【大年三十。
村子里零星响起了几声鞭炮,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出了肉香。
这是西北农村一年到头最丰盛的一天,是孩子们能敞开肚皮吃一顿好的念想。
马铁树和柳海霞的“新房”里,却只有沉默的冷清。
炕桌上,摆着两个干硬的黑面馍馍,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水煮蛋。
这是马铁树拉着驴,用一天的零工,从村头小卖部换来的。
他把那只剥得干干净净,光滑得像一块温润小玉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柳海霞面前的破碗里。
“恁吃。”他咧着嘴,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柳海霞看着他,又看看那只蛋,摇了摇头,用手语比划着:一人一半。
马铁树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固执地把碗往她那边推了推,憨厚的脸上满是认真:“俺不饿,俺看着恁吃,肚子就饱了。”
柳海霞的眼圈微微泛红,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只鸡蛋,仿佛在品尝着世间最珍贵的美味。每一口,都吃得那么慢,那么珍惜。
马铁树就蹲在炕边,双手托着下巴,痴痴地看着她吃,嘴角的傻笑就没落下来过。
窗外别人的热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而这间漏风的破屋里,这只鸡蛋的香气,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圆满。
......
第二天,天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下起了冻人的雨。
雨丝不大,却密密麻麻,带着刺骨的寒意。
打谷场上传来一阵阵叫骂和忙乱的脚步声,是各家各户在抢收昨天晾晒的粮食。
马铁树却拉着柳海霞的手,扛着把破铁锹,往村外的河滩走。
柳海霞急得不行,不停地回头指着打谷场的方向,又指了指天,双手焦急地比划着:下雨了,要收粮食!
马铁树却攥紧了她的手,固执地摇着头。
“粮食是人家的,房子是咱俩这雀儿的。”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柳海霞,然后指着他们那间破屋的方向,傻笑着道:“淋了雨,雀儿就没地方蹲了。”
他要挖河泥,趁着雨天和泥,打成土坯,把他们的“雀儿窝”再垒得厚实一点。
柳海霞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侧脸,看着他那双傻气却无比认真的眼睛,忽然就不急了。
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衣衫。
是啊,粮食是别人的,可这个男人,这个家,是她的。
......
夜里,雨势骤然变大,像是天河决了口,狂风卷着暴雨,狠狠地砸向这片贫瘠的土地。
村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息声,不少人家的粮食还是被淋了个通透。
而在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屋里,马铁树和柳海霞守着他们下午刚打好,还湿漉漉的土坯,像是守着最珍贵的宝贝。
屋顶的窟窿往下漏着水,马铁树拿了个破瓦盆接着,雨水滴滴答答地敲在盆底,奏出清脆的声响。
柳海霞蜷缩在炕上,身上裹着那床破旧的褥子,冻得瑟瑟发抖。
马铁树凑过去,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耳朵贴在瓦盆边上,对她傻笑。
“海霞,恁听,雨在给咱唱歌哩。”
......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柳海霞却病了,浑身滚烫,烧得满脸通红,嘴里说着胡话。
马铁树慌了神,他感受着她额头那吓人的温度,感觉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他用那床破褥子将柳海霞紧紧裹住,背起她就往村卫生所跑。
泥泞的土路湿滑难行,他却跑得飞快,脚下溅起的泥点甩得满身都是。
卫生所的医生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睡眼惺忪地被叫起来,一脸不耐烦。
他随意地翻了翻柳海霞的眼皮,听了听心跳,便开了几片最便宜的退烧药和消炎药。
“风寒入体,烧得不轻,拿回去吃吧。”他的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牲口病了。
马铁树颤抖着手去接药,问道:“叔,多……多少钱?”
“一块五。”医生头也不抬。
马铁树的身体僵住了。他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摸出皱巴巴的三角七分钱。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个平日里被人当傻子一样戏耍的男人,此刻却卑微得像尘埃。
“叔……俺……俺没钱……”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俺把这棉袄押给你中不中?这是俺最好的衣裳了,等俺过两天去镇上搬砖,挣了钱就来赎!”
他说着,就要脱下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
医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我这又不是当铺,要你这破棉袄干啥?没钱看什么病!”
马铁树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要不是自己发倔,柳海霞怎么会淋雨发烧?
他背着柳海霞,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怀里的药片,是他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才求医生赊给他的。
柳海霞伏在他的背上,烧得迷迷糊糊,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
马铁树感受着背上那微弱的呼吸,走一步,心就揪一下。
他怕,怕这个好不容易才有的家人,就这么散了。
他一边走,一边用嘶哑的嗓子,对着背上的人轻声絮叨着,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海霞,你可不能散架啊……”
“他们都说俺是傻子,你是哑巴,咱俩是残废凑一堆。可俺不觉得。”
“你不能说话,俺替你骂人。俺脑子笨,你比俺聪明。”
“海霞,你不能散架啊,咱俩凑一块儿,才是个整人哩……”
寒风吹过,将他最后几个字吹得支离破碎,散在了这片苍茫的黄土地上。】
一卡十集结束。
……
……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也变得大了,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和剧本里那只破瓦盆相似的声响,滴滴答答,敲在钱文渊的心上。
他整个人怔怔地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手里还捏着那叠稿纸。
稿纸的最后一页,就停留在马铁树那句卑微而又倔强的独白上——
“咱俩凑一块儿,才是个整人哩。”
后面,再无一字。
钱文渊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沉重,从胸口一直堵到了喉咙眼。
他明白了。
什么叫活着?
不是那些华丽辞藻堆砌出的口号,也不是英雄人物波澜壮阔的史诗。
活着,就是在大年三十的夜晚,把唯一的一只鸡蛋让给自己的女人。
活着,就是在所有人都抢收粮食的时候,他却执拗地要去为他们的“雀儿窝”打几块土坯。
活着,就是在贫病交加、走投无路时,依旧背着那副沉重的担子,告诉自己,也告诉她,我们俩凑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是一种最原始、最笨拙,却也最坚韧的生命力。
它不讲道理,不求回报,它就像那片贫瘠的黄土地,你给它一滴汗,它就还你一粒粮,你给它一点希望,它就能扎下根,向死而生。
“两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钱文渊的脑海里,再次回响起白天陆泽说的那句话。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那双平静而自信的眼睛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分量。
那年轻人不是在吹牛,更不是在画饼。
他是真的捧着一颗滚烫的心,来敲自己的门。
而自己,差点就因为那点可笑的傲慢与偏见,将这颗心拒之门外。
钱文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他感觉自己胸中的那股烦躁与郁结,随着这口气,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被故事击中后的战栗与冲动。
想了想,他站起身,朝着书桌走去。
“老钱,你又要干嘛?”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没好气的问道。
“我觉得.....我可以再闯一闯。”
钱文渊走到书桌前,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了那张被他随手扔在一旁的名片。
上面的字迹很普通,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陆泽。
钱文渊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眼神复杂。
他仿佛能透过这两个字,看到那个年轻人平静的脸,看到马铁树憨厚的笑,看到柳海霞泛红的眼。
最终,他拿起桌上那台老旧的固定电话,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数字键上,一个一个,缓慢而又用力地按下了那串号码。
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
钱文渊握着听筒的手,沁出了细密的汗。
他不知道电话接通后,自己该说什么。
是该先为白天的无礼道个歉?还是直接问他,后面的故事呢?马铁树和柳海霞,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电话那头,被接通了。
一个清晰、沉稳,带着一丝深夜独有的沙哑的年轻声音,传了过来。
“喂,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