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是晌午过后开始的,像有根烧红的钉子,从太阳穴一路钉进脑仁里。
李老六十指抠着炕沿,骨节嶙峋突出,手背上爬满深褐的老年斑。
土炕冰凉,屋里也冰凉,只有他粗重的喘气声一起一伏。
他歪过头,炕梢那口上了锁的旧米缸沉默地蹲在阴影里。
锁是那种最老式的黄铜挂锁,锁梁磨得锃亮,泛着冷硬的光。
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
自从傻婆娘把大儿推进村口那口泡子淹死后,这锁就锁上了。
锁住了米,也锁住了别的什么东西。
锁眼里大概都生了锈。
头痛更凶猛地撞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他蜷起身子,干瘪的肚子硌在硬炕席上,空落落地疼。
不是饿,早就不是了。
现在光景好了,他仓房里的粮够吃三年。
可那种感觉忘不掉,像鬼影子,烙在魂里。
六零年,他才将将记事,肚皮薄得像层纸,贴在后脊梁的骨头上。
夜里睡不稳,总能听见爹娘压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声音。
还有啃嚼什么东西的细微碎响,后来才知道,是娘在偷偷嚼干枯的玉米芯子,嚼碎了混进野菜糊糊里,好让那点汤水能稠上一丝丝。
他后来也有了这毛病。
哪怕后来包产到户,哪怕他成了种地的好手,年年收成不差,每到新粮入仓。
他总忍不住抓一把生米,塞进嘴里。
趴在晒谷场或自家院里的泥地上,用所剩无几的牙拼命地嚼。
那股生涩的、带着土腥气的米香混着泥沙塞满口腔,他就趴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淌进身下的尘土里。
生米硌得牙床生疼,胃里也沉甸甸地难受,可只有这样,心里那头饿绿了眼的狼才能暂时安分下去。
可傻婆娘不懂。
她叫秀兰,原本不是傻的。
李老六还记得她刚嫁过来时的模样,两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眼睛像山泉一样清亮,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是六一年的冬天,她怀着大儿子七个月,为了省下口粮给病重的公公,自己偷偷吃观音土,胀得差点死掉。
虽然捡回条命,高烧三天三夜后,人就糊涂了。
眼睛里的光没了,整天咧着嘴笑,口水滴到前襟上。
她忘了所有人,却唯独记得饿,那种蚀心蚀骨的饿。
看她趴在地上学他啃生米,塞得满嘴满脸,呛得直咳嗽,他吼过她,后来就不敢了,只能躲着她。
再后来,就加了那把锁。
大儿子叫铁柱,生得虎头虎脑,像极了秀兰没傻时的机灵劲儿。
那孩子打小就懂事,三岁就知道拿着小碗帮爹喂鸡,五岁就能踩着板凳给娘熬粥。
他总是用小手笨拙地给秀兰擦口水,一遍遍地教:“娘,我是铁柱,认得我不?”
秀兰只是笑,茫然地笑。
铁柱八岁那年夏天,晌午,天热得像是下火。
李老六在地里薅草,心里莫名慌得厉害。
还没到日头西斜,邻居张婶连滚爬跑地冲到地头,脸白得吓人,话都说不利索:“老六!老六!不好了!铁柱……铁柱他……”
村口那口泡子,水面上飘着铁柱平时当宝贝一样揣着的木马。
还有秀兰的一只破布鞋。
傻婆娘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兀自拍打着水花,咯咯地笑,看着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浑身冰凉僵硬、脸色青白的铁柱拖上岸。
她嘴里嘟囔着:“玩水……凉快……柱儿说凉快……”
李老六扑过去,一把抢过儿子小小的身体,那身子软得可怕,鼻子嘴巴里都是污泥和水草。
他拼命地控水,拍打孩子的后背,做着他从老辈人那里听来的所有法子,嘶哑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可铁柱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再也不会脆生生地喊他“爹”了。
周围有人都掉了泪,别过脸去。
只有秀兰还在笑,玩着水花。
李老六抬起头,看着傻妻那无忧无虑、混沌无知的笑脸,再看看怀里再也醒不过来的儿子,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生生掏了出去,扔进冰窖里,又被碾得粉碎。
他没哭,一声都没哭。
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焊住了。
他把铁柱冰凉的小脸贴在自己被日头晒得滚烫的脸上,就那么贴着,很久很久。
然后他默默地抱起儿子,默默地走回家,把儿子轻轻放在炕上,盖上那床虽然破旧却干净的薄被。
他转身,从工具箱里找出那把最沉、最结实的黄铜挂锁,走到米缸前。
秀兰跟进来,湿漉漉的,好奇地伸手想去抓缸里的米。
他猛地挡开她的手,动作粗暴。
秀兰被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扁扁嘴,像是要哭。李老六不看她,只是死死盯着那口米缸,然后,“咔哒”一声,把锁扣紧紧锁上。
那一声脆响,像是把他这辈子所有的泪,所有的念想,都锁了进去。
从那天起,他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二小子叫铁栓,比铁柱小四岁。
铁柱没了那年,他才四岁,懵懵懂懂,只知道哥哥不见了,娘还是傻的,爹变得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家里多了一把冰冷的锁。
他打小眼神里就有一股子倔狠,像头小狼崽,和哥哥铁柱的温顺截然不同。
他记得哥哥,常常夜里咬着被角偷偷哭,想那个会带他掏鸟窝、捉蚂蚱的哥哥。
他也恨,恨那口泡子,恨傻娘,更恨那把锁。他觉得是那把锁,把家里所有的热气、所有的希望都锁死了,连爹的心也锁死了。
他记得有一次,才七八岁,饿得前胸贴后背,踮着脚想去够米缸里的炒黄豆吃,够不着,急得用指甲抠那锁头,抠得指尖冒血星子。
爹看见了,心里一抽,哑着嗓子说:“别抠了,爹晚上给你熬豆粥。”
二小子猛地回头,眼睛红红的:“为啥锁着?别人家都不锁!”
他张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棉花。
怎么说?
说你娘傻,会拼命吃,吃到撑死?
说爹怕了,怕这点救命的粮没个看管,眨眼就没了?
说爹这心里,早就慌透了,锁上了,才得片刻安生?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背过身去,用柴刀使劲剁着猪草,剁得碎末飞溅。
二小子的眼神,就是从那时候冷下去的吧。
大儿没了,后来傻婆娘也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一场风寒,烧了三天,就那么静悄悄地走了。
死的时候,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摸来的、带着霉味的谷壳。
家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俩,那眼神就更冷了,淬了冰一样。
半大小子,能抬着脖子跟他爹吵了。
“锁锁锁!就知道锁!这破家有什么值得锁的?穷得叮当响,老鼠进来都得含着眼泪出去!”
“你懂个屁!”
他头一回吼得那么大声,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饿死你个小崽子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饿死?什么时候饿死过我?除了穷!除了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有个傻娘!有个抠搜得像叫花子的爹!这破米缸子你抱着进棺材吧!”
最后那次吵得天翻地覆,二小子把饭碗摔了,糙米饭撒了一地。他心疼得直哆嗦,抬手想打,却被儿子一把推开。
十八九岁的后生,力气大得惊人。
“我恨这个家!恨你这把锁!我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那孩子眼里的恨意,像烧红的钉子,和他此刻脑袋里的那根一模一样。
二小子真的走了,去了那个听说遍地是黄金的大城市。
一年,两年,……五年了。
音信全无。
头痛碾磨着他的神经,眼前开始冒出纷乱的金星。
土屋里静得可怕,只剩下他拉风箱一样的喘息。
不行了,这次好像特别厉害。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熬不过去了。
一个念头在这种灭顶的疼痛里疯长出来,带着绝望的灼热——他想儿子。
哪怕那个孩子恨他,哪怕再见一面只能换来个白眼,他也想。
他得去找他。
再不找,可能就真没机会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眼前黑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翻出压在箱底最底下的一卷旧钞票,用哆嗦的手数了又数。
又从一个破布袋里掏摸出几个干硬的馍,用布包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米缸那把锁上。鬼使神差地,他找了根细铁丝,颤巍巍地插进锁眼,鼓捣了半天,啪嗒一声,锁开了。
他盯着那开启的锁梁看了几秒,然后把它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里。
铜锁冰凉,硌着掌心的老茧。
他把它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进城的路长得没有尽头。
大巴车颠簸着,扬起的尘土糊满了车窗。
他看着外面一掠而过的田野、楼房,越来越高,越来越密,看得他眼花心慌。
车上的人穿着光鲜,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那股陌生的气味包裹着他,让他缩手缩脚。
他把装馍的布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一点可怜的依靠。
城里的景象更是让他头晕目眩。
楼高得望不到顶,路宽得吓人,那么多车,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窜来窜去,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站在路边,寸步难行,每一个方向都像是陷阱。
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灰尘迷了他的眼。他捂着又开始剧烈疼痛的头,靠着路灯杆子慢慢滑蹲下去。
儿啊,你在哪儿呢?
他问路,笨拙地比划,说着带着浓重土腔的普通话。
有人不耐烦地挥手赶他,有人像躲瘟神一样绕开。
他像个误入巨人国的蚂蚁,渺小,茫然,被巨大的喧嚣和流动的色彩淹没。
口袋里的那几个馍早就硬得像石头,他啃不动,也舍不得扔。
饿了,就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咽一口带土腥气的唾沫。
头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锉子在来回锉他的脑子。
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眼睛努力地在汹涌的人潮里搜寻。
寻找那个他恨着也念着的儿子,寻找那个穿着可能很体面、眼神却依旧倔强的青年。
他不知道找了多久,从日头高照找到天色渐晚。
城市的灯光亮起来,晃得他更加晕眩。腿像灌了铅,嗓子眼冒着火。
绝望像冰水一样漫上来,快要没过顶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角落蜷一晚的时候,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落在了马路对面。
那一瞬间,头痛奇异地消失了。
对面,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男人,正从一辆锃亮的小汽车里下来。
他头发梳得整齐,皮鞋亮得反光,正侧着头跟车里的人说着什么,眉头微蹙,神情是那种城里人才有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忙碌。
是他的二小子!铁栓!老了,瘦了,可那眉眼,那轮廓,那梗着脖子的劲儿,烧成灰他也认得!狂喜像爆炸一样冲上天灵盖,所有的病痛、疲惫、茫然瞬间被炸得粉碎。
他的眼睛猛地亮了,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儿啊!是我的儿啊!他出息了!穿得这样好!
他看见我了?他是不是来找我的?
他甚至没注意到二小子身边那奢华的环境,没去想他为什么从那样的车里下来。他只看得到他的儿子。
“狗娃!狗娃——!”
他嘶声喊出儿子的小名,声音劈裂在嘈杂的空气里。
他猛地直起身,像一颗被掷出的石子,不管不顾地冲下了马路牙子,朝着对面,朝着那个身影,狂奔过去。
眼里只有那个身影,世界缩成唯一的光点。
他伸着手,跌跌撞撞,要把这几年的思念和亏欠都抓在手里。
刺耳的、几乎要撕裂天空的喇叭声!剧烈的撞击力从侧面狠狠袭来!
世界猛地颠倒、旋转,然后被强行摁停。
他躺在地上,视野一片血红,天空是暗紫色的,扭曲的高楼和灯光在他上方旋转。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很疼,只是很重,身体像被碾碎了,嵌进了地里。
温热的液体漫过他的脸颊脖颈,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嘈杂的声音隔了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有人影围拢过来,惊叫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在一片晃动模糊的色块里,艰难地搜寻。
动了动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伸进贴身的衣兜里。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破碎的内里,带来一阵濒死的窒闷。
他掏出了那把黄铜锁。
小小的,被磨得光滑锃亮,沾满了从他身体里涌出来的温热的血。
视野开始发黑,听力在迅速流失。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一点点头,望向马路对面那个模糊的、僵住的黑色身影。
血沫从他嘴里涌出来,他发出极轻微、极嘶哑的几个气音,像叹息,也像解脱:“儿啊……爹的命……硌…烂你的牙……”
那握着锁的手,猛地一松,重重跌落在冰冷的路面上。
锁头在血泊里轻轻跳了一下,滚落开去,那点冰冷的铜光,很快被更浓重的血色吞没。
头颅歪向一边,最后定格在他脸上的,是一种极致疲惫后,终于可以不再饥饿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