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爷想了好多天,仍然想不到一个好主意,思来想去,还是用老一套:用银子“搭救”。生意场上,这是何老爷一贯的做法,同买卖对方争执,何老爷除了让利外,再用银子“将就将就”。
何老爷吩咐阿二,带上一袋大洋,大概三十个左右,如此这般。
何老爷头脑简单,他以为“哑口梅香”此举,无非为财,估计三十个大洋,可以平息此人的贪念。
三十个大洋。“哑口梅香”跟着戏班,跑了这么多年“码头”,到手的大洋,寥寥可数,现在剩下的大洋,连这个数的零头都不到。但是,“哑口梅香”的脑筋,转得实在不简单,她眼睛盯着的,不仅仅是眼前这袋大洋,而是羊城第一楼、五间宝善堂、三间宝典同何家大屋,也就是何家全部财产。
“小小一袋大洋,就想打发本梅香?”“哑口梅香”越想就越起火,弹起兰花指,指着阿二,一叠声开骂:“你们何家,当我是什么人,老千(骗子)?骗财骗色,我呸…”
戏班的其他人听到,好奇地围拢过来。
“哑口梅香”见周围都是自己戏班的人,越发精神抖擞,声音又高八度:“你们何家没信誉,下了聘礼又不认账…
“我是个清白的人,传了出去,我以后还能嫁人吗?”
戏班的人交头接耳,丝丝细语,有的人还对着阿二指指点点。
阿二按何老爷的吩咐,到乐和大戏院,给“哑口梅香”三十个大洋,拿回此人何太太嫁妆的“朱二盛”(赝品),未想到,遭此一餐臭骂。
阿二的火被撩起了,老爷吩咐自己给大洋,没吩咐自己不能骂人。更何况,阿二最憎人家屈(冤枉)何家,屈(冤枉)老爷,屈(冤枉)少爷。
当下,阿二将辫子一甩,两手叉腰,两眼一瞪,大声反驳:“你使佐铜钱夹大声(恶人先告状),我家老爷从来不去乐和大戏院,从来不睇大戏(看粤剧),老爷根本就没给你玉坠,你讲大话(说谎)。”
何老爷的夫人,何太太是个大戏(粤剧)迷,生前,只要乐和大戏院开新戏,或者靓佳荣等大佬倌演大戏(粤剧),何太太肯定到乐和大戏院捧场,而且是第一批观众之一。何太太病故后,何老爷不再踏足乐和大戏院,也不再睇大戏(看粤剧),甚至也粤曲小调都不听,怕想起伤心事。
围观的人一听,有的瞪大眼睛,有的张大嘴巴,有的人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戏班班主也闻声走来,大声喝问:“围着做什么?不用排戏呀?吓…”
“班主,你要帮我作主。”“哑口梅香”趁机发难:“我被人家欺负,何家有钱有势,用大洋买我的玉坠,不认账…”
此件事,“哑口梅香”日日讲,时时讲,分分钟讲,还扬着玉坠炫耀,戏班人人皆知,戏班班主有什么理由不知。
“下了聘礼就要娶人家。”戏班班主扬下眉头,说道:“怎么能这样?”
“哑口梅香”得意洋洋,对着阿二,从鼻腔哼了一声。
阿二无奈,走,离开。
“哑口梅香”转身,想对戏班班主讲多谢,头一点,无法控制,打个响亮的喷嚏,两条长长的鼻涕,从鼻孔喷出。
戏班班主厌恶地撇下嘴,即刻弹开,拿出小手巾拼命擦脸,一边走得远远的。
“乞嚏...乞嚏...乞嚏...”“哑口梅香”不停地打喷嚏,鼻涕好像水库开闸一样,喷流而出,好快,她脸上全是鼻涕口水,她连忙拿出小手巾,不停擦脸,然而,越擦脸,鼻涕口水就越多。
围观的戏班其他人,惊讶得瞪大眼睛,捂住口,弹开九丈远。
“哑口梅香”拿着小手巾,两手乱擦脸,无奈鼻涕口水,越擦越有,她惊慌地大叫,跑去找水龙头。
“好像浆糊一样,再加点颜色更妙”。灶君的声音,从地下传出:“以前不知‘五味’这种法力”。
“哼!你不知的事多了。”随着一声冷笑,扫把精闪出来,“咯嗒咯嗒”,踢踏几下木屐:“‘五味’同我一样,大把私货。”
“‘扁口’要借点料。”五味郡主斯斯艾艾地说:“我手滑,划多紫苏同沙姜。”“拂拂”两声扬小手巾声音。
“呵呵!”光头厨神打着嘻哈:“手滑,正常。”
“衰靓妹(王八蛋)”。“扁口”大骂:“想吃人只车(贪心不足蛇吞象)”。声音从屋顶烟筒传来。
“你转死性呀?”扫把精干笑:“帮食神出手,教训这个衰靓妹(坏姑娘)。”
“‘扁口’心慈。”厨神打圆场。
“哼!我帮自己”。扁口扁下口:“何少爷比这个衰靓妹(王八蛋)玩残,我的代理人同谁赌?”
“是吗!”扫把精拖长声调:“你的代理人,好像影都没。”
“八”扁口有点恼怒:“关你什么事?”
“会有的”。厨神仍然打圆场:“实有(肯定有)”。
“时辰一到。”五味郡主“拂拂”小手巾。
“实...有...(肯...定...有)”灶君模仿厨神的语调。
有戏班班主这句话,“哑口梅香”觉得有座山撑腰一样,变本加厉,三日两头就去羊城第一楼,呼叫服务生:“何家少奶到,备个好位。”
阿二按何老爷的吩咐,让服务生将“哑口梅香”带到一个小房间,茶水、点心、靓餸(小菜)服候,不得罪,不争吵。
那边厢,何老爷继续绞尽脑汁思量:大洋不能打发此女子,到底用什么办法。看来,此女子铁了心,要赖着嫁入何家,这是万万不能,不要讲何氏宗族不准许,何老爷的脑子已经够开通,他也不能让儿子娶此女子,此女子好可怕。
何老爷拜托一个老票友,请彩蝶戏班班主帮忙。谁料到,戏班班主回话: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哑口梅香”口口声声,讲玉坠真的是何老爷为少爷下的聘礼。
一时之间,何老爷竟然一筹莫展。
“哑口梅香”大概觉得独自叹茶无瘾,居然呼上彩蝶戏班一班人,到羊城第一楼大吃大饮,俨然她就是羊城第一楼的主人。
何老爷的眉头紧皱起来,他清楚:再如此下去,麻烦更大,不知此女子还会搞什么花样。说不定那日,此女子上演“霸王硬上弓”一剧,在羊城第一楼强行同儿子拜堂成亲。
此时,有人传话:要摆平此事,请陈顶充,陈会长。
何老爷一半高兴一半忧愁,高兴的是终于有人有办法,可以摆脱“哑口梅香”;忧愁的是,又要同陈顶充打交道。
自从知道此人搞广州商团,买枪支弹药,他就对此人敬而远之,迫不得已的广州商会例行聚会,他也是随大流去,从不单独见此人,甚至叫阿二代替自己去。缴纳费用,他吩咐阿二去交,讲明是交广州商会会费。
广州商团也曾派人来,要何家交广州商团费用。
何老爷吩咐阿二,向西关商家打听清楚,得知政府没要求加入,而且那些商家也没缴费。是以,何老爷吩咐阿二,应付广州商团:政府没叫缴费。
至于广州商团开会、聚会,何老爷吩咐阿二传话:何家没加入广州商团,没资格赴会。
何氏宗族,从来不反政府(朝廷),哪个政府(朝廷)当值都不反。何氏宗族有句没标出来的名言:听政府(朝廷)话肯定发达。何老爷祖上就是好例子,清朝朝廷叫搞牙行,为鬼佬(外国人)船只做贸易,祖上就占了十三行中的一行,从此发到不清不楚,赚到盆满钵满。
何老爷就更典型,哪个政府当权,他都绝对听话,半句埋怨话都没,在广州、西关一带出了名。
不请不请还须请,先摆脱“哑口梅香”。之后的事,容后再想办法。
何老爷亲笔临帖,叫阿二递交陈府:请陈会长大驾光临,主持公道。
一个下午,第一楼最豪华的房间,里面有张大型酸枝木圆枱。
陈顶充坐在主人位置,他的左边,顺序坐着三个男人,年纪大概五、六十岁,还有阿二;他的右边,顺序坐着彩蝶戏班班主,同“哑口梅香”。
茶过一巡,陈顶充这才慢吞吞地开腔,他没看“哑口梅香”,但是,在座的人都清楚,他在问“哑口梅香”。
“你讲,何老爷给块玉你,作为聘礼?”
“对,在乐和大戏院门口。”“哑口梅香”答道,自从听到阿二讲过,何老爷从不入乐和大戏院,从来不睇大戏(看粤剧),她就改口。
“好,好…好!”陈顶充仍然慢条斯理,意思却令人不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什么?好在那?
“是何老爷亲手给你的?”陈顶充又问道。
“是。”“哑口梅香”肯定地回答:“我记得好清楚,那晚,乐和大戏院首演‘醉打金枝’。”
“你见过何老爷?”陈顶充转着盖碗的盖子,仍然慢条斯理。
“哑口梅香”一怔,随即答道:“见过。”
“好,好…好!”陈顶充这才看下“哑口梅香”:“在座的人,那位是何老爷?请你指出来。”
房间里突然静了,“哑口梅香”犹如针刺在背。她在乐和大戏院所见到的“何老爷”,是“算死草”,早就返回南海县水文村。真正的何老爷,深居简出,一般事情都是指派阿二奔忙、办理,重要场合才现身,是以,西关的商家、其他人,遇见何老爷的次数并不多,更何况戏班的人,一年之间,难得跑广州“码头”一次。
“哑口梅香”不讲话,吸引了房间所有人的目光。
戏班班主坐不住,对“哑口梅香”不满地说:“这算什么?你见过何老爷就指出来,有多难?”
“哑口梅香”这才伸出手,指着坐在阿二旁边的男人。她心想,阿二是何家的人,她身旁的人应该是何老爷。
“请你亲口讲,谁是何老爷?”陈顶充仍然不放过她。
“就是他。”“哑口梅香”不情愿答道,声音明显小了。
“好,好…好!”陈顶充说道,拍三下手掌。
服务生敲门进来。
“你请何老爷进来。”陈顶充说道。
服务生答应着出去,他再推开门,何老爷就出现。
何老爷脸露惯常的笑容,向在座各位点头致意,之后坐在陈顶充的对面。
“这位是何老爷,第一楼的老板。”陈顶充介绍。
“哑口梅香”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嘴巴仍然不软:“那晚,乐和大戏院门口灯光太暗,我看不清。”
“好,好…好!”陈顶充眼睛一咪,脸上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嘴里说道:“早就知你会这样。”
他慢悠悠地吹吹茶的热气,慢悠悠地饮口茶,又慢悠悠地放下盖碗,盖上盖子,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聘礼的玉,在你那?请拿出来,让各位看下。”
“哑口梅香”从颈上摘下玉坠,放在圆枱中间。
“你记清楚?”陈顶充的声调,仍然慢悠悠:“是这块玉吗?
“何老爷亲手给我的,我不会记错?”“哑口梅香”眼都不眨,一口气讲下去:“就是这块白玉,上面雕着一龙一凤。”
陈顶充转头,向左边一个男人,就是坐在阿二旁边,被“哑口梅香”当作何老爷的男人说道:“王老板,请你讲下。”
“我是银闪首饰行的老板。”王老板自我介绍。
他的铺头(店铺)在下九路,二十五年前,一个上午时分,接到一宗生意,为梁府五小姐挑选嫁妆,他亲自选块羊脂玉,在玉的前面雕上一龙一凤,后面刻上梁府五小姐的小名,字体是篆书。
“我为什么现时还记得?”王老板说道:“皆因我刚从家父手中,接过银闪行,那是我第一宗生意,那块和田玉,是当时银闪行唯一的羊脂玉。
陈顶充转头,问“哑口梅香”:“梁府五小姐是谁,你知吗?她的小名叫什么?”
“哑口梅香”不出声。
“何老板。”陈顶充眼睛看着何老爷:“请你介绍,梁府五小姐是谁,小名叫什么?”
“梁府五小姐是我太太。”何老爷恭恭敬敬答道:“小名叫云珊。”
“班主。”陈顶充对戏班班主说道:“请你看下,你弟子的那块玉,背后有没有梁府五小姐的小名。”
戏班班主拿起“哑口梅香”的玉坠,翻转一看,脸色一变,狠狠地瞪了“哑口梅香”一眼,答道:“没有。”
在座的人轮流看看这块玉坠。
“贵夫人嫁妆那块玉。”陈顶充问何老爷:“有没有拿来?”
“有。”何老爷答道,轻声对阿二说道:“阿二,你将玉拿给陈老板。”
阿二嘴里答应着,从衣领里面拿出玉坠,再从颈上摘下,走到陈顶充旁,交给他。
这块玉坠,白色,玉石质地细腻滋润,正面雕着一龙一凤,背面刻着篆书“云珊”两字。
“哑口梅香”那块玉,质地根本不滋润。与羊脂玉相比,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陈顶充扬下阿二给他的玉坠,一字一顿说道:“你们轮流看下,那个是真品,那个是‘朱二盛’(赝品),不用我讲啦。”
“算死草”在水文村所见到的玉器有限,根本没见过羊脂玉。当时,何老爷将玉坠赏赐给阿二,没讲是什么玉器,也没讲背面有字。而且,“算死草”只见到正面,没看过背面。
就是这两个细节,令“哑口梅香”的玉坠露陷,她原形毕露。
“好,好…好!”陈顶充仍然慢悠悠地,但是语气却冷冰冰,说道:“这个公道,我必须主持。彩蝶戏班弟子打横来(无理取闹),第一楼是打开门做生意,做我们这些高等人生意,不是戏班的戏院。”
“陈老板、陈老爷,各位。”戏班班主向在座的人,双手抱拳,连连作揖:“我知怎样做。”
“还等什么?”戏班班主转头喝令“哑口梅香”:“向何老板、何老爷认错、道歉,即刻,大声点。”
轮不到“哑口梅香”再狡辩,一屋人都看过两块玉坠,都清楚发生什么事。她那张嘴,除了赔礼道歉,其他的,没人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