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五月至十一月,又是广州漫长的炎热季节。每日的酷热,热都人跳舞,分分钟想泡在水里。细路(小孩)、靓仔(青少年)、后生哥(年青人)大多用游水来消暑,何言邻也是千万游水大军中的一员。
这日,他来到黄沙码头旁的珠江边,这里已经人头涌涌,比往年人多。他扒下上身衣服,刚要跃入江里,就被一阵细路(小孩)的哭叫声吸引了。
“我不游水,我要捉蟋蟀。我不游水,我要捉蟋蟀。不…”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细路(小孩)五、六岁光景,正对着跟前的年老男人,跺着脚叫道:“白云山有蟋蟀,我要去捉,我…”
“白云山有蟋蟀?”他的心瘾又被撩起。
张三同当大兵后,他就被其他青少年害,搞到没心思再玩蟋蟀。以前,他和张三同捉蟋蟀,都是在仓库、货物堆里,从未在山上捉蟋蟀。
记得有次,他和张三同去观音山捉蝉,一边吃烤蝉,一边讲笑:山上只见蝉同草蜢,不见蟋蟀,可能蟋蟀打不过蝉同草蜢,占不到地盘。
当时,张三同打个响指,下结论:我敢打赌,蟋蟀天生不会爬山。
“难道蟋蟀不会爬观音山,倒会爬白云山?”他的兴趣大起,将衣服往肩膀一搭,向白云山方向走去,不游水,准备爬山,捉蟋蟀。
白云山当时还不属广州地域,其实也不算远,在广州北边,出了广州大北门,大概走一刻钟的路。
白云山比观音山大而高,山头更多,一个接一个,树木茂盛,万紫千红。半日过去了,山头爬了六、七个,连蟋蟀的影子都不见。不过,何言邻已没兴趣再找,六、七个山头不见有蟋蟀,其他山头就不要指望了。
他从广州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现在又渴又累。他找个背阳的山泉眼,用手兜山泉水饮。一兜水饮下去,清凉顺口,再一兜水下去,有点甘甜,同家里水龙头流出来的水,简直有着天渊之别,比家里的井水清甜。
他拿出大洋,在附近雇个农夫,装两桶山泉水,担回羊城第一楼。
山泉水烧开,茶博士泡好茶,就跟着何言邻,将茶送到“好彩”房间。
何言邻的脑筋好灵活,“好彩”房是第一楼最贵的房间之一,客人要求高。只要这些房间客人赞好,山泉泡茶才算真正的好,才能吸引第一楼的茶客。
陈顶充正同广州商团“高层”,在“好彩”房间议事。茶博士敲门,他们都停了口。
陈顶充见到何言邻稍稍怔一怔。
“何日满不是将儿子藏起来吗?”他心想:“他不让儿子同商界来往的,呵呵!今天竟然放出来。”
其他人已经在叹山泉泡茶,不停口赞正斗(赞):
“甘。”
“纯。”
“无杂质。”
“清。”
“甜。”
陈顶充也拿起盖碗,叹两口山泉泡茶。他暗中瞟下何言邻,打定主意:“你送上门,就不客气。”
何少爷好玩乐,他略有所闻。他打算借好玩为名,诱何言邻入广州商团,然后,有事发生之际,就推何言邻出去当替死鬼。
“何少爷,你系叻仔(好能干)。”陈顶充笑容可掬:“入广州商团最合适。”
“广州商团是什么?”何言邻问。
“好!玩!”陈顶充慢条斯理说道。
“怎样好玩法!”何言邻又问,玩乐,他不会拒绝。
“给个官你做,然后,你出大洋,用来买枪支弹药”陈顶充滔滔不绝地说,做个射击手势:“‘砰!砰’…”
“停!”何言邻拖长声调,喊叫。
陈顶充不知发生什么事,真的收声。
何言邻见自己又叫停人家的啰嗦,不由自主地一笑。
“做官,我没兴趣,‘砰!砰!’有什么好玩,有人会‘谢鸡’(死掉)。要大洋,你问何老爷同阿二要,我只给山泉泡茶你们叹(喝),免费。”何言邻一边讲,一边往外走去。
一团无名火,从胸口直冲上脑门,陈顶充差点就摔盖碗。
试想他陈顶充,当今广东、广州、西关商界,有谁敢对他叫停?一个靓仔(青少年),竟然敢对他叫停。哼!还直截了当拒绝入广州商团。
“偷我的计(主意)搞第一楼,至今不比银子我。”他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多时压抑的愤怒,一齐涌上心头,他强忍着,用几声干笑掩饰着,心里却在发狠:“这两仔爷(父子),一路货色,给面不要面。敬酒不饮,好,好…好!我就给你们罚酒。”
一阵轻轻的鸟叫声传来,他慢慢放下盖碗,有意无意地看下窗口,那里挂着只雀笼,一只小小的金丝雀,在里面呆着。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干笑。
通常,羊城第一楼晚市不设茶点,狗仔晚市不去第一楼。不过,也有例外,就是贵客房间,指定要吃叉烧包。
这晚,有几个贵客房间点叉烧包:好运、好彩、好景…
就这么巧,好运、好景房间的茶博士,告假返乡下探亲。好彩房间茶博士,一人管三个房间,有点忙不过来。
茶博士提着两大铜壶开水,刚刚走到好彩房间门口,就听到好运房间有人叫:“茶博士”。
茶博士放下一壶,提着另一壶,即刻去好运房间,这房间,王副市长正在宴客,不能怠慢。
狗仔刚好过来收蒸笼,见此景就提起铜壶,给好彩房间的茶壶斟水。他是个热心人,中意(喜欢)帮人。
一个、两个,第三个茶壶的盖子一揭开,一件物体从里面冲出来,将狗仔吓了一跳。
物件“啾啾”地叫着,在房间里乱飞。
“我的金丝雀。”一个脸上肥肉横生的高大男人惨叫着,起身追赶。
金丝雀在房间里绕着圈,欢快地叫着,飞出了房间。
肥肉男人转身,怒目圆瞪,对狗仔大叫:“你做的好事。”
肥肉男人姓徐,年近四十,北方人,好出风头,好张扬,搏出位,特别嗜好官衔,抢了个广州商会副会长的位置,陈顶充又让他做广州商团副团长,人称徐副(广州话谐音:脱裤子)会长。
徐副会长也是做药丸生意,宝善堂开在何处,他就在附近开间佐善堂,然而,生意一直不如宝善堂。他一直纳闷,宝善堂是卖腹泻药丸,佐善堂也是卖腹泻药丸,为何如此。
这位南下大军,大概南下之前,对广州方言口语没琢磨透,腹泻是北方人或外省人的语言,土生土长的广州人,腹泻不叫腹泻,而是叫肚屙。待这位南下大军醒悟时,已经输给宝善堂九条街。
南下大军将腹泻丸改为肚屙丸,仍然输给宝善堂,他更加纳闷,更加憎恨宝善堂。
与其怨恨别人,不如自己找原因。这位南下大军,就是缺乏这点,他对广州水土,也没琢磨透,广州水土又湿又热,就算不吃辛辣之物,隔段时间也会热气(上火),所以,广州街头,凉茶铺头(店铺)才会成行成市。
何老爷的肚屙丸,就是针对广州水土的特别,配方里加了去湿热药材。而这位南下大军的药丸,是北方人的配方,干、冷、硬,如何适合广州人?
何家搞起羊城第一楼,徐副会长也想在附近,搞间同样的茶楼,无奈他的资金有限,想招揽其他人一齐搞,换来的是婉拒:等佐善堂赢了宝善堂,再议。意思再明白不过:肚屙丸,你都摸不清广州人的“脾”性,饮食,你又如何摸得透广州人的肠胃?
各种怨气积累,终于被这位南下大军抓住机会,借机发难。
狗仔不出声,一只手仍然提着大铜壶,另一只手却不像往常擦围裙,而是紧紧握着。看得出,他愤怒至极,一只金丝雀事小,而自己被人屈(冤枉),吃死猫(背黑锅)事大。
阿二闻声赶来,她依照何老爷的经商之道:无论是否自家做错,先道歉,再用银子搭救。
徐副会长堆起脸上的肥肉,从衣兜里拿出一把大洋,“哇!”的扔在枱上。
“别以为只有你们何家有银子。”徐副会长扯着破锣一样的嗓门,大叫:“本老板有的是大洋,这只金丝雀,我要一模一样。”
天下物件,有一模一样的吗?明摆着刁难人。
阿二无法搞掂(妥)的事,必请何老爷出面,这是何家的惯例。
徐副会长一样不给面子,口口声声要金丝雀,一模一样。
何老爷用请求的目光,看着陈顶充,希望他讲句公道话,第一楼只能赔银子。
平常最滋事八卦、最中意(喜欢)做主角的陈顶充,现在却不讲一句话,还移开眼睛,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
此时,何言邻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笑着说:“谁多手多脚,将雀笼拿到这,‘太上皇’周围找。她的金丝雀,就等着这只雀笼。”
他径直来到窗边,拿下雀笼,往门外走去,一边叫道:“‘太上皇’,你的雀笼找到啦,‘太上皇’…。”
“好彩”房间,一屋人神情各异。
王副市长依靠太太娘家势力,上位成功,做了副市长。太太自持有功,对王副市长指手画脚,对所有事情一样指手画脚,人称“太上皇”。
这只金丝雀同雀笼是“太上皇”的,与徐副会长何干,再发难就多个罪名:“盗窃”。除非徐副会长去同“太上皇”理论,他敢吗?看他哪个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脸色涨成猪润(肝)色,就知他根本不敢去找“太上皇”。谁都清楚,“太上皇”老公的职位,是民国政府封的,他的职位,是他自己,或陈顶充几个人封的。
陈顶充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心里怒骂:“看不出你这个豆丁(小孩),一样古古惑惑,竟然会来这一招:大石头砸死蟹,官大压死人。”
何老爷眼里带着欣慰,心里释然:仔(儿子)终于懂得在适当时分,出现在适当场合。
狗仔眼里带着感激。
在场的人中,没人比阿二更开心,更高兴,她几乎大赞出声:“少爷最犀利(能干),最醒目。”
此后,第一楼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茶客不将茶壶盖子揭开搁起,茶博士一律不往茶壶里斟水,以防有茶客使“阴”招(使奸)。这一规矩,相继流传到整个广州、珠三角、省港澳,一直流传至今。
狗仔两只手,各拿一大袋物件,这是晚市前,他来羊城第一楼的路上买的。他从羊城第一楼出来,向“狗记”二厘馆走去。
转了两条小巷,何言邻从另一条小巷出来。
“‘太上皇’无雀笼。”狗仔说,语气充满感激之情。
“茶壶无金丝雀。”何言邻答一句,满不在乎。
“‘狗记’整宵夜(‘狗记’做夜宵)?”何言邻问。好像没见过“狗记”做宵夜(夜宵)。
“人都要吃饭。”狗仔似乎答非所问。
两大袋物件,狗仔一个人肯定吃不完,谁会到二厘馆吃饭?何言邻兴趣来了。
“狗记”二厘馆,已有一大帮人等着。风灯下,这些人衣衫褴褛,脸黄骨瘦,一看就知是流浪族——丐帮。
何言邻明了。
狗仔从小在丐帮群长大,亲身经历无数次,丐帮们找不到食物,夜间最难熬。他现在有“狗记”,羊城第一楼每月又给份人工(月薪),每日都有些许剩余,他就用来买些米、餸(肉、鱼、菜等等),做给丐帮们吃。
这晚,因为金丝雀的事,狗仔返到“狗记”,已经好晚。
狗仔叫来几个人帮手,拉起风箱,加大火力,好快就将饭、餸(肉、鱼、菜等等)做好。
何言邻觉得好过瘾,从小到大,何家大屋的饭枱旁,永远是三个人:老豆(阿爸)、阿二同他。广州的何氏宗族一年三次见面:清明、中秋、过年,只相聚,不开餐。他从未同一大班人一齐吃饭,还可以边吃边玩乐,真过瘾。
他从东枱拿块番薯,西枱拿只芋头,南枱夹块南瓜,北枱挑几条青菜。
一班小孩有样学样,跟着他嘻哈作乐,比中秋、过年还快活。
从此之后,何言邻一旦在何家大屋吃饭觉得闷,他就会奔到“狗记”二厘馆,同丐帮们一齐吃番薯,啃生黄瓜,嘻哈作乐一番。
第二日,阿二告诉狗仔:羊城第一楼晚市后的“剩饭、剩餸(肉、鱼、菜等等)”,怎样处置,由他搞掂(妥)。做茶楼、酒楼生意,无论怎样精打细算,总会有剩余,有些是不能留作第二日再用。
“少爷说,你这样,其实是帮第一楼节省一笔人工费。”阿二对狗仔说:“我不用每日找人抬走这些。”
此是后话。
当晚,何言邻正同丐帮们扔着番薯、黄瓜,相互哄抢,哈哈大笑。
旁边的窄马路,有辆小汽车驶过,听到欢闹声,“叽”的一声,停下,有张脸孔从后座车窗边转过来,赫然是陈顶充。
陈顶充一看,认出何言邻,脑子“轰”地,炸了,他心里大骂:“死靓仔(臭小子),金丝雀整不死你,你竟然大肆庆祝。”
陈顶充眼里冒出火星,大声喝令丧荣:“左转,铲过去。”
左边空地,正是狗仔的二厘馆,一班丐帮同何言邻一齐,一边吃东西,一边嬉戏玩乐。
开始,丧荣以为自己听错,没动。
“你聋了?”陈顶充厉声喝道。
“收到(听到)!”丧荣回应,两手微微发抖,转着方向盘。
马路毕竟太窄,小汽车转动得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