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广州,虽然已是晚秋时分,仍然不见清凉,炎热得可怕。大只佬(男人)、细路(小孩)、靓仔(青少年)同后生(年轻人)光着上半身、穿着“猫烟筒·”(牛头裤、短裤),依然汗流浃背。
夜深之后,骑楼下同小巷里,摆满竹床、马扎(用木或竹做的折叠躺床),大只佬(男人)、细路(小孩)、靓仔(青少年)同后生(年轻人)就在上面睡觉。
炎热时节,睡在当街,是广州当时一道风景线,一直延续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量廉价风扇面世,人们无需依靠街上的穿堂风降温,这道风景线才消失。
此时,有个人影,身穿深色衣服,刻意避开睡在当街的人们,在极之少人的小巷里转来转去,人影停下,竟然是羊城第一楼的后门。
其实,这条小巷并非无人无物,不过,穿深色衣服的人是看不到的。巷尾有张长方矮石凳,“扁口”躺着上面,架着二郎腿。
“扁口”将汤勺一抖,汤勺向穿深色衣服的人影奔去。
“左右摇荡。”“扁口”刚要叫口诀,突然想起什么,收口。
汤勺悬在穿深色衣服人影的背后,停下。
穿深色衣服人影从身上拿出一样物件,往锁眼里捅几下,门锁悄然开了。穿深色衣服人影推开半边门,闪入,后门又消无声息地关了。
“现身。”“扁口”突然喊叫:“早就知你们来了,鬼鬼祟祟。”
“咯嗒咯嗒。”一阵木屐声响起,扫把精闪出来:“哈哈哈!”
“我早就说,‘扁口’不会出手。”扫把精大笑,伸出手:“磅水,磅水(银子,银子)。”
“拂!拂!”两声扬小手巾的声音,五味郡主“驾”到,她将几个大洋递给扫把精,斯斯艾艾地、不甘心地埋怨“扁口”:“为什么不出手?”
“搞到我们几家都输。”
“你真的好关照?”
“下次…下次…呵呵!下次…下次…”
随着声音,几份大洋又到扫把精手里,扫把精笑到四万咁的口(见牙不见眼),不停地踢踏木屐:“咯嗒咯嗒…咯嗒咯嗒…”
“穿几日军装,连老友(老朋友)都不信。”“扁口”似乎火气未平,毫不掩盖对张三同的不满,自己曾经选中的代理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后来一想,让他查吧。”“扁口”扁下口:“反正何少爷没做,何少爷有使命,为我们‘联盟’…”
“传承美食!”那几路“大尊”,异口同声地打断“扁口”的话。
“真是同声同气。”“扁口”又扁下口:“整齐划一。”
“你分分钟都是这句。”扫把精得意地踢踏木屐:“咯嗒咯嗒!”
“时时讲,日日讲。”五味郡主“拂拂”小手巾,斯斯艾艾地说。
灶君跳上石凳,一扬吹火筒,宣布什么一样:“分分钟讲,我会背了。”
“滚瓜烂熟。”厨神摸着光头,打着嘻哈:“滚瓜烂熟。嘻嘻!”
羊城第一楼里,闪入的穿深色衣服人影,这会儿,已闪入阿二核数的小房间。
手电筒打亮,此人虽然带着面罩,然而,从露出的双眼发现,如此犀利的眼神,除了张三同还能有谁?翻墙撬锁的伎俩,以前他是西关靓仔(青少年)、古惑仔,已熟练无比,当大兵后,经过侦查训练,更精于此道,于他而言,简直是雕虫小技。
阿二的小房间,他同阿二讲闲话时,已暗中侦查清楚,此番,熟门熟路,一下子就找到数簿。
第一楼二、三楼共有十二个房间,被十二个不同机构租用,不定期,机构需要使用有优先权,机构不使用,其他宾客才能使用。好运房是市政厅、好彩房是广州商会、好景房是鞋子商会…。
这些全由阿二经手、操办、管理,张三同一看字迹就清楚。从小就看何言邻同阿二的字迹,没人比他更熟悉。
何言邻一如既往,凭兴趣做事,对做生意没兴趣,对广州商会、广州商团更没兴趣。是以,羊城第一楼房间被什么人、什么机构租用,全都糊里糊涂。如此不清不楚,连广州商团密会地点几乎没踏入,又怎么可能是广州商团副团长?
相隔一段日子,又是半夜三更,张三同的身影,分别出现在宝善堂五间店铺、宝典三间店铺里,他仍然看数薄。
何老爷、阿二管理数薄另有一套,货物进出列得好详细,少至一厘钱,大至几千两银子的买卖,一笔笔全有记录,方便查看。
宝善堂、宝典的买卖,每笔都依照市政厅规定,从未超出范围。从而得知,何老爷经商多年,听政府话办事,小心谨慎。阿二听何老爷吩咐做事,从不越雷池半步。
宝善堂的药物,从未为任何一个机构做买卖,更没为广州商团做买卖。
在宝典的数薄里,他看到陈顶充抵押的宋代花瓶,二叔公有注明:此花瓶底部有条浅红线,此价已为最高价。而这个数码,同广州商团被缴枪支弹药相比而言,简直是九牛一毛。根本不足以说明,宝典为广州商团筹集资金。
又过一段日子,宝典和其他当铺,都有一个奇怪的客人光顾:他衣衫不整,胡须蓬乱,拿着一只金戒指,口口声声说:“我的金戒指是祖传的,抵押…多给些银子,做大事…”
宝典和其他当铺的二叔公,耐心地听完,然后告知:只要金戒指来路正当,就可以抵押,至于银子用于何处,全凭客人处置。
这个想抵押金戒指的客人,当然就是张三同。他终于明白,广州当铺有个不成文的规则:不管客人抵押物银子用途。
张三同长长舒口气,他在广州、西关的暗查,比以往任何一次军事侦查都辛苦,然而,值得,他儿时拍档、伙伴何言邻是清白的,何家是清白的。同广州商团没任何瓜葛。
光说所谓的广州商团资金,莫讲陈顶充抵押宋代花瓶的银子,在广州商团闹事中所起作用有限,而且,宝典跟随所有当铺的规则,不过问银子用途。
广州这边的情况摸清,张三同心里踏实好多,惟一不踏实的是:陈顶充。除了听闻此人在香港,其他一无所知,此人还有什么所谓证据,尤其不清楚。
此人的秉性,他倒也摸清:阴险小人,报复心厉害。这令他更为担心,不知此人还会“制造”什么证据?出什么“阴”招?何时出招?此为军事上之大忌,对方情况模糊,只会打败战。
1925年,就在张三同的暗查,同何言邻玩无线电、听“滴滴”声之中渡过。
这年最后一日,张三同趁着假期,便装去一次香港,目的只有一个:摸清陈顶充的情况。
香港不算大,人流也不算多,然而,于他而言,却陌生得很。香港是英租界,他是西关靓仔(青少年)时,从未踏足此地,当大兵后,随军队移防各地,就是没移防此地。
如果有一年半载时间,留在香港,凭他的精明、办法多,肯定能将此地的地域、人情吃透,那时,查陈顶充易过借火(比借火还容易)。可是,现在他不可能留在香港如此长时间,军旅、市政方面都没借口。这里也不是国民政府的地盘,他无法派人侦查情况,更无法施展他的功力。
毫无头绪,三日后,他怏怏而回。
他在香港码头下船时,有个人在同一个码头上岸,只是所走的通道不同。那个人就是“丧荣”,毋庸多言,他去见陈顶充。
“丧荣”隔着通道一望,即刻低下头,匆匆上岸。“丧荣”认出张三同,广州商团被剿后,广州的新闻纸(报纸),几乎日日有张三同的相片,谁人不识。
张三同却不识“丧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