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奶”从柴炉里抽出几条木柴,柴炉的火明显低下去。她用洗碗布将瓦煲盖揭开,一股热气冒出来,满满的一瓦煲饭,刚刚煮干水。
她从筷子筒拿出一双筷子,用筷子迅速将饭打散。
这是老广州人教她的:“饭煮到刚刚干水,将火降低,用筷子将饭打散,再盖上盖焗一会儿,饭就又松又香。”
她正打着饭,突然听到:“卜”地一声,她脸色一变,叫了一声:“弊(糟糕)!”停止动作,眼睛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筷子,那双筷子已经断成两截。
“烂赌贵”反应奇快,即刻大声喝问:“什么事?”
她胆怯地,结结巴巴说道:“筷…子…筷子…打…打断…”
“烂赌贵”拉黑脸,两步冲到她旁边,举起拳头,一边嚎叫:“衰婆(倒霉老太婆),你咒我没工开,赚不到银子,哼…”
“张师奶”吓得浑身打啰嗦,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手里的半截筷子掉在地上。
一年之中有两餐饭,广州人最看重,对广州人来讲是最重要,就是年三十团圆饭、大年初二开年饭,一年之中,一家人是否团圆、大人开工是否顺利,就看这两餐饭吃得是否顺利。打散饭的筷子不能断,一断就不吉利,团圆饭打断筷子,则寓意一家人难以团圆;开年饭打断筷子,则寓意大人开工不利。张家落户广州两、三代,已跟随广州的习俗。
今日刚好是开年饭,“张师奶”不紧张,“烂赌贵”不发狂才怪,“张师奶”是担心大儿子,张三同的前程,而“烂赌贵”则怕没赌本。
眼看“张师奶”又要挨打,张三同即刻大声咳嗽几声。“烂赌贵”这才想起,大儿子今日返来吃开年饭,硬生生将拳头收回。狠狠地盯了“张师奶”一眼,怏怏地退到一边。
“张师奶”回过神,将饭煲里的断筷子拿出来,盖上饭煲盖,又捡起地上的半截筷子。
“大吉利是!大吉利是…”“张师奶”不停地说,一边用大红纸包着断筷子,放上墙边的祖先小供台。
张三同本来觉得无所谓,以前做西关靓仔(青少年)时,同何言邻外出找小食,一年之中,不知几多次,在路边随便扯两条竹子当筷子,吃过小食,又随便折断扔掉。然而,随后出现的事,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开年饭断筷子一幕,脑子里闪出:这筷子断得诡异,开年饭也吃得诡异。
剿灭广州商团已一年多,除了开始时分,广州的新闻纸(报纸)火红火热,写了一大箩,之后没怎么提到。
张三同没想到,这年刚过年,又有报社提出采访此事,此次竟然是香港的新闻纸。
广州的事,本来同香港无关。出于礼貌,张三同也接待这位记者,也耐心做听众。然而,听着听着,他就觉得不对路。
这位记者说,他在香港听到另一个版本:陈顶充是表面的团长,真正的幕后总指挥,是何家少爷,张长官从小玩蟋蟀、斗蟋蟀的拍档、伙伴,现在潜伏下来,准备东山再起。联络人是个赌徒,至今还拿陈顶充的联络费,这个赌徒也姓张,是否张长官的本家?张长官是否涉嫌“放水”(故意通融)?否则,陈顶充在张长官的阵地被捉,为何能全身而退,丝毫无损去了香港。
张三同心里一惊,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陈顶充果然在香港出招。
他目光犀利地盯一眼记者,语气严肃地镇住记者:
“本人从军、从政以来,一向秉公做事,从无“放水”(故意通融),有目共睹。”
打发了记者,张三同吩咐“老鬼”,将“烂赌贵”带来。
一问之下,才得知,“烂赌贵”为何不抢“张师奶”的大洋,原来一直有人给银子他豪赌。
“你守广州,我用他们的银子,天经地义。”“烂赌贵”振振有词。
为父不尊,教坏子孙。
张三同又气又恨,喷了“烂赌贵”一句:“穿柜桶底(监守自盗),偷宝典仓库抵押物,也是天经地义?”
“烂赌贵”气短,仍然嘴硬,还故意撸几下鼻子,说:“那些东西,又破又烂,放在那压仓底,占地方,我帮何家卖了还有用途。
张三同估计,陈顶充的招数,不会如此简单。记者传话,毫无杀伤力,此等阴险小人,非等闲之辈,应该还有其他招数。
没等张三同缓口气,那一招已杀到,又狠又毒。
“你看,有签名、有日期,还打了指模。”王副市长将一卷纸扔在枱上:“还能假吗?”
一直有传言,现任的市长,将升职去国民政府。王副市长已在活动,正要好好露一手,捞个正市长位置坐下,就算坐一日都好,总比“王副、王副、王副…”强。刚好此时,“哑口梅香”将这卷纸交给他,告诉他,是一个铁杆票友秘密获得,珍珠一样真,绝对不假。王副市长如获至宝,向市长请缨:亲自督促张长官查办。
张三同拿起一看,签名的人,都是追缉名单上的人,“老鬼”早已带队追缉一轮,报上来:死的死,逃的逃,不知去向。
也不算全部不知去向,至少他知陈顶充的去向:香港。那是陈顶充自己讲的。
这几乎是死无对证,签名、日期同样可以冒仿,王副市长的质问站不住脚。然而,张三同没插嘴,没反驳,没抢话题,军队规则使然。王副市长虽然不是军人,在广州,就是他的长官。何况,即使反驳也无济于事,死无对证的事,如何反驳?讲了都等于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