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了几多酒,饮了什么酒,张三同已不记得,他步履蹒跚走出小酒馆。
这一晚连风都没有,他居然当街呕吐,居然呕吐不完,好不容易吐完,他才喘口气,这才发觉有人搀扶自己。
“多谢!”他以为是小酒馆的工仔(小工)。
“陈老板要我‘照顾’你同你老豆(阿爸)。”此人说,此人就是“丧荣”。
“陈老板?陈顶充?”张三同脑子一闪,脑筋一转:“这个阴险小人,居然派人吊我尾(跟踪我)。”
中原人的彪悍,军人的威严,长官的干练,烈酒的余劲,心中的怒火,还有以前西关靓仔(青少年)的精明,汇集成一股力量,简直能够摧枯拉朽。
张三同一个反手,擒住对方,“镗镗”两拳下去,再加一脚,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闪电,对方没防备,根本没还手机会。
张三同厉声喝骂:“告诉你老板,敢动我老豆(阿爸)同家人,我一支公(单枪匹马)杀到香港,要他的狗命。滚!”
“丧荣”连滚带爬,逃去无踪。
张三同跌坐在地上,泪雨滂沱。事至如今,他只能保住自己老豆(阿爸)同家人,却救不了何言邻。
泪眼中,张三同分明看到,一只碟子,从何家大屋厨房后窗口递出来,他接过一看,全是蒜头炆黄鳝,中秋后的黄鳝,肥美且粗壮,有两只手指粗。那日他找不到散工,正饿肠咕噜,顾不得那么多,他拿起一条,往口里一塞:哇!鲜,黄鳝肉有弹性。他吐出骨头,又往口里塞入一条。
“我少讲一句话。”何言邻从窗口探出半边身体,说:“阿二就不会用独子蒜,独子蒜炆黄鳝,味都不同(味道特别不同)。”
他又分明听到“张师奶”的声音:“你寄来第一封信,何少爷第二日就帮我拿大洋,以后每个月都有,有一个月还多了五个大洋,何少爷讲,你升了官,有打赏(奖励)。”
他这才知,自己没升副团长之前,何言邻帮自己养家。
这种比亲兄弟还亲的情谊,他还没报答,现在却要他亲手捉何言邻。
“不行!不行!不行!”他狂叫。
他也不能让其他人捉何言邻,何言邻只是个玩兴未尽的大细路(小孩),一旦被捉,前景难卜,估计是实死无生。
远处,一间房屋的屋檐边,一只猫笔直地挺立,双眼发亮,在黑暗中盯着地上的张三同。
“真的愤怒。”“猫”突然发火怒骂,是“扁口”的声音:“我们‘联盟’的法术是‘有限公司’,看着何少爷食死猫(被陷害),何家受难,无法去救。”
“你我现在能做的…”食神悄然飘来,声音停顿一下:“将何少爷偷运出城。”
“扁口”不耐烦,说:“知啦!”
食神停了停,又说:“五更前…”
“知啦。”“扁口”不耐烦地打断食神的话,眼睛仍然盯着张三同。
“我在何家大屋后巷等你。”话音没落,食神又悄然飘走。
“啪啪!”张三同打自己两巴掌,心里骂自己:“拍档分分钟会‘谢鸡’(拍档危在旦夕),自己只会哭,算什么男人老狗?”
他一擦眼泪,一跃而起。仗着熟悉西关的横街窄巷,在迷宫一样的小巷,快速地转来转去,直至确认无人跟踪,他就一路狂奔,向何家大屋厨房后巷奔去。
“扁口”在多个屋檐上,飘着追张三同。一看张三同向何家大屋奔去,心中大喜,叫道:“我早就知没看漏眼,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送你一程。”
“扁口”一抖汤勺,兜住张三同,暗喝一声:“左右摇荡。”
瞬间,将张三同送到何家大屋厨房后窗。
从不入何家大屋的他,第一次进去,竟然以这种方式,他的心在苦笑,也顾不得这么多,他捻着两只手指,“啪!”打个清脆的响指。
何言邻跳下床,向厨房奔去。他欣喜若狂,久违的响指。
他正在生闷气,为明日同不相识的人订亲,乱扔无线电零件。张三同的响指,将他的闷气一扫而光,以前都是这样,半夜找到好玩的去处,张三同就用响指将他召出来。
“今晚先玩个痛快。”他心想,往厨房后窗钻去,上身刚钻出半截,就被推回来。
张三同跳入厨房,轻声说:“不要吵醒其他人,连阿二都不能知,带我去见你老豆(阿爸)。”
“这么神秘,肯定好玩。”何言邻心想,心念又一动:“我们去玩,关老豆(阿爸)什么事?”
这样想着,何言邻已敲开何老爷的房门。
何言邻的脑筋还在玩上面,听到张三同的来意,有点愕然,不由自主地问:“我是广州商团副团长?我什么时候做了广州商团副团长?”
何老爷如遭雷击,整个人呆住。他一直怕会发生不测之事,后来张三同成为新闻纸(报纸)“第一”,他满以为何家逢凶化吉。然而,该发生的事,迟早会降临,应验一句中国古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何老爷喃喃自语:“第一…第…第一惹...祸…第一…”
何言邻是个伶俐之人,片刻间,脑筋转得飞快,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质问张三同:“怪不得你叫我去鬼佬国(德国、英国),原来你早就知查我。”
何老爷眼睛一亮,心想:“既然那时叫自己的仔(儿子)去鬼佬国(德国、英国),就是有心救自己的仔(儿子),此番深夜前来,可能没恶意…”
何老爷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张三同,颤着声音,试探着问道:“张…张…张…长…长…官…深夜…来…”
张三同略一点头,告诉何家父子,他带何言邻去一个偏僻的地方,避过风头,再作打算。
何言邻一听,不肯走。
“我是男人老狗。”何言邻说:“扔下老豆(阿爸)为我挡灾,讲什么都不行。”
“走啦!仔(儿子),我…老…”何老爷几近哀求:“无…所…谓,你要…留…条命,你…”
“不走!我无罪。”何言邻语气坚决:“我不是广州商团副团长,不能扔下老豆(阿爸)你…我…”
“邦!邦!邦!”外面传来三声报更的竹筒声。
张三同心急如焚,他真的想一拳挥去,打晕何言邻,然后扛出何家大屋。
他看下何言邻,又看下何老爷,意思再明确不过:天亮就封屋捉人,此时不走,再没机会。
何老爷想站起来,谁料两脚无力,又跌坐在椅上。
“…仔(儿)...仔(儿)...”何老爷对何言邻说道:“你扶…我…”
“老豆(阿爸)。”何言邻问:“你要做什么?”
“…仔(儿)...仔(儿.)..我…我…给你…跪…下…跪…”何老爷的声音已经嘶哑:“你…你…逃…逃…逃…”
此情此景,不到何言邻不走。
临别,何老爷叮嘱儿子:“仔(儿)...仔(儿子),记…记…记住,不…不…要…做…第…第…第…第一…”
张三同、何言邻离开何老爷的房间,悄悄地向厨房走去,经过阿二房门口,何言邻不由自主地停下。
他五岁多那年,阿妈病故,阿二入何家大屋照顾他。如果不是书房的相片,他几乎不记得阿妈的样子。对阿二却熟悉无比,就算相隔好远,他都能从脚步声、呼吸声判断,对方是否阿二;闭着眼睛一摸,就清楚对方是否阿二。阿二于他,亦母亦姐,亦师亦友。
他对阿二的情感是多样的,除了上面那些,还有不离不弃的异性情感。在他表明不想娶阿一(正房、大老婆);以自由拍拖(恋爱)为名拖延订亲,已表露无遗,他自己意识不到而已。就在“着草”、“走佬”(逃亡、逃跑)这一瞬间,他赫然发现,自己已离不开阿二。
现在他“着草”、“走佬”(逃亡、逃跑),未知几时返回。
他心想:“要同阿二讲…”
他伸出手,刚要敲门,就被一只手捉住。
行军作战几年,已练就特别的本领,张三同在夜间听觉、视觉特别敏锐。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他知何言邻没跟上,即刻原路折回,在何言邻刚要敲阿二房门的瞬间,他捉住何言邻的手,随即拖着何言邻往厨房疾行。
两人一前一后,从厨房后窗爬出去,迅速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