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远自然不是黄老儒学双通之人!
但,他却是看过刘麟让霍十二带给他的信的!
“主公连治政都如此精通吗....难不成...真的是神人天授...”
游子远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或是有些激动期待,或是有些敬畏。
因为吕中的作难,正是刘麟信中为他解释的内容之一。
“游刺史?可是理致甚微,还需些时日。”
吕中言语中充满了促狭,周围众人也都看着游子远抿嘴暗自讥笑。
清谈以敏捷、迅速为贵,还要富于机巧。
游子远刚刚的恍惚,落在这些人的眼里,就像是被吕中难住,不知如何作答。
“民非天地无以为生,天地非民无以为灵,是故社稷非民不立,民非社稷不宁。夫天之与社稷,社稷之与民,犹头之与足,相须而行也。”
游子远轻摇麈尾扇:“然古者圣王制为列等,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施及庶人,等级分明。”
“吕兄今日所言,为官为富者为民,寻常黔首亦为民,然此二民于社稷则非如头足。何哉?所求者异也!”
“夫寻常黔首,挟五口而治百田,所求者不过苟全,遣一官师小吏即可课税完纳。”
“至若世家甲族,占田数千顷,荫客数万众,其所图者门户昌隆,安能悉数赋税耶?”
游子远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虽然世家大姓们从来都不会正常课税缴粮,但你不能这样直白的说啊!
因为你又没有证据!
当着我们这些世家大姓的面说这个,小心我们告你诽谤啊!
像是抓住了游子远的话柄,吕中当即兴奋地开口道:“此言甚谬!课田户调,我等莫一不从,游刺史何故中伤我等!?”
吕中话毕,其余人都是赞同的连连点头,一个个满面春风交首称是。
只有雍典忽然将眉头皱起,而游子远则是隐隐露出了一个笑容。
“哦?若是如吕兄所言,诸公有意完纳赋税,何故拖延清田造册?难不成....是有意抗命谋逆不成?”
“自...”
表情瞬间僵住,吕中话在的喉头,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
该怎么应!
若是承认,那就是有心抗命,意图谋反,游子远和霍彪就可以直接带兵平叛了!
若是不承认,那游子远就要就坡下驴,抓着他们去清田造册去了。
这一番...怕是要败啊!
这游子远,才智不容小觑!只是一个思虑不足,就被他给诳进去了!
吕中的额角瞬间就渗出了一抹冷汗。
不仅仅是吕中,其余人也都不复刚刚那副模样,一个个讷讷地看着溪畔的游子远。
而游子远则是执扇轻笑,然后轻轻侧身望向刘麟,想要看看刘麟有何反应。
只不过,他并没有在刘麟脸上看到赞许的笑意,反而看到了一丝丝的凝重。
“这个游子远,别把自己坑进去了啊...”
刘麟心中隐觉不安。
这游子远,只读明白了一半!
贾谊天纵之才,在《贾子新书》里以阶梯为喻,阐述了社会权力的等级结构必要性,应是有文可循的第一个阐述阶级矛盾的才子。
但当初贾谊著此文,最直白的目的是给周勃求一个善终,而且因为时代局限性,文中并没有真的深入剖析阶级问题,反而更多的是为了维护贵族阶级而摇旗!
刘麟之所以引《贾子新书》,并不是为了取他的观点,而是因为朱子的上户、中户、下户之论远跨近千年,社会环境不同,不能硬套。
所以,刘麟借了《贾子新书》的壳子,其实是为了引朱子。
但游子远没意识到这一层,直接引了贾谊的原文。
如果这里有人读过《贾子新书》,通晓此文大意,怕是要抓住游子远的破绽反将一军。
“游子远在第二层,放圈套圈了吕中这些第一层的人,现在只能希望没人能站在第三层,把游子远给辩倒了吧。”
刘麟挤出笑容,视线扫过溪畔边的一众大姓,视线落在雍典身上的时候,笑容渐褪。
这个斜疤脸的雍典,竟然没有像其他人一般抓耳挠腮,反而是垂眸沉思,像是在组织言语。
果不其然,就在霍彪准备定下二番胜负时,雍典轻咳一声,开口了。
“刺史所言士庶分明者,可是语出贾子?”
“然也。”
听到雍典和游子远的问答,刘麟心中不由哀叹一声。
果然,还是不能将希望寄托于对手的愚蠢。
士族高门是坐拥这个时代最顶级资源的一撮人,哪怕是中人之姿,在大量的资源培养下,也是见解涉猎非常。
于是,在刘麟的叹息、游子远的警惕还有其余人的迷茫中,雍典侃侃而谈。
“贾子言:人主之尊,辟无异堂陛。陛九级者,堂高大几六尺矣。若堂无陛级者,堂高殆不过尺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此其辟也。故堂之上,廉远地则堂高,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
“古者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士族,是以君子显贵,自当尊崇,草莽微贱,理合卑下。今行占田之令,草野庶民固有益于社稷,而士族君子,尤有裨于天下也!”
“刺史既崇贾子,当知此理,何言制约士族?又何故谋夺士族之产也?”
以《贾子》破《贾子》!
彩!
一众大姓恍然大悟,当即抚掌迎合,连连称彩!
而游子远则是闭口不言,心下连忙寻找应番之策。
可他对此文的了解并不深,更多的是从刘麟的信中得知的,现在被雍典抓住了尾巴,心中更是慌乱,一时半会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驳此番作难。
“早知道多看看主公的信来着!难不成....又要把主公安排的政事给搞砸了!”
游子远越想心中越是焦躁。
可越是焦躁,就越是想不起如何作答。
“吕兄以为然否?”
吕中拱手笑答:“吾言,司马高见。”
刘麟奇怪地瞥了一眼吕中。
“霍兄?”
雍典继续看向霍彪。
霍彪抚髯不答,他本就不善治政,这次来只是为了给刘麟的杀鸡儆猴造势施压。
因此霍彪只能眼神轻动,看向了刘麟。
而与此同时,游子远后背已经殷透了涔涔冷汗,同样不自觉地瞥向了刘麟。
而对面的雍典本来是不打算问刘麟的。
因为就论政横议而言,游子远这个三十岁出头的而立之人,都有些过于年轻。
更何况刘麟这个刚刚及冠的少年!
只不过见游子远和霍彪竟然都看向了刘麟,雍典犹豫片刻,还是出言问道:“游刺史条屈,参军可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