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思涯推着他的板车,碾过黎明前湿漉漉的街巷。板车吱呀作响,是这座庞大城市里最卑微也最固执的晨曲。车斗里堆叠的废纸壳、瘪易拉罐和变了形的塑料桶,随着颠簸相互磕碰,发出空洞的呜咽。他三十岁的面庞在尚未褪尽的夜色里显得过分清癯,颧骨微凸,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井,映着路灯昏黄的光晕,也映着这城市角落尚未被彻底扫净的疲惫与尘埃。
他的“领地”在城西,一片新旧杂陈、高楼阴影与低矮旧屋犬牙交错的区域。这里有清晨便升腾着白气与食物辛香的早点摊,有门脸窄仄却货品塞得几乎要溢出来的五金杂货铺,有永远传出老旧缝纫机“哒哒”声的裁缝店,也有贴着冰冷反光玻璃幕墙、保安制服笔挺、目光警惕审视着每一个靠近之人的新式公寓。伍思涯的板车,就穿行在这截然不同的世界缝隙里,如同一条沉默的鱼,在浑浊的河床底部游弋。
空气里浮动着隔夜雨水未能冲刷干净的复杂气味:垃圾箱旁隐约的酸腐,早餐摊炸油条热油的焦香,远处工地水泥搅拌的尘土腥,还有不知从哪扇窗飘出的、若有似无的廉价香水味。伍思涯的鼻子早已习惯,甚至能从这些混合的气息里,精准地捕捉到某处墙角可能存在的、有价值的废弃物。他称之为“拾荒者的嗅觉”。
板车停在一处被几棵高大法国梧桐半掩着的旧小区围墙外。墙根下,几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像臃肿的怪兽蹲踞着。这是他的第一站。他动作利落,戴着一副磨得起了毛边的粗线手套,开始翻检。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专注,手指在废纸、塑料袋、厨余残渣间穿梭,快而轻,像是在进行一场考古发掘,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沉睡的秘密。
“哟,伍子,这么早?”一个带着浓重睡意的沙哑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伍思涯没回头,只微微侧了下脸。是老赵。一个头发花白稀疏,背脊却意外挺直的老头,推着一辆更破旧、用铁丝反复加固过的板车,慢悠悠地靠了过来。老赵的脸像一枚风干的核桃,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唯有那双眼睛,浑浊却锐利,扫过垃圾桶时,像探照灯一样。
“嗯,赵伯早。”伍思涯应了一声,手下没停,从一堆湿透的废纸下抽出一个锈迹斑斑、但骨架还算完好的旧铁艺花架。
老赵“啧”了一声,也弯腰开始翻找。“这年头,好东西都少了。人心浮,扔东西都毛毛躁躁,好东西也当垃圾埋汰了。”他嘟囔着,从桶里拎出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拧开盖子闻了闻,随手泼在地上,把空瓶扔进自己车斗的编织袋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精准和漠然。
两人无言地各自忙碌了一会儿,只有垃圾翻动和物品落袋的窸窣声响。天色在梧桐枝叶的缝隙间一点点亮起来,从深灰过渡到一种暧昧的鱼肚白。小区的窗户陆续亮起灯光,传出洗漱、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间或有孩子的哭闹或大人的呵斥声传来,市井的一天正式拉开帷幕。
“今天往西头那片新盖的‘金鼎花园’转转?”老赵叼上了一根没点燃的烟卷,含糊地问。
伍思涯点点头:“嗯,那边垃圾桶多,丢的东西……‘新’。”他用了老赵常说的一个词。所谓“新”,指的是那些被新搬入的、生活优渥却缺乏耐心与记忆的住户淘汰的物品,往往更新,更完整,但也更冰冷,附着其上的生活气息淡薄得可怜。不像这些老小区垃圾桶里的东西,旧,破,却总带着一种被长久使用、摩挲过的温润感,仿佛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和叹息。
他清理完最后一个垃圾桶,直起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眼。板车斗里已经堆起了可观的一层。老赵也差不多装满了他的袋子。两人推着车,沿着墙根,慢悠悠地向西挪动。城市的喧嚣随着光线的增强而逐渐清晰、放大。汽车的鸣笛,公交车的报站,店铺卷帘门被哗啦拉起的刺耳声响,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金鼎花园”那气派的、镶着金边(至少看起来像金子)的欧式雕花大门就在前方不远。门口穿着深蓝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保安,腰杆笔直,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靠近的行人,尤其是他们这两个推着板车、衣着寒酸的拾荒者。那目光里有警惕,有审视,更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排斥。
伍思涯和老赵默契地在距离大门还有十几米远的路边停了下来。这里有一排临时摆放的、供小区居民投放垃圾的大型分类垃圾桶。他们的目标就是这些。时间还早,出来丢垃圾的住户不多。
老赵把板车靠在一棵行道树上,从口袋里掏出个干硬的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伍思涯。伍思涯摇头:“您吃吧,赵伯,我不饿。”老赵也不客气,把另一半塞回口袋,就着冰冷的空气,小口啃着那半块馒头,腮帮子费力地蠕动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那几个垃圾桶的动静。
伍思涯则靠在板车把手上,目光掠过保安挺括的制服和擦得锃亮的皮鞋,望向小区深处那些在晨光中闪着冰冷光泽的高层建筑。巨大的落地窗反射着天空,像一块块巨大的、没有温度的屏幕。他想象着里面光洁如新的地板,昂贵的沙发,一尘不染的厨房,还有那些被轻易替换、丢弃的所谓“过时”物品。他追求的“自由”,是否也包括这种与过往彻底切割的轻盈?他微微蹙眉,心底掠过一丝他自己也未必能清晰捕捉的抗拒。
就在这时,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小区门口。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妆容精致却难掩倦怠的年轻女人的脸。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对着保安说了句什么。保安立刻换上一副殷勤的笑容,小跑着按下遥控器,雕花大门缓缓滑开。
女人并未立刻开进去。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摇下后座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用黑色垃圾袋装着的东西。她皱着眉,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嫌恶,伸长胳膊,尽量远离自己的身体,将袋子朝着路边伍思涯他们面前的垃圾桶方向用力一抛。
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并未如愿落入桶中。或许是袋口没系紧,也或许是力道太大,袋子撞在桶沿上,“啪”地一声散开了。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滚落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几件揉皱的旧衣服,一个裂了屏的旧手机壳,几本封面花哨的时尚杂志,还有……一个沾满污泥、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方盒子。
女人在车里低低咒骂了一声,大概是嫌脏,也懒得下车收拾,车窗迅速升起。黑色轿车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滑入了那扇象征着身份和洁净的大门深处。
保安的目光立刻像鞭子一样甩了过来,落在伍思涯和老赵身上,带着严厉的警告意味:“赶紧弄干净!别挡着路!”
老赵“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馒头渣,低声骂了句俚语,大意是“有钱了不起”。但他还是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和杂志,这些都是能卖钱的废品。
伍思涯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个沾满污泥的方盒子上。它躺在污水里,污泥糊住了它的表面,只隐约能看出是个盒子形状,边缘似乎还有些模糊的凸起花纹。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攫住了他。他走过去,蹲下身,没有立刻去捡,而是隔着那层脏污的粗线手套,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黏腻的污泥表面。
就在指尖触碰到污泥的刹那,一股强烈的、不属于他的情绪洪流毫无征兆地冲撞进他的脑海!
尖锐、恐惧、带着撕裂感的哭泣声!不是成年人的嚎啕,而是属于孩童的,那种被巨大惊恐攫住、几乎喘不上气的尖利哭嚎!眼前仿佛有混乱的光影炸开:刺眼的车灯光柱在黑暗中狂乱扫过,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一个模糊的、剧烈颠簸的视角,像是被谁紧紧抱着在奔跑……剧烈的喘息声就在耳边,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然后是身体被狠狠抛出去的感觉,失重,翻滚,骨头撞击坚硬地面的剧痛……
“呃!”伍思涯猛地抽回手,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向后坐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额角瞬间沁出冷汗。那尖锐的哭声和翻滚的剧痛感仿佛还残留在他的神经末梢,冰冷刺骨。
“咋了伍子?”老赵刚把几件旧衣服塞进自己袋子里,听到动静,诧异地回头看他,“踩水坑了?”
伍思涯急促地呼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涌的恶心感。他摇摇头,声音有些发紧:“没……没事。”视线却无法从那污泥盒子上移开。刚才那是什么?幻觉?还是……附着在这东西上的记忆碎片?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重新伸出手。这次他不再触碰污泥,而是小心地用指尖捏住盒子相对干净的一角,把它从那滩污水中提了起来。污泥顺着盒子边缘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盒子入手冰凉沉重,似乎是某种金属材质。保安嫌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催促着他。
老赵也收拾完了其他散落物,走过来,瞥了一眼伍思涯手里的泥盒子,撇撇嘴:“啥玩意儿?脏成这样,能卖几个钱?扔了吧,省得占地方。”
伍思涯没说话,只是从自己板车斗里扯出一张还算干净的旧报纸,默默地将那沾满污泥的盒子包裹了几层,隔绝了那令人不适的黏腻感,然后轻轻放在自己车斗的最上面一层。动作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慎重。
“走吧,换个地方,晦气。”老赵推起车。伍思涯也沉默地跟上。
保安看着他们推车离开的背影,冷哼了一声,整了整自己笔挺的制服领口,仿佛要掸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接下来的大半天,伍思涯都有些心神不宁。他推着车,在老城区曲折的小巷和“金鼎花园”外围那些相对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角落转悠,机械地翻找着垃圾桶,把纸板、塑料瓶、金属件分门别类。但那个包裹在旧报纸里的盒子,像一个冰冷的磁石,牢牢吸附着他的注意力。老赵的絮叨,路边摊贩的叫卖,汽车的轰鸣,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那尖锐的哭嚎、刺眼的车灯和令人窒息的失重感。那是一个孩子濒临绝境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地穿透了时间的阻隔,烙印在他身上。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板车已经装得满满当当。西斜的太阳将高楼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巷子里的温度迅速降低。老赵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行了,再装就推不动了。回吧,陈姨那儿估摸着该有剩菜叶子了。”
提到“陈姨”,伍思涯有些飘忽的心神才稍微落定了一些。陈姨是这片老城区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菜店的店主,五十岁上下,个子不高,身形微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疲惫,却又总能在见到熟人时挤出温和的笑意。她的店很小,门口摆着几筐时令蔬菜,新鲜水灵,价格也实在。更重要的是,她对像伍思涯、老赵这样的拾荒者,从无鄙夷之色。
两人推着沉重的板车,拐进一条更窄、两侧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小巷。巷子尽头,一块褪色的蓝布棚子支棱着,下面就是陈姨的菜店。棚子下,各种蔬菜码放得还算整齐,但边缘处总有些磕碰损伤或卖相不佳的叶子被单独挑出来,堆在角落一个旧竹筐里。陈姨正低头给一个老太太称几根蔫了的芹菜,嘴里说着:“王阿婆,这芹菜别看样子不好,回去焯个水凉拌,脆生着呢!算您半价。”
老太太嘟囔着付了钱走了。陈姨一抬头,看见伍思涯和老赵推着车过来,脸上立刻漾开笑容,眼角的皱纹也显得柔和了许多:“哟,回来啦!今天收成看着不错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弯腰,从那个堆着“残次品”的竹筐里,利索地抓出几把还算水灵的小青菜、几个有点磕瘪的西红柿,又挑了两根短小的黄瓜,不由分说地塞进伍思涯手里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
“喏,思涯,拿着!刚有个小年轻嫌这黄瓜短,挑剩下的,新鲜着呢!还有这青菜,有点虫眼,洗洗一样吃!省得你回去再弄了。”她语气爽利,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心。
伍思涯心头一暖,那冰冷的惊悸感似乎被这带着泥土和蔬菜清香的温暖驱散了些许。他低声道:“谢谢陈姨。”
老赵在旁边嘿嘿笑:“陈妹子,我的呢?”
陈姨白了他一眼,又从筐底翻出几根有点发蔫的豆角丢过去:“少不了你的!老赵头,今天捡着宝没?”
“宝?”老赵嗤笑一声,“捡了一肚子气倒是真的!”他絮絮叨叨地开始讲上午在“金鼎花园”门口遭遇的冷眼和那个乱丢垃圾的女人,唾沫星子横飞。
陈姨一边听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整理着菜摊,嘴里应和着:“唉,那些人啊……眼珠子都长在头顶上。别跟他们置气,气坏了自己不值当。”她看了一眼沉默的伍思涯,目光落在他板车最上面那个用报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方块上,“思涯,你捡了个啥?包这么严实?”
伍思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含糊地说:“一个……旧盒子,看着有点特别,捡回来看看。”
陈姨也没多问,只是点点头:“捡着啥都行,能换钱就好。天不早了,快回吧,把菜放好,别捂坏了。”
告别了陈姨和老赵,伍思涯推着车,回到了自己在这片旧城区边缘的栖身之所——一个废弃小厂传达室改造的、不足十平米的单间。房租低廉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条件是冬冷夏热,四面透风。他把板车停在门外屋檐下,把那一袋蔬菜挂在门框一个钉子上,然后才小心地抱起那个被旧报纸包裹的盒子,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房间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的床,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桌子,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柜子。墙角堆着整理好的、等待变卖的废品,码放得还算整齐。空气里弥漫着旧报纸、灰尘和潮湿墙体混合的味道。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把那包裹放在桌子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盯着它。报纸已经被污泥浸透了好几处,显出深色的污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某种勇气。然后,他慢慢揭开了那层湿漉漉的报纸。
污泥包裹的盒子显露出来。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它的轮廓和材质。一个边长约二十公分的方形盒子,通体似乎是黄铜质地,但被厚厚的、黑褐色的污泥完全覆盖了,只有几个高处的棱角和边缘,在报纸的摩擦下,隐约透出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盒子的顶盖边缘,似乎有一些繁复的浮雕花纹,也被污泥填满,模糊不清。
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下,接了小半盆冷水。又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边缘豁了口的旧搪瓷盆。他把盒子小心地浸入冷水中。污泥遇水,开始缓慢地溶解、剥落。
伍思涯找来一块最柔软的旧布——是他一件彻底穿破的棉T恤剪成的。他浸湿布,开始极其耐心、极其轻柔地擦拭盒盖表面的污泥。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剥离一件出土文物的封土,又像在拂去沉睡者眼睑上的尘埃。
污泥一点点被拭去。被掩盖的细节逐渐显露出来。盒盖的正中央,是一个微微凸起的圆形区域,上面雕刻着繁复精美的图案: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安详的微笑,怀里抱着一把小小的竖琴。小天使的周围,缠绕着藤蔓和盛开的玫瑰。整个画面充满了童稚的梦幻感。然而,当伍思涯擦拭到小天使的翅膀时,他的手指顿住了。
那本应是羽毛丰满、线条流畅的翅膀,在靠近身体根部的位置,赫然缺失了一大块!不是磨损,更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暴力地砸掉或撬掉了!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残留着金属扭曲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狰狞地破坏了整个画面的和谐与纯真。
这个断裂的翅膀,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伍思涯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闸门!
不是模糊的意象,而是清晰的画面:一只同样精致、同样雕刻着抱琴天使的八音盒!它曾经摆放在一张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小圆桌上,阳光透过窗纱洒在上面,光洁的铜质表面闪耀着温暖的金色光泽。一只属于孩子的小手,胖乎乎的,带着婴儿肥,正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珍视的神情,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完好无损的天使翅膀……
记忆中的画面如此清晰,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一种遥远的、无忧无虑的宁静。与眼前这污泥包裹、翅膀断裂、躺在冰冷搪瓷盆里的残破盒子,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伍思涯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布传来,而记忆中的温暖触感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猛地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到令人眩晕的幻象。是这破败的盒子唤醒了他自己早已模糊的童年?还是……他触碰到的那个孩子的恐惧,与这断裂的翅膀有关?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昏黑。只有搪瓷盆里的水,映着窗外远处高楼透进的一点微光,幽幽地晃动着,倒映着桌上那个沉默的、带着伤痕的八音盒,和桌边男人僵立的身影。冰冷的寂静,如同无形的苔藓,悄然爬满了这狭小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