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过老城区参差的屋脊,将湿漉漉的晨雾驱散了些许,投下稀薄而缺乏温度的光斑。伍思涯推着板车,车轮碾过渐干的路面,吱呀声不再那么滞涩,却依旧拖拽着连日来沉淀的疲惫。车斗里,那片覆盖新苔的青石板已被陈姨门槛外的尘土接纳,碎裂的相框、洗净的毯子、磨光的铜片,连同贴身那支染着无形血痕的银簪,在颠簸中沉默磕碰,像一车装载了太多秘密的沉重行囊。
他刻意避开了陈姨空荡的棚子和老赵蛰伏的废墟角落,绕行到“金鼎花园”外围那些光鲜垃圾桶聚集的后街。这里丢弃的“新”垃圾,往往更完整,更冰冷,附着的生活气息淡薄如纸,或许能让他麻木的神经稍事喘息。
果然,几个分类垃圾桶都塞得颇满。崭新的快递纸盒印着炫目的logo,揉皱的时尚杂志散发出油墨和香水残留的混合气味,几个半空的奶茶杯里冰块尚未彻底融化。他机械地翻捡着,将纸板压平,塑料瓶踩瘪,分门别类。动作熟练,眼神却有些空茫,仿佛灵魂抽离,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具躯壳重复日复一日的卑微劳作。
指尖触到一个沉甸甸的、冰凉光滑的物件。是一个被丢弃的哑光黑色金属咖啡杯,杯身印着一串看不懂的英文花体字,杯口还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渍痕。价值不菲,却因一个小小的磕痕而被弃如敝屣。属于这座飞速迭代的城市的典型切片。
他将咖啡杯扔进“金属”编织袋。就在他弯腰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垃圾桶最底部,被一堆废纸和泡沫塑料半掩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相框。比他在医院外捡到的那个更大,更沉。木质边框是深胡桃色的,边角有繁复的手工雕花,只是蒙了厚厚的灰尘和几处不起眼的刮痕。玻璃倒是完好,只是也蒙着尘,内侧边缘凝结着细微的水汽霉点。
而相框里,并非黑白老照片,而是一张彩色照片。照片显然有些年头了,色彩微微泛黄,却依旧能看清画面:一个穿着九十年代末流行款式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笑得灿烂飞扬,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露出一张胖嘟嘟、眯眼酣睡的婴儿小脸。背景是某个公园的假山和垂柳,阳光很好,洒在女人洋溢着幸福光泽的脸上。
吸引伍思涯的,并非是这充满年代感的温馨画面,而是——照片的正中央,被人用某种尖锐的物体(很可能是钥匙),狠狠地、反复地划破了!划痕凌乱而深刻,纵横交错,几乎将女人的笑脸和婴儿的襁褓彻底撕裂、捅穿!尤其是女人的脸部,被密集的划痕覆盖,显得狰狞可怖,与那灿烂的笑容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是谁?在怎样的愤怒、绝望或痛苦驱使下,会对这样一张记录着最初幸福的照片,施以如此暴力的毁坏?这划痕背后,又藏着怎样一段面目全非、不堪回首的过往?
伍思涯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表面悬停。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抗拒与探寻的冲动再次攫住了他。触碰它,是否会再次被狂暴的负面情绪吞噬?如同触碰那八音盒和染血的银簪?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一阵急促而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在他身后炸响!声音极近,几乎是贴着他耳膜响起!
伍思涯猛地一惊,下意识地直起身回头!
一辆擦得锃亮、车型嚣张的黑色SUV,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路边。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副驾驶的车窗降下了一半,露出一张戴着墨镜、嘴角叼着烟、带着不耐烦和倨傲神情的年轻男人的脸。副驾驶座上,依偎着一个妆容精致、眼神慵懒的年轻女人,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喂!捡破烂的!挪开点!挡着道了没看见?”墨镜男对着伍思涯的方向,语气恶劣地呵斥道,虽然伍思涯的板车离他的车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根本谈不上挡道。
是“黑皮”手下那几个常跟在身边、狐假虎威的喽啰之一。伍思涯认得那张脸。
心脏猛地一缩。积蓄被劫、八音盒被毁的冰冷记忆瞬间回潮。他攥紧了手中刚刚捡起的、尚未来得及放入车斗的硬纸板,指关节微微发白。但他没有发作,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将纸板塞进车斗,然后用力将板车往路边又拖拽了几步,让出了更宽的距离。
那墨镜男似乎满意了,或者说,根本不屑于再多看这拾荒的一眼。他嗤笑一声,升上了车窗。黑色SUV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猛地加速,驶离了路边,轮胎碾过一处积水坑,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险些泼到伍思涯的裤腿上。
车子并没有开远,而是在前方几十米处,“金鼎花园”那气派的侧门前停了下来。墨镜男和那个年轻女人下了车。女人娇笑着挽住男人的胳膊,两人举止亲昵地走向小区大门。门口的保安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小跑着按下遥控器,雕花铁门无声滑开。
伍思涯推着板车,慢慢地从侧门前经过。他看见那墨镜男在进门前,随手将烟头弹飞,正好落在一个分类垃圾桶的“有害垃圾”投口外。烟头尚未熄灭,冒着细微的青烟。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对男女消失在小区内部林荫道的背影,再落回那个被弹飞的、冒着青烟的烟头上。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恶心感,缓慢地从胃里升起。掠夺者可以如此光鲜,如此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优渥与轻慢,而被掠夺者,却只能在尘埃里咀嚼伤痛,连愤怒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没有去捡那个烟头。推着车,沉默地离开了这片充斥着虚假馨香和实质冰冷的地带。
***
下午的天光变得有些暧昧,云层重新聚拢,透出一种沉闷的灰黄色。伍思涯推着半满的板车,回到了自己那间破败的栖身之所。
离着还有十几米远,他的脚步就猛地顿住了。
那扇被踹裂、只用铁丝勉强绞合加固的破木门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穿着质地考究的烟灰色长款风衣,身形高挑瘦削,站姿却有些微妙的紧绷。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略显刻板的发髻,露出清晰而略显苍白的下颌线条。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正锐利地、带着一种审视般的专注,打量着这间破败的传达室,以及门板上那个依旧清晰的脚印凹痕。
她的气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张色调沉静、笔触精细的油画被错误地嵌进了斑驳脱落的现实墙壁。
伍思涯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是黑皮那边的人?来寻衅?还是……房东?或者……其他什么麻烦?
他警惕地放缓脚步,推着板车,发出更大的吱呀声响,以示提醒。
女人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身来。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伍思涯身上。那目光锐利、冷静,带着一种分析师般的审慎,迅速扫过他的脸,他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他沾满污渍的手套,以及他身后那辆堆满废品的破板车。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既无鄙夷,也无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观察。
“请问,是伍思涯先生吗?”女人开口了,声音不高,音色偏冷,语速平稳,用词却意外地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礼貌。
伍思涯心中警铃大作。知道他名字?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承认,只是用目光回以同样的审视。
女人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沉默,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素白色的名片,递了过来。“冒昧打扰。我姓林,林默。是一名心理医生,有时也做一些独立的社会观察记录。”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门板上的脚印,“看来你遇到了一些麻烦?”
伍思涯没有去接那张名片。他的目光落在名片上:素白的卡纸,只有名字“林默”和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头衔或机构名称,简洁得近乎诡异。心理医生?社会观察?这两个词离他的世界太遥远,遥远得如同另一个维度的词汇。他本能地感到一种被窥探、被打扰的不适。
“我不看病。”伍思涯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拒意。
林默似乎轻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疏离。“不必紧张,伍先生。我不是来问诊的。只是……偶然听说,这片区域有一位比较特别的拾荒者,对一些……附着强烈情感印记的旧物,似乎有异于常人的感知?”她的措辞很谨慎,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伍思涯的防御。
伍思涯的心脏猛地一沉!她怎么会知道?!是谁说的?老赵?陈姨?都不可能!是巧合的试探?还是……他想起自己几次在垃圾桶旁异常的举动,是否被什么人无意中看去,传到了这个看似无关的女人耳中?
“听不懂你说什么。”伍思涯硬邦邦地回绝,推着板车就要去开门,动作间带着逐客的意味,“我就是一个捡破烂的。没什么特别。”
林默没有阻拦,只是微微侧身让开。她的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伍思涯身上,尤其是他那只下意识伸向门把、指关节带着血痂的手。“是吗?”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或许是我误会了。只是觉得,能注意到某些被常人忽略的细节,或许是一种……天赋。或者,负担。”
她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板车斗里那个玻璃碎裂、照片被划得支离破碎的旧相框。
伍思涯开门的动作僵住了。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个女人,远比她表现出来的更敏锐,更危险。她像一只悄无声息靠近的蜘蛛,已经织好了无形的网。
“你到底想干什么?”伍思涯转过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和警惕。
“只是想聊聊。”林默的表情依旧平静,“关于记忆,关于遗忘,关于这座城市褶皱里那些被丢弃的故事。我觉得,那或许比很多光鲜亮丽的东西更真实。”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是有偿的。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经济上的补偿,或者,如果你需要,一些心理上的……”
“不需要。”伍思涯生硬地打断她,猛地用力扯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我没什么故事。你找错人了。”
屋内狼藉的景象瞬间暴露在林默的视线下。被掀翻又扶起的桌子,散落又归拢的废品,墙角空荡荡的被撬铁柜……无一不在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暴力洗劫。
林默的目光在屋内迅速扫过,最后落在屋子中央那张破桌子上——那里,静静地躺着那堆被他勉强拼凑起来、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八音盒残骸。断裂的翅膀,扭曲的簧片,带着丑陋铜丝“缝合钉”的传动杆,以及,放在旁边的那把心形的黄铜钥匙。
她的目光在八音盒残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镜片后的眼神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精密仪器捕捉到了某个异常的数据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
“看来,你的麻烦不止一点。”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
伍思涯不再理会她,将板车推进屋内,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开始卸车上的废品,用后背对着门口,用行动下达逐客令。
林默站在门口,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试图进屋。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伍思涯忙碌而僵硬的背影,看着屋内那片被苦难洗劫过的狼藉,看着桌上那具冰冷的八音盒“尸体”。
过了大约一分钟,就在伍思涯以为她已经离开时,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打扰了,伍先生。如果你改变主意,或者……遇到无法独自处理的‘东西’,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
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
伍思涯猛地回头,门口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地上,静静地躺着那张素白色的名片。
他盯着那张名片,看了很久。然后,他走过去,没有弯腰去捡,只是抬起脚,用沾满泥污的鞋底,狠狠地将名片碾进门口潮湿的泥土里,直到素白的卡纸被彻底玷污、破碎,与污泥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胸口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闷。这个女人,像一阵阴冷的风,吹进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带来一种未知的、令人不安的征兆。
他反手重重关上破门,插上那根形同虚设的门闩。屋内顿时昏暗下来,只有高窗外透进的一点灰黄天光。
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落在桌上那堆八音盒残骸上。林默最后看向它的眼神,总让他觉得有些异样。他走过去,再次拿起那把心形的黄铜钥匙。冰凉的钥匙硌着掌心。
鬼使神差地,他捏着钥匙,再次尝试着,将它插入八音盒侧面那个小小的钥匙孔。尽管知道内部的机括早已被彻底毁坏。
钥匙顺利插入。他捏着钥匙柄,下意识地,朝着上弦的方向,轻轻转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响动,从八音盒内部传来!
伍思涯猛地一愣!怎么可能?内部的传动杆不是已经扭曲断裂了吗?簧片不是也掰弯了吗?怎么还能发出声响?
他屏住呼吸,再次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转动钥匙。
“沙……沙……”
内部传来极其细微、仿佛锈蚀齿轮艰难摩擦的声响!那根被他用铜丝“缝合”的、带着裂痕的传动细杆,竟然极其微弱地、颤抖着,随着钥匙的转动而微微位移了一丝丝!
虽然再也无法带动齿轮咬合,无法拨动簧片发声,但这细微的、濒死般的回应,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间屋子和伍思涯心中的死寂!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这奇迹般的细微响动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被他随意放在桌角、那个从“金鼎花园”垃圾桶底捡来的、带着深刻划痕的旧相框,那蒙尘的玻璃之下,照片上被划得面目全非的、穿着红裙的年轻女人的笑脸……
在窗外灰黄天光映照下,那纵横交错的、狰狞的划痕阴影,似乎极其短暂地、扭曲地……蠕动了一下。
如同一个被封印在二维平面里的、无声的痛苦灵魂,挣扎着,试图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