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棚深处，阴影攒动。伍思涯的心脏几乎骤停，握枪的手指僵硬，冷汗顺着脊椎滑落。那蜷缩的人影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惊动，发出一声极轻微、带着痛苦与惊恐的闷哼。
不是训练有素的猎杀者该有的反应。
伍思涯强压下立刻开枪或逃跑的冲动，借着从料棚破顶漏下的极其微弱的星光，死死盯住那片阴影。那身影似乎也在努力抬起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对，隔着浓稠的黑暗与致命的猜疑。
“……谁？”一个极其虚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阴影里飘了出来。带着明显的痛苦，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伍思涯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惕，枪口稳稳指向对方，身体微微侧倾，做好了随时应变或撤离的准备。
那人影似乎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处，发出一阵压抑的抽气声。他喘息了几下，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了一些：
“是……思涯吗？……伍……思涯？”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伍思涯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声音……这个称呼……
他猛地向前踉跄两步，不顾一切地靠近，借着那一点点微光，终于勉强看清了那人的轮廓——虽然满脸污血，衣衫破烂，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但那眉眼，那轮廓……
“郑教授？！！”伍思涯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变调！他猛地扑了过去，手中的枪险些掉落在地。
躺在废墟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以为早已凶多吉少、在图书馆分离后便生死未卜的导师——郑明远教授！
“教……教授！您怎么……您还活着？！您怎么会在这里？！”伍思涯的声音哽咽了，慌忙蹲下身，想搀扶又不敢乱动，生怕碰到对方的伤口。眼前的郑教授，比之前在图书馆时更加憔悴狼狈，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
郑教授看到伍思涯，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那是绝处逢生的激动与欣慰。他伸出那只尚且完好的手，死死抓住伍思涯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颤抖：
“思涯……果然是你……好，好……你还活着……太好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些许血沫。
“您别激动！慢慢说！伤到哪里了？”伍思涯急忙帮他顺气，心焦如焚。
郑教授喘息了片刻，艰难地开口道：“那日……图书馆……‘磐石’同志……舍命断后……我被他推下……一条应急通道……摔伤了胳膊……勉强逃出……”他断断续续，描述着那日的惊险，“外面……全是他们的人……我只能……往偏僻处躲……昨夜……听到河这边有动静……想摸过来……看看……不小心……从坡上滚下来……撞到了头……昏了过去……”
竟是如此！伍思涯心中巨恸。“磐石”果然履行了他最后的职责，用生命为郑教授争取了一线生机。而郑教授拖着伤体，竟也一路辗转，与自己同样选择了这片荒废的厂区作为藏身之所，并在如此诡异的情形下重逢！
“您别说话了，保存体力！”伍思涯看着恩师惨状，心如刀割。他迅速检查了一下郑教授的伤势，左臂明显骨折，额头有撞击伤，身上多处擦伤，失血加上寒冷和饥饿，情况十分危急。
他立刻将身上那件半干的破棉袄脱下，盖在郑教授身上，又拿出老冯头给的、自己舍不得多吃的硬馒头，掰碎了，就着清水，一点点喂给郑教授。
食物和饮水下肚，又有了伍思涯在身边，郑教授的精神稍微好转了一些。他紧紧抓着伍思涯的手，眼神急切而灼人：
“思涯……‘星火’……‘星火’怎么样了？！成功了吗？！”这是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甚至超过自身的伤痛。
伍思涯重重点头，语气坚定：“成功了！教授！数据……发出去了！我看到了，街面上，网络上，收音机里……都有反应！虽然被压制，但火已经点着了！”
他将自己逃亡一路的所见所闻——网吧少年的议论、修车摊收音机的异常、旧货市场墙上的红漆、以及杜青山、老冯头这些暗线的接力——简略却清晰地告诉了郑教授。
郑教授听着，眼睛越来越亮，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滑落：
“好……好！燎原之势……已成！老伍……林默同志……李工……他们……没有白死！没有白死啊！”他仰起头，望着料棚破顶那片灰暗的天空，仿佛在告慰那些逝去的英灵。
激动过后，是更深的忧虑。郑教授冷静下来，紧紧盯着伍思涯：“证据……那些关键证据……还在吗？”
“在！都在！”伍思涯拍了拍自己胸口，“父亲的残片、林默的诗集、李工的U盘和笔记……一样都没丢！”
“好！好！”郑教授连说两个好字，精神似乎又振奋了一些，“必须……必须尽快送出去！送到……能真正发挥作用的地方！‘星火’只是造势……这些铁证……才是钉死他们的棺材钉！”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继续道：“我逃出来……之后……也尝试联系……几个过去的学生……和外面的朋友……但信号……很不稳定……只断断续续知道……外面已经……闹翻天了……”
“省里……工作组……据说被上头……更高级别的……巡视组……接管了……金禾、合源……好几个高管……已经被控制……但真正的……大鱼……还在挣扎……”
“学术圈……也炸了锅……很多老家伙……联名发声……要求彻查……‘基石’旧案……还学术……一个清白……”
“还有媒体……虽然主流……还在含糊其辞……但很多……自媒体……小报……海外媒体……已经像闻到血的鲨鱼……蜂拥而至……压是压不住了……”
郑教授断断续续，将他拼凑出的外界信息告诉伍思涯。一幅波澜壮阔、各方势力激烈博弈的图景，渐渐在伍思涯面前展开。
“星火”计划，这只由伍思涯亲手点燃的蝴蝶，终于开始扇动了它的翅膀，掀起了一场远超预期的巨大风暴！舆论的滔天巨浪，已经开始冲击那看似坚固无比的堤坝！
但正如郑教授所言，这还远远不够。舆论可以施压，可以制造契机，但最终要将那盘根错节的黑暗连根拔起，需要的是无可辩驳的铁证，以及体制内健康力量的果断出手。
“我们……必须……活下去……”郑教授抓着伍思涯的手，用力说道，“要把东西……送出去……要作为证人……活下去……”
希望前所未有地清晰，但前路也依旧布满荆棘。对手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的反扑只会更加疯狂。郑教授的伤势，伍思涯的逃亡身份，都是巨大的隐患。
就在这时，伍思涯怀里的那只黑色手机（“老兵”所赠）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手机早已被他调成了静音模式，此刻的震动，意味着有最高优先级的信息传入！
伍思涯心中一凛，立刻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只有极其简短的一行字，来自那个熟悉的保密号码：
“青天行动。候鸟归巢。坐标：东经XXX，北纬XXX。重复：青天行动。”
青天行动！候鸟归巢！
伍思涯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不是“老兵”过去惯用的指令风格，更像是一个全新的、更高级别的行动代号！“青天”！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教授！您看！”他激动地将手机递给郑教授。
郑教授看清那行字，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声音都因激动而嘶哑：“‘青天’！是……是最高层面的……直接介入！他们……终于来了！来了！”
他猛地抓住伍思涯：“坐标！快记下坐标！那是……接应我们的地点！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那里！”
希望，从未如此真切而强大地降临！最高级别的行动，意味着风暴已经升级，清算的真正时刻，或许即将到来！
伍思涯仔细记下坐标，迅速收起手机。他看了一眼虚弱不堪的郑教授，又看了看自己依旧疼痛的脚踝。前往坐标地点，注定又是一段艰难无比的旅程。
但他眼中没有任何畏惧，只有无比的坚定。
他搀扶起郑教授，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撑起恩师伤痕累累的身体。
“教授，我们走。”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带您……回家。”
料棚之外，天色依旧昏暗，但东方地平线上，似乎已透出一丝极微弱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
青天已现一角，纵然前路仍有险阻，但铸剑为犁、廓清玉宇的时刻，已然在望。他们这些在黑暗中挣扎太久、背负了太多牺牲与真相的“候鸟”，终于看到了归巢的方向。
青山埋忠骨，魂兮佑中华。这魂，是正气之魂，是求真之魂，是无数沉默者不甘湮灭的呐喊之魂。如今，这魂，正汇聚成不可阻挡的洪流，要还这世间，一个朗朗青天。
他搀扶起郑教授，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撑起恩师伤痕累累的身体。郑教授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伍思涯脚踝处刚刚稍有缓解的剧痛瞬间加剧，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但他咬紧牙关，硬生生挺住了，没有让身形有丝毫晃动。
“教授，我们走。”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仿佛那钻心的疼痛不存在，“我带您……回家。”
“家……”郑教授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恍惚与渴望，随即化为更深的坚毅，“不是回家……是去……战场。最后的……战场。”
两人相互搀扶，踉跄着挪出料棚的阴影，重新暴露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之中。郑教授提供的坐标地点，位于城市东北方向的远郊，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三线厂旧址。距离他们此刻所在的河畔废弃厂区，直线距离超过二十公里。这对于两个伤痕累累、饥寒交迫的人而言，无异于一段漫漫长征。
没有代步工具，不敢走大路，甚至不敢轻易靠近有人烟的村落。他们只能凭借着伍思涯对城市边缘地带的熟悉和方向感，以及天空中偶尔可见的星辰勉强定位，在荒郊野岭、田间沟壑中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浸透着痛苦与坚持。伍思涯的脚踝肿痛欲裂，每一次落地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郑教授的状况更糟，骨折的左臂无法得到有效固定，随着移动不断带来二次伤害，失血和虚弱让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大部分时间只能依靠伍思涯的拖拽前行。
饥饿和寒冷是他们永恒的敌人。老冯头给的那点干粮早已耗尽，清水也所剩无几。他们嚼过苦涩的草根，吮吸过叶片上的晨露，甚至在一个废弃的瓜棚里找到两个干瘪冻硬了的、不知名的野瓜，聊以充饥。寒冷无孔不入，湿透的衣物始终未能真正干透，紧紧贴在身上，带走他们本就微弱的热量。
然而，身体的极度痛苦，却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源自外界的轰鸣所稍稍冲淡。
正如郑教授所言，“星火”引发的舆论海啸，正以惊人的速度汇聚、膨胀，开始展现出其排山倒海的力量。虽然他们藏身荒郊，依旧能通过一些零碎的迹象，感受到那场正在城市中心、在网络世界掀起的滔天巨浪。
有一次，他们躲在一片防风林里短暂休息时，听到远处公路上驶过的长途货车司机用大功率对讲机粗声大气地交谈：
“妈的，城里闹翻天了！听说抓了好几个大老板！”
“活该！这帮黑心肝的，早该收拾了！”
“好像是因为啥污染的事儿？还扯出老案子了？”
“谁知道呢……反正动静不小，关卡查得贼严！”
还有一次，天刚蒙蒙亮，他们路过一个极其偏僻的早集（不得不远远绕过），即便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里不同寻常的骚动。人们不再只是埋头讨价还价，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激动地议论着什么，偶尔有“河口镇”、“死人”、“当官的”之类的碎片词语随风飘来。
甚至在一处荒废的农田看护棚里，他们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破旧不堪的半导体收音机。伍思涯抱着侥幸心理拨弄了几下，电池早已漏液，但在频繁调台的刺耳杂音中，竟也短暂地捕捉到了一两个清晰的句子片段：
“……本台评论员文章指出，历史的欠账终须偿还，任何企图以权势掩盖真相、践踏生命的行为……”
“……专家呼吁，必须彻查‘基石’项目遗留问题，给历史、给人民一个明确交代……”
虽然信号很快又被杂音淹没，但这足以证明，风暴已经登上了更高层级的媒体平台，不再是边缘的喧嚣！
这些来自市井乡野、来自官方渠道边缘的声音，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正在汇入那汹涌的舆论洪流，不断冲击、侵蚀着那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堤坝。
伍思涯搀扶着郑教授，听着这些遥远的回响，感受着怀中那些冰冷证据的重量，心中百感交集。父亲毕生的研究，林默无畏的潜伏，李工执着的追查，杜青山地下的坚守，老冯头仓促的掩护，还有“磐石”可能的牺牲……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白费。它们化作了这滔天巨浪的一部分，正试图涤荡这世间的污浊。
“听见了吗……教授……”伍思涯在郑教授耳边低语，声音因虚弱而发颤，却带着光，“大家……都听见了……”
郑教授意识模糊，却仍努力点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好……好……这就是……民心……这就是……天道……”
支撑他们走下去的，不仅仅是求生的本能，更是这股汇聚而成的、名为“公道”的巨大力量。
路途漫漫，似乎永无尽头。伍思涯的体力消耗已经到了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力在强行支撑。郑教授大部分时间处于半昏迷状态，只是本能地跟着挪动脚步。
就在伍思涯几乎要绝望，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或是根本无法坚持到坐标点时——
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连绵的、废弃厂房的轮廓。与河边的厂区不同，这里的建筑更具年代感，规模也更大，依山而建，透露着一种荒凉而沉重的历史气息。
坐标指示的位置，就在这片厂区深处！
希望再次注入体内，如同强心针。伍思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是半背半拖着郑教授，向着那片废弃的厂区跋涉而去。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此地的荒僻与死寂。锈蚀的铁门歪斜着，标语字迹模糊不清，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按照坐标指引，他们艰难地穿过厂区外围，来到后山一处极其隐蔽的、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洞口。洞口旁边，扔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齿轮零件——这是“老兵”信息里约定的接头标记。
就是这里了！“候鸟”归巢之地！
伍思涯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拨开藤蔓，搀扶着郑教授，步入了那黑暗的洞口。
洞内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里面竟然是一个经过改造的、巨大的地下人防工事！虽然空气依旧带着陈旧的灰尘味，但却干燥了许多。昏暗的应急灯提供着照明，能看到里面摆放着简单的行军床、桌椅，甚至还有通讯设备和医疗箱！显然这里早已被布置成了一个秘密的安全屋。
听到洞口动静，里面立刻闪出两个身影。他们穿着普通人的衣物，但行动矫健，眼神锐利，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看到伍思涯和郑教授如此狼狈凄惨的模样，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震惊，但立刻上前，一言不发地接过几乎昏迷的郑教授，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行军床上。
其中一人迅速打开医疗箱，开始为郑教授检查伤势，进行紧急处理。另一人则看向伍思涯，目光落在他死死护在胸前的背包上，沉声问道：“伍思涯同志？”
伍思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巨大的疲惫和虚弱瞬间击垮了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直直向前栽去。
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伍思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沾满泥污、浸透汗水的背包，死死塞进那人怀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证据……都在……交给……青天……”
话音未落，人已彻底昏厥过去。
地下工事内，灯光昏暗却稳定。郑教授得到了及时的救治，伍思涯被安置在另一张床上，陷入深度睡眠。那两个沉默的行动人员开始熟练地检查背包里的物品——诗集、残片、U盘、笔记……
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生死一线，所有的牺牲与坚守，终于在此刻，暂时找到了一个落脚点。来自市井最底层的微火，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穿透重重迷雾，被送入了这“青天”之下。
而工事之外，黎明终于彻底驱散了黑暗，阳光普照大地。那场由“星火”点燃的舆论滔天风暴，正以更猛烈的势头，席卷向每一个角落。
青山依旧，忠魂铸就。清算的时刻，正在加速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