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无梦之重逢 第13章 锈锁苔痕映寒星

作者:莲梅玄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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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吞没了老城区参差的轮廓,只余下几点昏黄路灯,在湿冷的夜气里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晕。伍思涯推着板车,车轮碾过空寂的街道,吱呀声被无限放大,像是这沉沉睡去的城市唯一滞涩的心跳。他朝着废弃厂房区走去,朝着老赵那沉默的角落。身后,那间即将被推平的小屋,连同被踹裂的门板和墙角那团皱巴巴的拆迁通知,已被夜色吞噬,暂时从感知里剥离。

厂房区深处,黑暗更加密实,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洞和高耸锈蚀钢架的呜咽声。空气中浮动着铁锈、机油和陈年灰尘混合的冰冷气息。老赵那用木板油毡搭就的窝棚,像一头受伤的兽,蜷缩在巨大的、阴影幢幢的机器残骸脚下,没有半点光亮透出,死寂得令人心头发紧。

伍思涯将板车轻轻停在窝棚外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立刻靠近。他屏息听着,窝棚里没有任何声响,连那压抑的咳嗽声都消失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唤道:“赵伯?”

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显得微弱而突兀,迅速被黑暗吸收,没有回应。

他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依旧只有风声。

心头猛地一沉。他不再迟疑,几步走到窝棚那低矮的、用破麻袋片遮挡的入口前,伸手撩开了袋片。

一股混杂着伤药味、血腥气和陈旧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窝棚里一片漆黑。伍思涯摸索着墙壁,找到了那盏用电线吊着的、开关拉绳都油腻发黑的白炽灯。轻轻一拉。

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老赵蜷缩在那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矮铺上,身上盖着那床厚重、油腻、看不出本色的破棉被。他脸朝里侧躺着,佝偻的背影在灯光下绷得紧紧的,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铺边地上,扔着几个空了的廉价止痛药板和一个磕瘪了的铝饭盒,里面残留着一点冰冷的、凝油的粥样物。

伍思涯的心揪紧了。他轻轻走到铺边,蹲下身。“赵伯?”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放得更轻。

老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他转过头来。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比白天看到的更加灰败吓人。淤肿未消,那只伤眼依旧只能睁开一条细缝,眼白布满骇人的血丝。嘴唇干裂灰白,微微哆嗦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将花白的乱发黏在皮肤上。他看到伍思涯,浑浊的独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意外,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疲惫淹没。他想开口,却引发了一阵更加剧烈的、从胸腔深处拉扯出来的咳嗽!

“咳咳!咳——嗬——!”他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胸口,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听得伍思涯头皮发麻。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痰鸣和锈蚀感,显然伤势引发了肺部的问题。

伍思涯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帮他拍背,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怕自己笨拙的动作反而加重老人的痛苦。他只能手足无措地蹲在旁边,看着老赵在剧烈的咳嗽中痛苦挣扎,直到这一波咳喘渐渐平息,只剩下破风箱般艰难而急促的喘息。

老赵瘫软在铺上,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地望着窝棚顶布满蛛网的油毡,仿佛刚才那阵咳嗽已经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伍思涯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个用砖头垒的简易灶台旁。角落里有一个旧塑料水壶,他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冷水。他找到一个边缘磕豁口的粗瓷碗,倒了些水,端到铺边。

“赵伯,喝点水。”他低声说,将碗递到老赵干裂的唇边。

老赵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极其艰难地微微抬起头,就着伍思涯的手,小口地啜吸着碗里冰冷的清水。水流过他干裂的嘴唇,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喝了小半碗,他摇了摇头,重新瘫软下去。

伍思涯放下碗,目光扫过地上空了的药板和冷粥,沉默地拿起那个铝饭盒,走到窝棚外。他从自己板车斗里翻出陈姨给的那两条旧毛巾和剩下的一个冷鸡蛋,又找到半包不知什么时候捡来、受潮结块的挂面。

他在窝棚外找了个相对避风的角落,捡了几块碎木屑和旧报纸,用火柴点燃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将铝饭盒架在上面,倒了点水壶里剩下的水,又掰了一小撮硬邦邦的挂面进去。火焰舔舐着盒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晕映着他沉默而专注的脸。

窝棚里,老赵听着外面细微的动静,浑浊的独眼望着摇晃的棚顶光影,嘴唇抿得更紧,却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伍思涯端着一饭盒冒着微弱热气的、煮得稀烂的面糊走进来,里面卧着那个剥了壳、也被煮热了的白水蛋。他将饭盒放在铺边一块相对平整的木头上。

“趁热,吃点。”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老赵沉默地看着那碗简陋却冒着热气的食物,又抬眼看了看伍思涯那张被火光和夜色勾勒得棱角分明的、沾着灰尘的脸。他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为牵动伤处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伍思涯上前,伸出手,托住老赵的后背和胳膊,用力将他搀扶起来,让他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入手处,老人的身体轻得吓人,骨头硌手,却又因为伤痛而紧绷着。

老赵没有道谢,只是喘了几口气,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拿起饭盒里那个木头削成的、简陋的勺子,慢慢地、极其困难地开始吃那碗烂糊的面。每一口吞咽都显得异常艰难,但他吃得很慢,很仔细,没有浪费一点。

伍思涯就蹲在一旁默默看着。窝棚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饭盒的轻微声响和老赵粗重的呼吸声。

吃完最后一口,老赵放下勺子,靠在墙上,闭着眼休息,额头的冷汗似乎少了一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伍思涯身上,嘶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拆迁……通知……下了?”

伍思涯猛地抬头,愣了一下,随即沉默地点了点头。

“……哼……”老赵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意味不明的气音,像是嘲讽,又像是早已料到的麻木,“……打算……咋办?”

伍思涯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不知道。”他能去哪?这片废弃厂房迟早也要被推平。天下之大,似乎并无一处可以安放他这辆装满记忆碎片的板车。

老赵浑浊的独眼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开目光,投向窝棚外浓重的夜色。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伍思涯以为他不会再说话。

“……东头……锅炉房后头……”老赵的声音更加嘶哑,断断续续,仿佛每个字都在消耗着他仅存的气力,“……有个……废弃的……工具储藏室……门……烂了半扇……里面……堆了些……破麻袋…… maybe能……挡点风……”

伍思涯的心猛地一跳!他愕然地看着老赵。

老赵却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棚外,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比你这身板……强点……”他含糊地补充了一句,随即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伍思涯立刻起身给他拍背,这次老赵没有拒绝。咳了一阵,老赵疲惫地挥挥手,示意他停下,重新瘫靠回去,闭紧了眼睛,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锁在一起,显然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

窝棚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昏黄的灯泡在风中微微摇晃,投下变幻的光影。

伍思涯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痛苦而疲惫的睡颜(或许是昏睡),胸腔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感谢?在这种境地下显得苍白而可笑。承诺?他连自己的明天都无法把握。

他默默地收拾好饭盒和勺子,将地上的空药板捡起来。然后,他走到窝棚角落,那里堆着老赵捡来、尚未卖掉的、相对整齐的硬纸板和几捆旧报纸。他拿起一些,小心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将它们铺垫在老赵单薄的铺盖周围和上方,试图为他隔绝一点从地面和四周缝隙里渗入的寒意。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铺边,最后看了一眼老赵。老人似乎已经昏睡过去,呼吸依旧急促而艰难,但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他轻轻拉灭了电灯。窝棚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

他撩开麻袋门帘,走了出去。冰冷的夜气瞬间包裹上来。他推起自己的板车,依循着老赵那含糊的指引,朝着厂房区更东头、那个更大的废弃锅炉房方向,慢慢走去。

锅炉房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夜色里。绕到其后身,果然看到一个低矮的、门扇早已腐烂脱落一半的水泥小屋。里面黑洞洞的,散发出更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

他将板车停在门口,摸索着走了进去。脚下踩到厚厚的、软绵绵的东西,是堆积的破麻袋和不知名的絮状物。空间不大,但确实比他那间四面透风的传达室要避风许多。墙角堆着一些锈蚀得看不出原形的金属件和朽烂的木料。

这里,将是下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又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没有立刻去搬动板车上的东西,只是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四肢百骸。

黑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几枚冰冷的硬币,摸到了那个小小的、光滑的木线轴。指尖在那温润的木纹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微弱而短暂的暖流记忆,此刻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感知到的温度。

还有怀里,那两条陈姨给的旧毛巾,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皂角和阳光的气息。

以及……门槛下,那把锈死的锁,所传递的、沉重如山的沉默守护。

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般的暖意和坚持,像寒夜旷野里零星散落的灰烬,微弱,却顽固地闪烁着,试图对抗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遗忘和碾轧。

他抬起头,透过那半扇烂门的缺口,望向夜空。城市的光污染使得天空一片浑浊的暗红色,看不到几颗星星。

但他依旧望着,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帷幕,望向某个虚无的、却必须存在的方向。

活着的人,得替他们记着。

老赵嘶哑的话语和那支消失的、染血的银簪,在脑海中反复交错。

他缓缓地攥紧了手心,那枚小小的线轴硌着掌纹。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摸索着,从贴身处,掏出了那把心形的黄铜钥匙。钥匙在绝对的黑暗中,泛不出任何光泽,只有冰冷的、沉重的触感。

修复它。

这个念头,在经历了丢失、驱逐、绝望之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这片新的、更深的黑暗里,如同淬火的钢铁,变得异常冰冷而坚硬。

他需要工具,需要零件,需要钱。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再次投向门外——投向那间破屋门框裂隙里,被他埋葬的名片碎片。

黑暗中,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流速,只有冰冷的墙壁和身下粗糙的麻袋絮片传递着真实的触感。伍思涯攥着那把心形钥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掌纹。修复它。这个念头不再是飘忽的鬼火,而是沉入寒潭的巨石,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定在了心湖最深处。

需要工具,需要零件,需要钱。这三个需求像三把冰冷的锁,将他牢牢铐在这现实的囚笼里。林默那张素白的名片碎片,在门框裂隙里无声地灼烧着他的犹豫。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灰尘。摸索着走到那半扇烂门边,向外望去。锅炉房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切割着浑浊的夜空。远处城市的喧嚣模糊传来,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潮汐。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暂时安全,却也隔绝了所有可能。

他不能坐以待毙。拆迁的通知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老赵伤重,陈姨深陷泥潭,银簪遗失……所有的线头都缠成了死结,而修复八音盒,撬开那冰冷记忆的硬壳,似乎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牵连出其他线索的线头。

他需要离开这里,回到那片尚有灯火和人烟的地方,去碰碰运气,或者……去面对那张被他碾碎的名片所代表的选择。

他推起板车,车轮碾过锅炉房后坑洼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重新汇入尚有零星行人车辆的老街时,湿冷的夜气裹挟着油烟和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他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推着车,沿着记忆里零星可能有五金店或旧货摊的街巷慢慢走着。大部分店铺早已关门落锁,卷帘门冰冷反光。只有几家宵夜摊还支着昏黄的灯泡,锅里冒着白气,三两个食客缩着脖子坐在小凳上埋头吃着,无人留意这个推着破板车的拾荒人。

在一个拐角,他看到一家极其窄仄、门脸破旧的五金杂货店还透出一点光亮。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就着门口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费力地给一辆旧自行车补胎。

伍思涯停下板车,走过去。店里堆满了各种锈迹斑斑、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零件和工具,几乎无处下脚。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橡胶味。

“老板,有……小锉刀吗?最细的那种。”伍思涯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老头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伍思涯和他身后的板车,没什么表情,用下巴指了指店里一个角落:“自己看。那边盒子里有些旧的,便宜。”

伍思涯挤进店里,在老头指的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找到一个敞口的、生锈的铁皮饼干盒,里面乱七八糟地扔着几十把各种规格、但都锈迹斑斑的旧锉刀、刻刀、锥子。他蹲下身,借着门口透进的微弱光线,仔细地翻捡着。

指尖掠过冰冷粗糙的金属,大部分都锈蚀得厉害,根本不能用。终于,在盒底,他摸到一把尺寸最小、锈蚀相对较轻的钟表锉刀,木柄已经开裂,但锉齿似乎还算完整。他又找到一小段可能用来做销钉的细铜丝,和几颗大小不一的、生锈的螺丝。

“这些……多少钱?”他拿着那几样东西,走到门口问老头。

老头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撇撇嘴:“仨瓜俩枣的玩意儿,给两块钱拿走吧。”

伍思涯从口袋里摸出那几枚冰冷的硬币,仔细数出唯一的那张一元和两个五毛的硬币,递了过去。硬币落入老头粗糙的手掌,发出轻微的脆响。

老头看也没看,把硬币揣进兜里,继续低头捣鼓他的车胎。

伍思涯攥着那几样微不足道的“工具”,走回板车旁。这点东西,对于修复那精密的八音盒内部机括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将工具小心地放进车斗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里。

推车继续前行。肚子因为那碗寡淡的面糊早已空空如也,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路过一个还在营业的包子铺,蒸汽腾腾,刚出笼的肉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两枚一毛的硬币和几个分币。他默默地咽了口唾沫,推车快速离开,那香气却像钩子一样追了他很远。

必须弄到钱。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又拐向了那条熟悉的小巷。陈姨家的方向。

巷子依旧黑暗寂静。他远远地停下板车,没有靠近。只是隐在一处墙角的阴影里,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门槛外,那块苔痕石板静静躺在原地。旁边,那把锈死的锁也还在。一切仿佛和他离开时一样。

但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忽然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隙。

很窄的缝隙,里面没有透出灯光,只有更深的黑暗。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那缝隙里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挤了出来。

是小满!

伍思涯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喉咙!

孩子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颜色暗沉的旧衣服,更显得他瘦小伶仃。小脸上似乎还有些病态的潮红未褪,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警惕和茫然。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正是那条伍思涯洗净送还、印着模糊小熊的旧绒毯。

小满挤出门口,先是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黑亮的眼睛扫过黑暗的巷子,似乎并没有发现隐在阴影里的伍思涯。然后,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了门槛外那块苔痕石板上。

他蹲下身,伸出小手,没有去碰那些茸茸的新苔,而是用手指,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地,在那几道他自己前一天划出的、稚嫩笨拙的刻痕旁边,又慢慢地、歪歪扭扭地,划了一道新的、更短的痕迹。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轻轻松了口气。然后,他抱紧了怀里的小熊毯子,抬起头,再次望向巷子口的方向,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某种近乎固执的守望。他在等什么?等奶奶回来?等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寒风掠过巷子,吹起地上的碎纸屑。小满单薄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把毯子抱得更紧,却没有退回门内,依旧固执地蹲在门槛边,像一尊小小的、被遗忘在黑夜里的石像。

伍思涯躲在阴影里,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砖墙缝隙,指甲几乎要翻裂开来。胸腔里堵着巨石,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想冲过去,把孩子抱进屋里,告诉他外面冷,告诉他……可他又能告诉他什么?他的语言在孩子的沉默守望面前,苍白得可笑。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蹲在门槛外的、瘦小的身影,任由冰冷的夜风将眼底的酸涩吹干。

过了不知多久,门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疲惫和担忧的呼唤:“小满……回来……外面冷……”

是陈姨的声音!嘶哑,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夜色。

小满的身体颤了一下,猛地回头望向门缝里的黑暗,又迅速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口,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失望。他最终还是慢慢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抱着毯子,一步三回头地,挤回了那扇门缝里。

木门再次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巷子重新陷入了死寂。

伍思涯从阴影里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他走到陈姨家门口,蹲下身,看着石板上那一道新增的、稚嫩而固执的刻痕。它和之前那几道歪扭的线条挤在一起,像一组无人能懂的、关于等待和期盼的密码。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最新的刻痕。指尖传来的,只有石板的冰冷和粗糙。

没有记忆碎片,没有情绪波动。只有这实实在在的、被孩童指尖划出的痕迹,比任何汹涌的记忆都更沉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推起板车,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快步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是在奔跑。板车在坑洼的路面上剧烈颠簸,车斗里的废品和工具相互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一路跑回那间即将被推平的破屋前。

甚至没有停顿,他直接扑到门边,手指颤抖着,用力抠进门框那道裂隙!

泥土和朽木的碎屑簌簌落下。指尖触到了那粗糙的纸质边缘!

他猛地将那张已经污损破碎的名片碎片拽了出来!看也没看,死死攥在手心,转身推起板车,朝着街角那个蒙着厚厚灰尘、闪烁着惨绿色荧光的公用电话亭,发足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冰冷的夜风刮过耳畔,却吹不散他浑身滚烫的决绝。

跑到电话亭前,他一把拉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污垢的玻璃门,挤了进去。亭内空间狭小,弥漫着一股尿骚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借着电话机投下的微弱绿光,展开手心那张皱巴巴、沾满泥土的名片碎片。上面的电话号码已经模糊了一半。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唯一的一元硬币塞进投币口。冰冷的金属滑入机括,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然后,他抬起那只沾满污垢、指关节带着血痂的手,悬在同样油腻肮脏的数字按键上,凭着记忆和残留的痕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用力按下了那串或许能连接另一个世界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单调的忙音。每一声间隔,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伍思涯紧紧握着听筒,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能听到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电话亭里回荡。

就在他几乎要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的时候——

“嘟”声戛然而止。

电话,被接起来了。

另一端,是一片沉寂。没有预想中的“喂?”,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寂静,通过电流细微的杂音传递过来。

伍思涯的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决绝和冲动,在电话接通的这一瞬,仿佛被那端的沉默瞬间冻结了。

他只能死死地握着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对方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以及自己如雷的心跳。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平静,清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细微的电流杂音,如同夜风吹过冰冷的金属表面。

“看来,你遇到无法独自处理的‘东西’了,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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