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信封和那本厚重的医学旧书,像两块冰与火截然不同的烙铁,同时灼烫着伍思涯的胸口。一种是被标价典当的屈辱和现实的沉重,另一种则是模糊的、指向他人苦痛的牵引。他推着空荡了许多的板车,脚步沉滞地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巷,锅炉房后那间冰冷的工具间,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巢穴。
推开那半扇朽烂的木门,一股比昨日更阴寒的潮气混杂着灰尘扑面而来。他将板车靠在墙边,反手掩上门,却阻隔不了从四面八方缝隙钻入的寒意。没有灯光,只有高窗外投下的一片灰蒙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杂乱的轮廓。
他摸索着走到墙角那堆破麻袋旁,颓然坐下。冰冷的潮气立刻透过单薄的裤料渗入肌肤。他先是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指尖感受着里面纸币的厚度和棱角。没有点数,只是捏了捏,便重新塞回贴身处。这钱沾着冰冷的交易和未知的窥探,花出去每一分,都像是在出卖灵魂的碎片。
然后,他拿过那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医学旧书。书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破败不堪。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被不知名的污渍浸染成深一块浅一块的斑驳地图,书脊开裂,露出里面粗糙的装订线和泛黄起毛的内页纸张。那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隐约消毒水的气息更加明显。
他用袖子擦了擦封面,试图看清那几个被水渍晕染的手写字迹。“临床”、“笔记”……还有几个字完全糊成了一团墨晕。下面那幅白色线条勾勒的简易骨骼图,倒是清晰依旧,骷髅头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这片新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翻开了沉重封面。
内页纸张泛黄脆硬,边缘卷曲,不少地方还残留着被水浸泡后留下的皱褶和黄褐色水痕。密密麻麻的铅字和复杂的解剖图谱充斥视野,各种骨骼、肌肉、神经、血管的拉丁文专业名词如同天书,夹杂着大量手写的、已经褪色模糊的笔记批注。
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些陌生而冰冷的术语和图像,胃部的饥饿感和精神的疲惫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堆毫无意义的鬼画符。这书对他而言,太过深奥,太过遥远,与他挣扎求生的世界格格不入。捡它回来,更像是一种基于小满病情和老赵伤痛的、无助下的本能冲动。
他有些烦躁地快速向后翻动着,发脆的纸页发出哗啦的声响,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翻到某一页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这一页的页眉空白处,用蓝黑色的钢笔,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特征鲜明的小图案——一把造型古朴的、交叉着的镊子和探针,像是某个行业的标志。图案下面,有一行极其细小、却清晰有力的手写繁体字:
“医者之手,非为持刀逞技,乃为抚痛触痕,循迹探源。”
字迹挺拔,带着一种旧时读书人的风骨和沉静的力量。
这行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然穿透了那些冰冷陌生的术语壁垒,击中了伍思涯混乱的心绪。抚痛触痕,循迹探源……这似乎与他那被迫拥有的、触碰物品感知记忆碎片的能力,有着某种诡异的、跨越时空的呼应。
他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已经褪色的墨迹。
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沉静专注的情绪波动,如同深井微澜,缓缓荡入他的感知。
没有画面,只有一种感觉:深夜的灯光下,极度疲惫却依旧强打精神的身影。手指因为长时间握持器械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地划过书页,记下要点。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书的味道。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对未知病痛的苦苦思索,沉淀在每一次翻页的细微声响里,凝重如山。
这感觉短暂而模糊,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专业和笃定,与林默那冰冷解剖般的审视截然不同。
伍思涯猛地缩回手指,心跳有些加速。这本书的原主人,似乎是一位真正沉浸于医术、心怀患者的医者。这残留的意念,比任何复杂的图谱和术语都更直接地触动了他。
他定了定神,继续向后翻。书页间偶尔夹着几张作为书签的、已经发黄脆硬的旧式处方笺碎片,上面写着潦草的药名和剂量。还有一些页面,贴着细长的、标注着解剖部位的手绘标签纸。
翻到靠近后半部分,关于呼吸系统和创伤急救的章节时,书页的空白处和插图的间隙,手写的笔记明显增多,字迹也显得更加急促和凝重。有些地方甚至画着简单的示意图,标注着各种应急处理的方法。
他的目光被一页关于肋骨骨折和血气胸处理的章节吸引。那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字迹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
“**钝器击打,第4-7肋最易折……断端刺破肺膜……气胸……血胸……危险!**”
“**就地固定!减少搬动!**”
“**胸腔闭式引流……穿刺点位……**”(旁边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胸腔侧面草图,标注着穿刺点)
“**抗感染……休克预防……**”
“**切记!勿盲目拔出刺入物!**”
这些急促的、关乎性命的笔记,像一个个冰冷的箭头,瞬间将伍思涯的思绪拽回了老赵那佝偻着、剧烈咳嗽、痛苦喘息的身影上!黑皮那伙人的拳脚……钝器击打……肋骨骨折……刺破肺膜……气胸?!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老赵的伤,远比他看到的皮肉之苦更加凶险!那撕心裂肺的咳嗽,那锈蚀般的痰鸣,那灰败的脸色和艰难的呼吸……一切症状似乎都与这书上描述的危急情况隐隐吻合!
老赵自己知道吗?他只是在硬扛?还是连硬扛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伍思涯的心脏骤然收紧!他猛地合上书,冰冷的封面硌着手心。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林默的钱或许能买来工具和零件,但买不回时间,买不回一条可能在沉默中悄然流逝的生命!
他看了一眼高窗外灰沉沉的天色,离明天早上八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霍地站起身,将那本沉重的医学书小心地放在那堆破麻袋的最上面,避免它受潮。然后,他推起板车,冲出了工具间。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一种焦灼的本能,推着车在老街巷弄里快速穿行。他需要找到能治疗这种伤的药,或者……能帮上忙的人!可他能去找谁?社区医院的张医生?他连挂号费都付不起!而且,如何解释伤情的来源?
路过一家挂着“妙手回春”锦旗、却门庭冷落的中医诊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推门进去。一股浓重苦涩的中药味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睡眼惺忪的年轻学徒靠在柜台后打盹。
“有没有……治摔伤,咳血,喘不上气的药?”伍思涯声音急促地问。
学徒被惊醒,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又打量了一下他寒酸的衣着和身后的板车,懒洋洋道:“伤哪了?内伤外伤啊?咳血?那得去医院拍片子啊!我们这儿都是调理的方子,不管急救。”
“便宜点的,能先顶一顶的……”伍思涯试图挣扎。
学徒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没有没有!别耽误事儿,赶紧上医院吧!下一个!”
伍思涯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退了出来。冰冷的绝望感再次蔓延上来。钱,他怀里就有,但那沾着交易味道的钱,似乎也无法轻易打开这扇救命的门。
他又推着车,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看到一个摆在巷口、卖狗皮膏药和跌打酒的地摊。摊主是个满脸油光、吹得天花乱坠的江湖郎中。伍思涯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不过是骗人的玩意,根本救不了老赵可能存在的内出血和气胸。
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老赵在哪个无人知晓的夜里,咳着血,悄无声息地……
就在他心乱如麻、几乎要被无力感压垮时,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又绕回了那条熟悉的小巷——陈姨家所在的巷子。
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这里是唯一还能感受到一丝微弱人息和牵挂的地方。
巷子依旧安静。他远远地停下板车,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门槛外,那块青石板还在。旁边那把锈死的锁,也还在。
但这一次,石板上那几道稚嫩的刻痕旁边,多了一小撮东西。
是一小撮刚刚采摘下来的、鲜嫩的蒲公英。鹅黄色的花朵还没完全盛开,带着清晨的露水,翠绿的叶子舒展着。它们被仔细地、珍惜地放在石板上,紧挨着那些刻痕。
而在门板的缝隙里,似乎塞着一点白色的东西。
伍思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快步走过去。
是一小卷被捏得变形的、粗糙的卫生纸。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来展开。
里面包裹着三片白色的、已经有些干瘪的药片。药片上没有任何标识,像是从某种板装药片上抠下来的。纸上用烧过的火柴梗,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指向嘴巴的箭头,旁边还有一个潦草的“咳”字。
是陈姨!她回来过!她看到了老赵的伤?或者只是听到了那可怕的咳嗽声?这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没有标识的药片,是她能提供的、最微薄却也最沉重的关心了!
伍思涯捏着那三片小小的、承载着无声牵挂的药片,指尖微微颤抖。这微不足道的药物,或许根本不对症,甚至可能毫无用处,但此刻在他手里,却比那信封里所有的钱都更沉重,更烫手。
他不能再犹豫了。
他攥紧那三片药,转身,推起板车,不再迟疑,朝着老赵栖身的废弃厂房区,发足狂奔!
他必须去确认老赵的情况!必须把这微弱的希望送过去!哪怕只能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车轮在坑洼的路面上疯狂颠簸,发出快要散架的呻吟。风刮过耳畔,带着呼啸声。
冲进厂房区,绕过巨大的锈蚀设备,老赵那低矮的窝棚映入眼帘。麻袋门帘依旧低垂着,死寂无声。
伍思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扔下板车,几步冲到窝棚前,猛地撩开门帘!
“赵伯!”
窝棚里比早上更加昏暗寒冷。老赵依旧蜷缩在矮铺上,姿势几乎没变,但盖着的破棉被却在剧烈地、不规则地起伏着!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脸埋在阴影里,发出一种极其可怕、如同破风箱被彻底撕裂般的、断续而急促的喘息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那声音里,已经几乎听不到咳嗽,只有纯粹的、濒临窒息的挣扎!
“赵伯!”伍思涯扑到铺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
老赵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极其艰难地、微微动了一下头。昏暗中,伍思涯看到他灰败的脸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嘴唇完全是乌黑的,额头上沁出的不再是冷汗,而是某种冰凉的粘液!那双浑浊的独眼半睁着,瞳孔已经有些涣散,里面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空洞!
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铺外,手指微微蜷缩着,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毫无力气。
伍思涯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书上那些冰冷的术语——“气胸”、“窒息”、“危险”——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
完了!来不及了!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老赵那只无力垂落的手上——那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指间,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一小片……暗淡的、反射着微弱光线的金属?
是那枚军功章!那枚被他找回、却失去了挂链的军功章!老赵即使在意识模糊、濒临窒息的最后时刻,依旧死死地攥着它!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与那段硝烟岁月、与所有需要被铭记的牺牲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连接!
伍思涯的眼睛瞬间红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和决绝猛地冲上头顶!
他不再犹豫,伸出手,试图掰开老赵紧攥的手指,拿出那枚军功章,或许能让他呼吸顺畅一点?或者……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守住老人最后紧握的东西?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老赵那冰冷僵硬的手的刹那——
窝棚外,废弃厂房的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极其怪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那不是风声,不是野猫的嘶叫,也不是机器的呜咽。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
金属摩擦声?
叮铃……叮铃……
像是……一根细长的、冰冷的金属物件,在粗糙的水泥地或砖石上,被某种力量拖动着、刮擦着……前进?
声音断断续续,忽远忽近,在这死寂的、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厂房废墟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和刺耳!
伍思涯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这声音……
这声音的方向……
似乎是朝着……
锅炉房后……
他那个刚刚才离开的、暂时的栖身之所而去?!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