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嗡嗡的电流声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活物的喘息,光晕圈住工作台上那堆再次陷入孤寂的金属残骸,也照亮伍思涯撑在桌沿、因极度疲惫和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的手背。指节上,新旧伤痕交错,旧的来自琴盖,新的来自生活,此刻都火辣辣地灼痛着。
林默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棱,仍在他脑颅内反复穿刺——关于家族,关于逃离,关于自由那鲜血淋漓的底色。他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尖锐的耳鸣,却只让眩晕感更甚。胃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空洞绞痛,提醒着他肉体凡胎最原始的需求。
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堆满他人和自己破碎过往的囚笼。
目光扫过台灯底座下那个新的牛皮纸信封,厚度依旧。他没有去碰它,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只是猛地直起身,因贫血而眼前短暂发黑,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体。他踉跄着撩开那脏污的门帘,重新踏入外间旧货店更广阔的昏暗。
店里依旧只有那个仿佛长在角落里的老头,锉刀摩擦金属的单调声响未曾停歇,对里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林默早已不见踪影,如同从未出现过。
伍思涯推起自己空荡的板车,车轮碾过门槛,发出沉重的呻吟。门外,天色已彻底沉入墨蓝,寒意刺骨,街道两旁的窗户零星亮起昏黄的灯火,像荒野中寥落的兽瞳。
冷风一吹,胃里的绞痛更甚,几乎要让他弯下腰去。他扶着车把,深吸了几口凛冽的空气,推车汇入稀疏的下班人流。食物的香气从沿街的小馆子里飘散出来——油脂、酱油、炒锅的镬气——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拉扯着他空瘪的胃囊。
他在一个冒着腾腾白气的露天馄饨摊前停下。摊主是个系着油腻围裙、脸颊冻得通红的中年汉子,正麻利地包着馄饨,动作快得让人眼花。
“一碗馄饨,素的。”伍思涯的声音干涩。他甚至不敢要荤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在饥饿面前摇摇欲坠。
“好嘞!坐会儿,马上得!”摊主头也没抬,吆喝一声。
伍思涯没坐。他就站在摊子旁的路灯下,看着翻滚的白色大骨汤锅里,一个个雪白的馄饨沉浮起伏,如同他此刻无法安定的心绪。温暖的水汽扑在脸上,带来短暂的、虚假的慰藉。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清汤寡水,飘着几点葱花和虾皮。他几乎是抢过来,也顾不上烫,蹲在马路牙子上,埋头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汤汁和面皮滑过喉咙,暂时熨帖了那尖锐的饥饿感,却填不满心底那巨大的、被林默强行撕开的空洞。
他吃得很快,额角渗出细汗。吃完最后一口,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身体才回暖了一丝。付钱时,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旧的钱夹(也是捡来的),从所剩不多的零钱里数出皱巴巴的几张毛票,递给摊主。指尖避开那个装着林默给的、更大面额纸币的信封所在的内层。
推起板车继续走,胃里有了食物,脚步却并未轻松多少。他需要零件,八音盒内部那根断裂的音锤复位簧片,必须找到替换品。那些林默提供的盒装新零件里,没有完全匹配的。他需要去那些更杂乱、更底层的废旧五金摊或者电器修理铺碰碰运气。
他拐进一条以售卖各种废旧金属零件和二手电器闻名的窄街。此刻已是华灯初上,不少摊位已经开始收摊,用厚厚的毡布遮盖货物。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劣质焊锡的味道。
他的目光在一个个摊位上逡巡,搜寻着可能含有精密小簧片的废弃钟表、收音机或是其他仪器。大部分东西都粗笨老旧,显然不合用。
在一个灯光尤其昏暗、摊主正费力地将一大捆废铜线搬上三轮车的摊位角落,他的目光被一堆从旧仪器上拆下来的、乱七八糟的零碎部件吸引。那堆东西黑乎乎、油膩膩,像是刚从某个工厂报废的机床上拆下来不久。
他蹲下身,用手拨拉着那堆冰冷的金属垃圾。指尖掠过断裂的齿轮、扭曲的连杆、烧黑的电容……忽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巴掌大小、扁平的金属盒状物,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油污,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灰绿色的漆皮和几个模糊的洋文字母。像是个老式的军用继电器或者什么精密仪器的外壳。
他心中一动,尝试着用手指抠开那已经变形的卡扣。盒盖锈得很死,他费了些力气,甚至借助了旁边一块断砖,才勉强将其撬开一条缝隙。
就在盒盖隙开的刹那——
一股极其强烈、冰冷、带着硝烟和钢铁腥气的狂暴情绪,猝不及防地顺着他的指尖狠狠窜入!
“呃!”伍思涯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猛地缩回手,身体向后跌坐在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那是什么?!那段记忆碎片……如此暴烈,如此冰冷,充满了死亡和毁灭的气息,与他之前接触的所有物品都截然不同!
摊主被他的动静惊动,停下搬东西,投来诧异的一瞥:“喂!干嘛呢?不买别乱动!弄坏了你赔啊!”
伍思涯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那个黑乎乎的金属盒子,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怪兽。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离开,目光却再次被那撬开的缝隙吸引。
透过缝隙,他能看到盒子内部,并非想象中复杂的电路,而是……一种极其精密的、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微型机械结构!几个细小的、形状奇特的齿轮和凸轮相互咬合,中间似乎还有一根极其纤细、却异常坚韧的……金属簧片!虽然沾满油污,但那独特的形状和材质,与他八音盒里断裂的那根音锤复位簧片,竟有七八分相似!
需要它!
这个念头压过了那可怕的记忆冲击。修复八音盒的执念,如同救命稻草,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极力屏蔽掉那狂暴的情绪残留,指尖避开盒子的主要外壳,只快速地将那根细小的簧片从复杂的机械结构里小心翼翼地拆卸下来。动作极为迫切。
“这个……这个多少钱?”他将那根沾着油污的细小簧片捏在指尖,举起来问摊主,声音还有些发颤。
摊主眯着眼,凑近了看了看他手里那根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扭曲的小金属片,又狐疑地看了看地上那个被撬开的破盒子,撇撇嘴:“嘁!这破烂玩意儿……算了,看着晦气,给五毛钱拿走吧!”
伍思涯立刻从钱夹里摸出最后一张五毛纸币,塞给摊主,捏着那根冰冷的簧片,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转身推起板车就走,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个摊位和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属盒。
直到走出很远,拐进另一条相对明亮些的街道,他的心还在怦怦狂跳。那根来自不明军用设备的诡异簧片,静静躺在他的掌心,油污下反射着路灯冰冷的光。
前方街角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嚣和骚动,夹杂着哭喊声和粗暴的呵斥!
是陈姨家那条巷子的方向!
然而,他的脚步刚迈出一步,就猛地钉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扇被粗暴踹开、此刻洞开着的陈姨家旧木门!
门槛外,他昨夜郑重放置的那枚、那几朵早已蔫黄的蒲公英、那几张写着急救笔记的医书纸页……早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混入了泥泞和垃圾之中。
一个身影,正趁着混乱,伸出手,极其迅速而自然地将地上那枚虽然沾满泥污、但依旧能看出是铜质的军功章,一把捞起,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自己那件油光发亮的破棉袄怀里!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是另一个拾荒老人,那个常在更西边街区活动的独眼老头。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还抬起那只浑浊的独眼,冷漠地扫了一眼混乱的现场和摔倒在地、痛哭失声的陳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即低下头,推着他那辆更破的板车,悄无声息地、迅速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伍思涯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一股巨大的、荒谬的、令人作呕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给予老赵最后尊严的象征,他寄托了无声守护和悲怆告别的信物,在真正的苦难和混乱降临时,就这样被另一个挣扎在泥泞中的同类,如同捡拾最普通的垃圾一样,漠然地、顺手地……捡走了?!
为了什么?或许能换三五毛钱?或许只是积攒废铜烂铁的习惯?
没有人在意。除了他。
那些關於苦難與真情、記憶與尊嚴的執念,在這一刻,被現實最粗礪、最冰冷的砂紙,狠狠打磨,露出底下無比蒼白、甚至可笑的原色。
他就那麼僵立在原地,看著陳姨被拖走,看著棚子被推倒,看著小滿嚇得忘了哭嚎,看著那枚軍功章連同它所承載的一切,消失在另一個拾荒者冰冷的懷裡。
懷裡,那根來自不祥鐵盒的冰冷簧片,硌得他掌心生疼。
活下去。
先活下去。
他最終沒有衝上前。只是默默地、一步步地退後,退回到自己的板車旁。手指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
他推起車,轉身,朝着與那片混亂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重地離去。
老赵僵卧在破铺上、攥着军功章无声无息死去的画面,与眼前陈姨被推搡在地、小东西被践踏碾碎的景象,重叠、交织,最终拧成一股冰冷的绞索,勒紧了他的咽喉。
不能再这样了。
不能再有第二个老赵,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连最后一点证明存在过的印记都被当作废铜捡走。
他猛地停下脚步,板车轮子在坑洼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胸口剧烈起伏,吸入的冷空气像碎玻璃渣一样割着肺叶。他需要钱。需要足够让陈姨和小满能暂时喘口气、能去看病、能不被立刻赶去街头的钱。
林默。
这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却通往未知深渊的光点,带着致命的诱惑和冰冷的危险。
他不再犹豫,推起车,发足狂奔,不再顾及身体的疲惫和空荡胃袋的抽搐。目标明确——街角那个绿色的、肮脏的公用电话亭。
冲进电话亭,狭小空间里残留的尿骚和烟味几乎让他窒息。他一把抓起听筒,手指因为冰冷和激动而不听使唤地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叠被汗水浸透、边缘模糊的名片碎片。他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地将硬币塞入投币口,那冰冷的“当啷”声每一次都像砸在他的心脏上。
终于,拨通了那个几乎刻进脑髓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忙音,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起。
依旧是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寂静,只有电流细微的杂音,如同毒蛇吐信。
“……是我。”伍思涯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腑里艰难挤出,“……我答应你。……观察,记录,……但是,现在,就要钱。很多。”
电话那头沉默着,似乎在评估,在权衡。这短暂的寂静几乎要逼疯伍思涯。
“多少?”林默的声音终于传来,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伍思涯报出一个数字。一个足以支付小满可能需要的肺炎治疗、足以让陈姨暂时租下另一个哪怕更破的角落、足以买来一段时间喘息的数字。这个数字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眩晕。
“理由。”林默的声音里没有惊讶,只有纯粹的探究。
伍思涯闭上眼,眼前闪过陈姨摔倒的身影,小满惊恐的泪眼,还有那枚消失在破棉袄里的军功章。他喉咙发紧,最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近乎哀求,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救命。……和上次一样。……别再问!”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更久。久到伍思涯几乎以为线路已经中断。
“可以。”林默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干脆得令人意外,“老地方。现在。”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响起。
伍思涯瘫靠在冰冷的玻璃壁上,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内衣。他做到了。他卖掉了自己最后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换来了或许能改变结局的筹码。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更深重的屈辱感席卷了他。
他推着车,再次来到“利民旧货”那条僻静的街巷。店门依旧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
他推门进去。店里依旧只有那个锉东西的老头。林默却已经站在柜台旁,仿佛从未离开。她手里拿着一个明显厚实得多的牛皮纸信封。
看到伍思涯进来,她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将信封递了过来。动作干脆,像完成一笔银货两讫的交易。
伍思涯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厚厚的信封时,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一把抓过,塞进怀里最深处,那厚度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衣服,也坠着他的心。
“明天。八点。”林默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我需要开始建立基线数据。从你最熟悉的区域开始。”她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似乎是某种便携式录音笔的东西,还有一个简陋的笔记本和一支笔,“看到值得注意的旧物,记录你的第一反应,口述或者笔写。越原始越好。”
伍思涯没有去看那些东西,只是死死盯着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钱……够了?”
“这是预付款的一部分。”林默淡淡道,“后续,看你提供‘信息’的价值。”她刻意加重了“信息”两个字,像在给商品标价。
伍思涯不再说话,猛地转身,抱起台灯下那个装着八音盒残骸和工具的毯子包裹,塞进板车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旧货店。那根来自不祥铁盒的冰冷簧片,紧紧攥在他的左手掌心,硌得生疼。
他推着车,再次狂奔起来,这一次目标是社区医院。怀里的信封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胸膛,催促着他更快,再快一点!
冲到社区医院那扇熟悉的惨绿色木门前,他几乎是用肩膀撞了进去。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夜晚的冷清扑面而来。值班护士还是上次那个,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陈玉兰!张小满!”伍思涯冲到柜台前,声音急促,带着喘不上气的嘶哑,“他们的医药费!我來交!”
护士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是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又是你?他们不在……”
“我知道!”伍思涯打断她,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厚厚的信封,也顾不上数,直接抽出一大半崭新的、印着伟人头像的百元大钞,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动作之大,引得零星几个候诊的病人家属都诧异地望过来。
钞票散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红得刺眼。
“预缴!够不够?不够我再拿!”伍思涯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而微微变调,眼睛死死盯着护士,“给他们用最好的药!别耽误!”
护士被这阵势和那厚厚一沓钞票惊得彻底清醒了,看着台上那堆钱,又看看伍思涯那双布满血丝、情绪近乎失控的眼睛,张了张嘴,一时竟忘了反应。她下意识地拿起那沓钱,手感厚实,远远超出一个拾荒者能拿出的数目。
“……这……这么多……”护士有些结巴,“得……得办手续,开单子……”
“快办!”伍思涯低吼道,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名字是陈玉兰!张小满!快点!”
护士被他眼中的厉色慑住,不敢再多问,连忙拿出单据本,开始飞快地填写,手指也有些发抖。刷刷的笔尖划纸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伍思涯喘着粗气,靠在柜台边,目光扫过空旷的走廊,仿佛能看到陈姨和小满虚弱的身影就在某扇门后。怀裡剩下的錢和那個冰冷的錄音筆沉甸甸地提醒著他這一切的代價。
手续很快办完,护士将一张盖着红章的收据递给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突然“阔绰”起来的拾荒人。
伍思涯看也没看,一把抓过收据,塞进口袋,转身就走。他甚至没有去問陳姨和小滿到底在哪家醫院。他只想儘快把這件事辦完,將這筆沾著未知交易的錢,變成能救命的藥,變成一點點可憐的喘息之機。
衝出醫院大門,冰冷的夜風再次灌滿肺葉,卻帶不走胸腔裡那團灼燒的塊壘。他推著車,腳步沉重地走向那條剛剛經歷了清理过的小巷。
伍思涯在巷口停下。他沒有進去,也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從懷裡掏出剩下的錢——依舊是厚厚的一沓——連同那張醫院預繳款的收據,對折再對折,折成一個厚厚的、方方正正的小塊。
然後,他蹲下身,在狼藉的垃圾和碎磚中,找到一小塊相對完整的碎磚。他走到那扇敞開的門前,將那個用錢和收據折成的方塊,極其鄭重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門檻正中央。再用那塊碎磚,小心翼翼地壓在上面。
做完這一切,他後退幾步,站在巷子的陰影裡,靜靜地望著那扇門。
許久,門內深處的黑暗裡,似乎傳來極其輕微的一聲響動,像是壓抑的抽泣,又像是虛弱的嘆息。
伍思涯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門檻下被碎磚壓著的、裝著希望和屈辱的方塊,猛地轉身,推起板車,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腳步聲在空寂的巷子裡迴盪,很快被更大的城市噪音吞沒。
他沒有回锅炉房后的工具间,也没有去找新的落脚点。只是推着车,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筋疲力尽,在一个早已关门歇业、卷帘门冰冷紧闭的银行ATM机隔间里,蜷缩着坐了下来。
这里勉强能挡风,角落堆着些无人清扫的垃圾和传单。
他靠在冰冷的金属墙上,怀中毯子包裹里的八音盒零件硌着他,怀里剩下的钱和那只录音笔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嘲讽。掌心那根来自不祥铁盒的冰冷簧片,依旧紧紧攥着,仿佛是与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冰冷的连接。
黑暗中,他摸索着,拿出林默给的那个黑色小录音笔。拇指抚过冰冷的塑料外壳,停留在那个小小的、红色的录音按键上。
他沉默了良久良久。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用力按下了录音键。
指示灯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绝对的黑暗里,像一只窥视的眼。
他对着那点红光,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观察记录。第一天。地点:西区废旧五金街。物品:疑似报废军用精密仪器部件,灰绿色铁盒,表面有洋文标识。内部结构……异常。感知:爆炸冲击波,钢铁撕裂感,非人的精准计算意志,极度恐惧与毁灭欲混合……”
他机械地复述着那段可怕的感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从嘴里吐出。
“……获取物品:细小金属簧片一根,疑似用于……”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黑暗中掌心那点冰冷的反光,“……用于修复……另一个物件。”
录音笔的红光静静闪烁着,吞噬着他冰冷的叙述,也吞噬着这狭小空间里所有的沉默和掙扎。
窗外的城市依旧轰鸣,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