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如豆，聚焦於寸許之地。放大鏡下，八音盒底部內壁那隱蔽角落的塵埃與氧化層被小心剔除，露出了底下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刻痕。並非機械模具的產物，而是手工為之，線條稚嫩卻帶著一股狠勁，像是用粗針或鐵釘之類的尖銳物，一筆一劃，極其用力地刻劃上去。
字跡極小，且因年月久遠和金屬本身的氧化而模糊難辨，夾雜在複雜的機械陰影裡，更顯艱澀。
伍思涯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間裡擂鼓般作響，壓過了窗外遙遠的城市低鳴。他屏住呼吸，將檯燈的光線調到最亮，放大鏡幾乎貼近了金屬表面，眼球因極度專注而酸澀發脹。
他辨認著。
不是外文。是漢字。極其簡短，斷續難連。
第一個字，刻得最深，幾乎要穿透銅胎——「怕」。
緊接著，是幾個歪扭得更厲害、幾乎疊在一起的筆畫，勉強能猜出是「車……好快……」。
下一行，更淺淡，彷彿氣力不濟：「……媽……抱緊……」。
然後是一個單獨的、被反复刻畫了多次、顯得格外凌亂破碎的字——「痛」！
最後，在所有刻痕的最下方，一個相對清晰、卻也最令人心悸的標記——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套著斜線的圖案。並非標準的禁止符號，更像一個孩童筆下、對某種巨大恐懼和抗拒的直白摹畫：。
怕。車好快。媽抱緊。痛。。
短短的幾個詞，一個符號，像五根冰冷的釘子，狠狠楔入伍思涯的眼底，釘進他的腦海！
沒有完整的敘事，卻比任何清晰的畫面都更具衝擊力地，瞬間構建出那場慘烈車禍中，一個幼小靈魂所經歷的極致恐懼和痛苦！那冰冷的八音盒，不僅是災難的見證者，更成了這個無名孩子瀕死前絕望的「留言板」，用盡最後氣力刻下的、無人能懂的死亡密碼！
伍思涯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握不住冰冷的放大鏡。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頭皮陣陣發麻。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方才勉強咽下的食物灼燒著喉嚨。
他猛地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鐵架床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這絕對寂靜的空間裡如同驚雷。
所以……那段冰冷翻滾、玻璃炸裂、哭嚎刺耳的記憶碎片，並非來自旁觀者，而是源自這個孩子本身？！這八音盒，竟是他臨死前緊握在手、或是散落身旁的物品？！那斷裂的天使翅膀，不僅是車衝擊的結果，更可能……更可能沾染著……
「呃……」伍思涯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乾嘔，額頭瞬間佈滿冷汗。他扶著床架，大口喘息，試圖驅散那撲面而來的、濃重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就在這時，院門方向，傳來了極其輕微的、卻清晰的敲門聲。
篤。篤。篤。
不緊不慢，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節奏感。
是林默。
伍思涯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被無形的線拉扯。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將放大鏡和檯燈從八音盒上移開，扯過那塊髒污的毯子，胡亂地將那堆零件連同那個驚人的發現蓋住！動作快得帶倒了一把小鑷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心跳如狂，強迫自己深吸幾口氣，試圖平復劇烈的情緒波動，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這才轉身，走向院門。
拉開門閂，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林默依舊站在清冷的晨光裡（或許已是第二次來？時間感在此地變得模糊），穿著同樣的煙灰色風衣，手裡拎著一個新的紙袋。她的目光越過伍思涯的肩頭，極其迅速地掃了一眼院內，尤其在那間平房緊閉的門上停留了一瞬，然後落回伍思涯臉上。
她的目光銳利如常，像能穿透皮囊。
“你看起來氣色更差了。”她陳述道，語氣沒有任何起伏，“進展不順？”
伍思涯側身讓她進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聲音有些發緊：“東西放桌上就行。”
林默走進小院，將紙袋放在井沿上（這次沒有進屋），卻沒有立刻離開。她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伍思涯臉上，那審視的意味更加明顯。
“你感知到了什麼特別的東西？”她忽然問，開門見山，“從昨天到現在，你的情緒殘留……波動異常劇烈。遠超之前記錄的水平。”她的用詞冷靜得可怕，彷彿在分析儀器讀數。
伍思涯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能察覺到！即使隔著門，即使他極力掩飾！這個女人的敏銳和冷酷，遠超他的想象。
他抿緊嘴唇，別開視線，看向角落那口枯井：“沒有。只是……一直失敗。煩。”
拙劣的掩飾。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林默靜靜地看了他幾秒，沒有追問，也沒有戳穿。只是從風衣口袋裡又拿出那個熟悉的牛皮紙信封，比上次更薄一點。
“這是過去二十四小時的基礎記錄酬勞。”她將信封放在紙袋旁邊，“另外，你要的替代齒輪和專用潤滑油，找到了。”她拿出一個小巧的透明密封袋，裡面裝著幾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細小零件和一個小玻璃瓶。
伍思涯的目光被那些零件吸引，心中五味雜陳。他需要它們，卻又極度抗拒從這個女人手中接過任何東西。
“至於你之前提供的，‘軍用設備碎片’的感知記錄，”林默繼續說道，語氣依舊平淡，卻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初步反饋……很有意思。相關領域的‘朋友’對其展現出的‘特異能量殘留模式’表示關注。這或許能為你換取一些額外的……‘研究經費’。”
相關領域的朋友？特異能量殘留模式？研究經費？
這些冰冷的、充滿暗示的詞語，像一把把錘子，敲打在伍思涯緊繃的神經上。那個鐵盒的危險性，遠超他的預感！而他，在無知無覺中，可能已經引來了某些無法想像的、隱藏在正常世界帷幕之下的目光！
一股寒意比剛才發現刻字時更加刺骨，瞬間冰凍了他的四肢百骸。
林默似乎很滿意他驟然蒼白的臉色和瞳孔的收縮。她將零件袋輕輕放在信封上。
“繼續記錄。尤其是……關於那件‘主要觀測對象’。”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任何異常，無論多麼細微，尤其是與‘強烈創傷記憶’或‘異常能量波動’相關的，第一時間通知我。這對‘研究’至關重要。”
她說完，不再停留，轉身走向院門。走到門口，她忽然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聲音飄了過來，帶著一絲極其隱晦的、近乎殘酷的「善意」：
“對了，你‘資助’的那對祖孫。張小滿病情穩定，轉入普通病房了。陳玉蘭……在醫院附近租了個樓梯間搭鋪，白天能去陪護。”
消息來得突然而直接，像一把鈍刀，戳破伍思涯緊繃的情緒。小滿穩定……陳姨有了暫時的落腳處……這本該是連日來唯一的好消息，卻因由林默之口、以這種「研究附帶情報」的方式告知，而變得無比苦澀，沖淡了慶幸，只餘下更深的屈辱和一種被完全掌控的無力感。
她連這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用尊嚴換來的「幫助」，從頭至尾都在她的冷眼注視之下！
伍思涯喉頭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默沒有等待他的回應，徑直開門，走了出去。木門再次輕輕合攏，將內外的世界隔絕。
伍思涯僵立在院中，許久未動。清冷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卻驅不散那徹骨的寒意。紙袋裡食物的香氣，信封裡鈔票的厚度，零件袋裡閃爍的金屬光澤，此刻都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
他緩緩走回那間冰冷的平房，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目光投向工作台上那個被毯子覆蓋的隆起。恐懼和強烈的好奇，如同兩條毒蛇，在他心中瘋狂撕咬。
那些刻痕……那個孩子最後的訊息……林默背後隱藏的、對「異常能量」虎視眈眈的「朋友」……陳姨和小滿暫時的安穩……
一切都被攪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危險的漩渦，而他正置身其中，越陷越深。
他該怎麼辦？徹底毀掉這個不祥的八音盒，切斷與過去、與那些危險記憶的所有聯繫？還是……繼續下去，冒著被徹底吞噬的風險，去追尋一個可能永遠沒有答案的真相？去對抗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掌控？
他就這樣坐著，內心激烈地交戰，直到日影西斜，光線從窗戶漸漸褪去，房間內重新被昏暗籠罩。
最終，他猛地睜開眼。眼底的血絲未退，卻多了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孤注一擲的狠厲。
他不能停下。停下了，老趙的死，陳姨的眼淚，小滿的恐懼，還有那個無名孩子刻下的「痛」與「」，都將失去所有意義。他將永遠被困在這無邊的屈辱和無力之中。
他掙扎著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一把掀開了那塊毯子。
八音盒殘骸靜靜地躺在昏暗中，斷翅的天使無言地指向虛空。
他沒有立刻去拿林默帶來的新零件，而是再次伸出手，極其輕緩地、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冰冷的、承載著一個孩子最後時刻的巨大恐懼和痛苦的八音盒，輕輕地、翻了過來。
他要知道。他必須知道。
所有的答案，或許都藏在那些冰冷的刻痕之下，藏在時光與苦難的最深處。
他的指尖，再次觸碰到了那冰冷的銅胎。
這一次，他不再抗拒那洶湧而來的悲傷與恐懼。
指尖下的銅胎冰涼刺骨，那稚嫩而深刻的刻痕——“怕”、“車好快”、“媽抱緊”、“痛”、“”——如同灼熱的烙鐵，透過皮膚，狠狠燙進伍思涯的神經末梢。孩童瀕死的極致恐懼與絕望，不再僅僅是模糊的記憶碎片，而是化作了這具體、殘酷、無聲的嘶喊，凝固在冰冷的金屬之上。
他猛地縮回手，彷彿被那無形的痛苦灼傷。胃裡一陣劇烈的痙攣，他扶著冰冷的工作台邊緣，才勉強撐住發軟的身體。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蒙塵的檯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毀掉它。
這個念頭前所未有地強烈。
趁林默還未察覺這最深層的秘密，趁那所謂對「異常能量」感興趣的「朋友」尚未將目光徹底鎖定這裡，將這不祥之物徹底砸爛、熔毀，讓那段痛苦的記憶和可能隨之而來的麻煩，一同歸於塵埃。這是最理智、最安全的選擇。為了自保，也為了不再觸碰這令人窒息的悲傷。
他的目光掃過屋角那堅硬的蜂窩煤爐子，又落在工具盒裡那把最沉的榔頭上。手指因內心的掙扎而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窗外極遠處，依稀飄來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脆的孩童笑鬧聲，穿透了這片死寂區域的厚重帷幕。笑聲天真，無憂無慮，與手中這冰冷物件所承載的絕望形成慘烈對比。
這笑聲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緊繃的情緒氣球。
老趙攥著軍功章空洞的眼神……
陳姨被推倒在地時絕望的哭喊……
小滿躲在門後驚恐的淚眼……
還有這個無名的、在冰冷金屬上刻下最後恐懼的孩子……
一幅幅畫面爭先恐後地湧現，最後定格在門檻外，那枚被他用碎磚壓著的、裝著救命錢的紙塊上。
他捨棄安穩，選擇拾荒，所追求的「自由」，難道就是在威脅與苦難面前，再次選擇背過身去，選擇遺忘和毀滅嗎？那與他曾經極力逃離的、那個精緻卻冰冷的“象牙塔”裡的冷漠，又有何本質區別？
「活著的人，得替他們記著。」
老趙嘶啞的話語，穿越時空，再次重重砸在他的心頭。
這記憶固然痛苦，固然危險，但它是真實存在過的生命痕跡，是一個孩子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微弱卻頑強的控訴。毀掉它，就等於親手抹殺了那個孩子存在過的最後證據，等同於對所有苦難的二次背棄。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悲憫、憤怒與不甘的熱流，猛地沖垮了恐懼的堤壩。他不能這麼做。
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顫抖的手指慢慢鬆開，放下了內心高舉的毀滅之錘。眼神裡的掙扎和恐懼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沉重的平靜。
他重新看向那八音盒，目光不再回避那些刻痕。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工具，而是極其輕緩地、用指腹一遍遍撫過那些深深的劃痕，彷彿通過這種方式，能傳遞一絲微不足道的、遲來的安撫給那個早已逝去的小小靈魂。
然後，他做出了決定。
他拿起林默帶來的那袋新零件和專用潤滑油。動作依舊緩慢，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他不再將這視為一場必須成功的技術挑戰，而是看作一場儀式，一場對過往亡靈的安魂儀式，一場對自身命運的卑微抗爭。
他利用新的齒輪和潤滑油，開始更精細地調整。這一次，他的心異常沉靜。失敗了，便停下來，仔細感受問題所在，再用林默提供的工具和零件嘗試修正。他甚至大膽地對那根來自不祥軍盒的簧片進行了細微的再加工，讓它更能適應這台 civilian樂器的機括。
時間在絕對的專注中悄然流逝。窗外天光徹底暗沉，屋內只有檯燈照亮的一小片光明領域，和他輕微而穩定的呼吸聲。
餓了，就啃一口林默留下的、早已冰涼堅硬的包子。渴了，就舀起鋁壺裡冰冷的涼水灌下去。疲憊到極點，便伏在工作台上小憩片刻，腦海裡依舊縈繞著齒輪的咬合與音簧的震動。
他不再關心林默的窺探，不再去想那未知的危險。他的整個世界，縮小到了這方寸之間，縮小到了指尖與冰冷金屬的每一次接觸。
終於，在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失敗和調整後，他再次拿起那把心形的黃銅鑰匙。指尖冰涼，心卻一片沉靜。
插入，轉動。
“沙……咔……”
內部的響聲依舊滯澀，卻少了許多刺耳的雜音，多了一絲順滑的可能性。
一圈，兩圈……十圈……十五圈……
钥匙再次拧到了尽头。
他深吸一口气，抽出钥匙。
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充满了一种悬而未决的、孕育着某种可能的张力。
他等待着。心跳平稳。
一秒……两秒……
“叮……”
一個音符跳躍而出！依舊微弱，卻異常純淨，沒有走調，沒有雜音！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音符連綴成句，緩慢、滯澀，卻頑強地向前推進！那首《茉莉花》哀婉而純淨的旋律，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連貫地在這冰冷的房間裡流淌開來！
雖然節奏慢得如同遲暮老人的腳步，雖然每一次音符的躍動都顯得無比艱難，彷彿耗盡了所有的生命力，但它確確實實地在響！在歌唱！
伍思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微微震動的音簧，盯著那緩緩轉動的齒輪。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情感洪流衝擊著他的胸腔，酸澀直衝鼻腔眼底。
成功了……
並不完美，甚至依舊殘破，但它響了！那被死亡中斷的旋律，跨越了漫長的時光與苦難，終於在這被遺忘的角落，極其微弱地、卻真實地續接上了！
樂聲在空蕩的房間裡迴盪，微弱得幾乎要被自己的心跳聲淹沒。它斷斷續續，時常卡頓，需要內部機構艱難地掙扎一番，才能吐出下一個音符。這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是一個氣若游絲的靈魂，在拼盡最後力氣訴說著未完的故事。
伍思涯靜靜地聽著，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滴落在工作台上，與那些金屬碎屑和塵埃混合在一起。他分不清這淚水是為成功的喜悅，還是為那旋律中無盡的悲傷，或是為所有掙扎於苦難中的靈魂。
就在這艱澀卻執拗的樂聲中，他再次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撫摸著八音盒底部那些冰冷的刻痕。
指尖下的金屬，似乎因為內部的震動而傳來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共鳴。那冰冷的、凝固的痛苦，彷彿在這殘破的樂聲中，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遲來的顫動與回應。
旋律還在繼續，磕磕绊绊，卻執著地走向終章。
伍思涯抬起朦朧的淚眼，望向窗外。夜色深沉，看不到星星，只有城市遙遠的光污染映照出的渾濁天幕。
在這片無邊的黑暗與寂靜之下，無數的悲歡離合正在上演，無數的記憶正在被遺忘，無數的生命正在無聲地掙扎或隕落。
而他，拾荒人伍思涯，擁抱著一個剛剛修復的、流淌著悲傷樂聲的殘破八音盒，守著一個逝去孩子最後的秘密，懷揣著一份來路不明且代價沉重的“研究經費”，在這即將被拆遷的城市角落裡，暫時找到了一個冰冷而脆弱的支點。
樂聲漸弱，最終在一個勉強完成的尾音上，徹底停歇。
餘音嫋嫋，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房間內重歸死寂。
只有檯燈，還在嗡嗡地響著，照亮這一小方剛剛見證了微小奇蹟與無盡悲傷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