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轰鸣、人群的哭嚎、警察的呵斥，混杂成一股绝望的声浪，持续冲击着伍思涯的耳膜。他僵立在混乱的边缘，目光却无法从那个佝偻老人身上移开。老人依旧旁若无人地，用那把旧勺子，极其专注地从履带碾轧的边缘，一勺一勺地舀起带着残存苔藓的泥土，小心地放入那个印着褪色红双喜的破旧搪瓷盆里。那一点颤巍巍的绿，在滿是泥污和鋼鐵冷光的背景下，脆弱得令人心驚，卻又執拗得讓人動容。
林默冰冷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像一條滑膩的蛇鑽入意識：“情緒峰值出現。群體性絕望，個體性無助，混合對抗性憤怒。注意那個老人的非典型應激反應——儀式化的搶救行為，可能是一種情感轉移或對失控感的代償性掌控。記錄下來。”
伍思涯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厭惡這種將活生生苦難瞬間解剖成冰冷術語的方式。但他沒有發作，只是死死咬著牙，將翻騰的情緒強壓下去。他的目光越過老人，投向那條即將被徹底吞噬的巷子深處。
青石板路破碎，兩側的老牆大多已被鑿開豁口或徹底推倒，露出裡面朽爛的木樑和破碎的磚塊。斷壁殘垣間，散落著被遺棄的舊傢具、破損的灶台神龕、撕碎的年畫、甚至還有幾隻驚惶失措、無處可去的土狗。空氣裡瀰漫著塵土、舊木料霉爛和一種家園破碎後特有的、令人鼻酸的淒涼氣味。
那半張舊照片上的背景……會藏在這樣一片狼藉之下嗎？還能找到嗎？
就在他心神激盪之際，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腋下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滿臉焦慮地從一處剛被砸開院門的院子裡衝出來，差點撞到伍思涯。男人手裡還死死攥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嘴裡神經質地念叨著：“賬本……賬本得帶走……不然說不清……說不清了啊……”
他慌不擇路，文件袋的扣子突然崩開，裡面的紙張嘩啦一下散落出來，飄得滿地都是。大多是些單據、表格，還有一張過塑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舊照片也滑了出來，落在伍思涯腳邊的泥水裡。
男人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蹲下去撿，顧不得泥濘。
伍思涯下意識地彎腰，幫他撿起那張落在自己腳邊的照片。照片是彩色的，背景似乎是一個熱鬧的農貿市場，幾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地笑著，背後是堆積如山的蔬菜筐。很普通的合影。
他的指尖觸碰到過塑表面——
一股極其強烈、卻異常扭曲混亂的情緒洪流，如同高壓電流般猛地竄入！
不是溫馨的回憶，而是極度的焦慮、恐懼、還有一種錙銖必較的精明和算計感！畫面破碎閃爍：深夜檯燈下瘋狂按計算器的身影；與人低聲下氣討價還價時賠著的笑臉；看到賬目虧空時瞬間煞白的臉色；還有……一種深藏的、對眼前這片即將毀滅的家園的複雜情緒，有不捨，但更多是生怕被牽連、急於脫身的恐慌！
“呃！”伍思涯悶哼一聲，觸電般縮回手，照片重新掉進泥裡。這強烈的、充滿負面壓力的感知讓他一陣反胃。
男人猛地抬起頭，警惕地看了伍思涯一眼，一把搶過照片，胡亂塞進文件袋，連謝謝都沒說，爬起來就跌跌撞撞地跑開了，彷彿身後有鬼在追。
伍思涯喘著氣，看著那男人消失在混亂的人群裡，心有余悸。這些即將被連根拔起的生活下面，究竟埋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壓力、算計和難以言說的秘密？
“有趣的樣本。”林默不知何時又靠近了些，目光追隨著那男人的背影，低聲道，“小商販。典型的生存焦慮與機會主義混合體。對舊環境的依戀被現實利益嚴重擠壓。這種劇烈的心靈衝突，很容易產生高強度的情緒殘留物。可惜了，沒機會接觸他長期使用的物品。”
伍思涯沒有理會她的分析。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廢墟。剛才那瞬間的強烈感知，讓他更加確信，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塊巨大的、吸飽了複雜情感的海綿。每一片碎瓦，每一塊爛木，都可能附著著某個靈魂的碎片。
他必須進去看看。
他看了一眼仍在週邊冷漠記錄的林默，咬了咬牙，趁著一波新的推搡和混亂（幾個居民試圖阻止工人從一間屋裡往外搬東西），猛地低下頭，擠進了警戒線，快步鑽進了梧桐巷的深處。
“你去哪？”林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但她並沒有跟進來，似乎更願意留在相對安全的週邊觀察全局。
伍思涯沒有回頭。他一踏入巷子，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外面的喧囂被兩側的斷壁殘垣隔絕了一些，反而更顯出內裡的破敗和死寂。腳下是碎磚爛瓦和泥濘，空氣裡的塵土味更濃。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搖搖欲墜的房樑和散落的雜物，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他在尋找……尋找任何可能與記憶中那半張照片背景相符的細節——某種樣式的窗欞，某段特殊的牆脊，門楣上模糊的雕刻……或者，直接找到沈阿婆舊居的線索。
一些尚未搬離或還在最後掙扎的居民，用警惕、麻木或敵意的目光打量著他這個不速之客。一個老太太死死抱著門框，對著空氣喃喃自語：“不走……死也不走……老頭子還在裡面等著我呢……”一個中年男人正在屋裡瘋狂地砸著什麼，發出砰砰的巨響和壓抑的哭嚎。
伍思涯的心緊緊揪著。他感覺自己像闖入了一個正在經歷死亡過程的軀體內部，目睹著器官最後的抽搐和衰敗。
在一個拐角處，他猛地停下了腳步。
這裡的破壞似乎稍輕一些，還保留著幾間相對完整的舊屋輪廓。而就在一扇被踹裂、歪斜掛著的院門旁邊，斑駁的灰牆上，鑲嵌著一個已經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輪廓的綠色搪瓷門牌號！
梧桐巷，柒拾叁號！
老趙醉酒後含糊提過的號碼範圍！沈阿婆可能居住過的區域！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快步上前，也顧不上危險，伸手拂去門牌上厚厚的灰塵，仔細辨認。號碼下方還有一行更小的小字：“（附）”。
是這裏嗎？還是只是接近？
他急切地推開那扇破敗的院門，院子裡同樣一片狼藉，堆滿了雜物。正屋的門敞開著，裡面黑漆漆的。
就在他準備邁步進去時，眼角余光被院子角落一樣東西吸引。
那是一個被摔得粉碎的相框，玻璃碴子濺得到處都是。相框裡的照片已經被撕扯出來，揉成一團，扔在污水裡，只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彩色影像。
但吸引他的不是照片，而是相框背面脫落下來、半埋在碎玻璃和泥土裡的一小片東西——
那是一張極其古舊的、邊緣已經磨損發毛的、對折起來的硬紙片。紙質發黃脆硬，上面似乎有墨筆寫的字跡。
一種強烈的直覺攫住了伍思涯！他幾乎是撲過去，小心地撥開碎玻璃，將那張對折的硬紙片撿了起來。
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極其小心地、屏住呼吸，將那張紙片展開。
紙片不大，上面是用毛筆書寫的、極其工整秀麗的蠅頭小楷，墨跡因年代久遠而微微暈染開，但依舊清晰可辨。這不是一封信，更像是一張……貨單？或者記錄？
擡頭寫著：「民國三十七年臘月，蘇繡貨樣清單」
下面列著幾行細目：「緞地百鳥朝鳳鏡簾一幅」、「軟緞緄邊牡丹紋帕子十方」、「挑花滾邊嬰兒圍嘴五件」……
在最下方，還有一行稍小的備註字跡：「餘下邊料，依約為小妹攢做嫁衣襻扣，盼歸期。」
而在這張清單的右下角，蓋著一個極其清晰的、朱紅色的篆體印章！雖然年代久遠，紅色已然暗淡，但那印文的輪廓卻異常清晰——
那不是商店的字號章，而是一個私人的名章！印文是：「沈**婉**卿**」！
沈！
伍思涯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在這一瞬間衝上了頭頂！
沈婉卿！這會是沈阿婆的名字嗎？！這張從破碎相框裡掉出來的、來自民國年間的蘇繡貨單，難道就是她苦苦尋找妹妹的線索？！那個「盼歸期」的小妹，是否就是照片上的女人？
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巧合感，讓他頭暈目眩！他苦苦追尋的線索，竟然以這種方式，在一片即將被徹底摧毀的廢墟裡，以一張幾乎被遺棄的碎紙片的形式，出現在他眼前！
就在他全副心神都被這張突如其來的貨單牢牢吸引之時——
“找到什麼了？”
林默的聲音，如同鬼魅般，毫無預兆地在他身後極近處響起！
伍思涯嚇得渾身一顫，幾乎跳起來！猛地轉身，手下意識地將那張紙片緊緊攥在手心，藏到身後。
林默就站在破敗的院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墨鏡不知何時摘下了，那雙過於冷靜的眼睛，正銳利地盯著他藏在身後的手，以及他臉上還未完全褪去的震驚與慌亂。她顯然是跟著他進來的，卻像貓一樣悄無聲息。
“沒……沒什麼。”伍思涯心臟狂跳，聲音乾澀發緊，“撿了張廢紙。”
林默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走上前一步。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破碎的相框和那團被揉皺的照片，又落回伍思涯極力想掩飾的臉上。
空氣瞬間繃緊了。
遠處，推土機的轟鳴聲再次逼近，彷彿正朝著這個小院碾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