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无梦之重逢 第27章 餘響

作者:莲梅玄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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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冰冷沉重的軍功章,連同那個寫著“趙”字的癟水壺,被伍思涯緊緊攥在手心,幾乎要嵌進皮肉裡。旅館房間逼仄的霉味混合著窗外城市浮華初上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割裂感。床上的沈阿婆在昏睡中發出不安的囈語,像是沉溺在無法醒來的噩夢裡。

林默的目光從伍思涯蒼白的臉,移到他手中那兩樣顯然承載著另一段沉重過往的物件上,沉默了片刻。她沒有追問,只是再次看向沈阿婆:“她的生理指標需要關注,脫水和營養不良的可能性很高。這裡的環境不利於她的狀況穩定。”

她的話像一根針,刺破了伍思涯沉湎於震驚與悲慟的氣泡。他猛地回過神,是了,眼前還有亟待解決的問題。老趙……老趙已經走了,像無數沉默著生、沉默著死的邊緣人一樣,被這座龐大城市運轉的巨輪輕易碾過,連一點像樣的聲響都未曾發出。他甚至無法去追問、去尋找更多的細節,那些細節注定被掩埋在官僚機構的表格和廉價旅館老闆漠然的記憶廢墟裡。人死如燈滅,青山埋骨,幾人知曉?徒留生者空握一點冰冷遺物,被無力感狠狠啃噬。

但他不能再讓沈阿婆也這樣無聲無息地折損在這肮臟角落。

他深吸一口氣,將翻騰的情緒強壓下去,把水壺和軍功章小心地塞進隨身的布袋深處,貼身放好。那冰冷的觸感卻如同烙印,透過布料灼燒著他的皮膚。

“我知道一個地方,或許……能暫時落腳。”伍思涯的聲音沙啞,他想起陳姨。那個總是偷偷往他筐裡塞點磕碰蔬菜的女人,有著市井中最樸素的熱腸。她的菜店後間雖然狹小,但至少乾淨溫暖,充滿人氣。或許,她能暫時收留這個無家可歸的老人一晚,至少給一口熱湯,一個相對安穩的睡眠。

他看向林默:“我得帶她去個地方。你……”

“我跟你一起去。”林默幾乎沒有猶豫,合上了她的筆記本,“她的狀態不穩定,轉移過程可能需要協助。而且,”她頓了頓,補充道,“這也是一個觀察個體在劇變後尋求社會支持網絡的難得案例。”

伍思涯無暇再去細究她話語中那些冷冰冰的術語。他點點頭,兩人再次艱難地攙扶起迷迷糊糊的沈阿婆,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這間充斥著另一個靈魂最後氣息的廉價旅館。

穿行在華燈漸起的街道,車流如織,霓虹閃爍。這座城市正換上它最喧鬧繁華的面孔,無人留意這三個蹣跚的身影,一個是記憶錯亂的老嫗,一個是滿身塵埃的拾荒者,還有一個氣質突兀的冷峻觀察者。他們像是從時間縫隙裡溢出的幽靈,與這流光溢彩的夜晚格格不入。

快到陳姨菜店時,遠遠便看到門口圍著幾個人,聲音嘈雜。陳姨繫著沾滿菜葉的圍裙,正叉著腰,臉漲得通紅,跟一個穿著制服、夾著公文包的男人爭執著什麼。小滿躲在陳姨身後,小手緊緊抓著外婆的衣角,臉上帶著害怕。

“……憑什麼又漲?上個月才說的管理費,這個月又來個衛生評級費?這條街哪家店門口沒點菜葉子?你們這不是明搶嗎?”陳姨的聲音又急又氣,帶著底層小生意人特有的、對任何額外支出的敏感和憤怒。

那制服男人一臉不耐煩,用圓珠筆敲著手裡的文件夾:“這是上頭的規定!跟你說不清!別家都交了,就你囉嗦!不想交也行,下次檢查你看我給不給你評優!評不了優,影響你辦證別怪我沒提醒!”

“你……你們這就是欺負人!”陳姨氣得聲音發抖。

伍思涯的心沉了一下。他來得不是時候。陳姨自家正陷在麻煩裡,他如何還能開這個口,將沈阿婆這個更大的麻煩推給她?

他正猶豫著是否要轉身離開,陳姨卻一眼瞥見了他們。尤其是看到伍思涯和一個陌生女人攙扶著一個麵色極差、眼神呆滯的老婆婆,她臉上的怒氣瞬間被驚訝和擔憂取代,也顧不上再跟那收費的男人爭吵,快步走了過來。

“思涯?這是咋了?這阿婆是……”她急切地問,目光落在沈阿婆破舊的棉襖和髒污的臉上,眉頭緊緊皺起。

那收費的男人見狀,撇撇嘴,扔下一句“明天我再來!”,騎上電動車走了。

伍思涯簡略地說了沈阿婆的情況,隻字不提梧桐巷的具體糾葛和老趙的遺物,只說是位無依無靠、腦子不太清楚、房子又沒了的老人,暫時沒地方去。

陳姨聽完,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濃濃的憐憫:“造孽哦……這世道……”她撩起圍裙擦了擦手,絲毫沒有猶豫,“快,先扶進來!店裡窄,後頭還有個小隔間,能擠擠!總比睡大街強!”

她幫忙攙著沈阿婆進了菜店。店裡瀰漫著蔬菜泥土的清新和些微腐葉的氣味。後間果然極小,只容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小櫃子,堆了些雜物,但收拾得乾淨整齊。陳姨手腳麻利地騰出地方,鋪上乾淨的被褥,讓沈阿婆躺下。

“小滿,去倒碗溫水來!”陳姨吩咐著,又從外面的攤位上拿了兩個賣相不太好的蘋果,洗了洗,切成小塊,放在碗裡,“先喝點水,吃點東西墊墊。瞧這臉色,餓壞了吧?”

沈阿婆茫然地任由擺佈,對溫水和蘋果沒有反應,只是縮在被子裡,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某處,嘴裡依舊無聲地念叨著。

小滿端著水碗,怯生生地靠近,大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和一點點害怕,小聲問伍思涯:“伍叔叔,這個奶奶怎麼了?她生病了嗎?”

伍思涯摸摸他的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陳姨看著沈阿婆的樣子,又是重重一嘆,壓低聲音對伍思涯說:“這可怎麼辦是好?長久不是辦法啊……我這地方你也看見了,就這麼大,自己都快轉不開身。居委會那邊……唉,這種沒親沒故、腦子又不清楚的,送過去也難,那邊人也頭大,最多往養老院塞,那種條件……”她搖搖頭,沒再說下去,意思卻很明白。

伍思涯沉默地點頭。他知道陳姨說的是實情,能這樣伸手幫一把,已是極難得的善意。

林默靜靜地站在狹小的空間裡,觀察著陳姨利落的動作、小滿的好奇、沈阿婆的呆滯,以及伍思涯眉宇間化不開的沉重。她忽然開口,對陳姨說:“謝謝您。您的行為,為社區非血緣關係互助提供了一個具體樣本。”

陳姨被她這文縐縐的話說得一愣,擺擺手:“啥樣本不樣本的,街里街坊,看見了能幫一把是一把,誰還沒個難處?”她轉向伍思涯,語氣變得實際起來,“思涯,你接下來有啥打算?這阿婆總得有個長遠安排。”

伍思涯的目光落在沈阿婆那張枯槁的臉上,又彷彿透過她,看到了懷裡那幾顆冰冷的盤扣和那行“妹歿於滇南”的字跡。線索渺茫,前路艱難,但他彷彿能感到老趙那沉默的目光在背後推著他。

“我……我會想辦法。”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確定,“總會有辦法的。”

他在陳姨這裡又待了一會兒,幫忙給沈阿婆餵了點水。陳姨堅持讓他們喝了碗熱粥再走。喝粥的時候,小滿偷偷把自己藏著的一小塊巧克力塞進伍思涯手裡,小聲說:“伍叔叔,給你吃,吃了就不累了。”

那塊帶著孩子體溫的、有些融化變形的巧克力,像一小塊溫熱的炭,熨帖著伍思涯冰涼的手心。

離開陳姨的菜店,夜已深沉。城市依舊喧囂,但這份喧囂似乎已經離他們很遠。伍思涯和林默並肩走在回廢品站的路上,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最終,是林默打破了沉默。她沒有看伍思涯,而是望著前方被霓虹染成詭異顏色的夜空,語氣依舊是分析式的,卻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難以捕捉的溫度:“個體的苦難在宏大的社會變遷和城市進程中,往往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會被迅速遺忘和覆蓋。但底層自發形成的、基於樸素道德觀的互助網絡,有時卻能成為個體對抗系統性風險的最後緩衝。雖然脆弱,但真實存在。”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道:“那位陳女士的行為,以及你……試圖為沈婆婆尋找歸宿的努力,都體現了這種脆弱網絡的運作。這比數據和理論更能說明問題。”

伍思涯沒有回應她的學術分析。他只是默默走著,感受著貼身口袋裡,老趙的水壺、軍功章與沈阿婆的繡品、賬本碰撞在一起,冰冷與柔軟,沉重與輕薄,共同壓在他的胸口。

它們是餘燼,是亡者未能說出口的話,是生者未能完成的念想。它們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卻又沉甸甸的,壓得人直不起腰。

世界事蒼茫,幾人知曉這角落裡的生死別離,無望堅持?不過是各自掙扎,各自吞咽罷了。

他抬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氣。路還很長。

小满的巧克力在伍思涯掌心軟化,甜膩又帶點苦的氣味絲絲縷縷鑽出來,混雜著菜店裡揮之不去的泥土和腐葉氣息,成了一種奇特的、關於溫飽與易逝的註腳。他沒有吃,只是更緊地攥住了它,彷彿攥住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暖流。

陳姨還在絮絮地念叨,一邊利落地收拾著碗筷,一邊眉頭緊鎖:“……真是作孽,這麼大年紀,腦子又不靈光,往後可怎麼活?政府那邊的養老院,聽說排隊排到幾年後,進去也……唉!”她沒說下去,只是用力擦著桌子,像是要擦掉某種無形的憂愁,“思涯,不是姨不幫,我這巴掌大的地方,小滿他爸過年回來都沒處睡……”她話裡有真切的難處,也有對未來的茫然。

伍思涯點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更多的話。他知道陳姨已仁至義盡。這市井間的善意,如同瓦縫間掙扎探出頭的草芽,自有其頑強,但也脆弱,經不起太多風雨。

一直沉默觀察的林默,目光從昏睡的沈阿婆身上移開,落在那本被她隨手放在雜物箱上的硬殼筆記本。她忽然開口,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或許,可以嘗試尋找她在滇南的親屬後人。”

陳姨和伍思涯都愣了一下,看向她。

林默走過去,拿起那本賬本——伍思涯方才情急之下將其與繡品一同取出放在顯眼處,以便隨時查看沈阿婆是否有反應——翻到最後一頁,指著那行顫抖的字跡:“戊申年冬,聞噩耗,妹歿於滇南。此生再無歸期。”她的指尖點在“滇南”二字上,“這是一個明確的地域信息。雖然年代久遠,當事人可能早已不在,但並非毫無線索。那個年代南下支邊、工作的人員流動,或多或少會有檔案記錄。如果知道其妹的姓名、大概年齡、原籍以及去滇南的時間、單位,通過民政系統、老檔案館,甚至一些民間尋親組織,有一定概率可以找到她的後代。”

她的分析冷靜得像在解構一道數學題,剔除了所有情感波動,只餘下邏輯鏈條。這與菜店裡瀰漫的煙火氣和沈阿婆無聲的苦痛格格不入,卻又像一道冰冷的光,驟然刺破了眼前看似無解的困局。

陳姨聽得睜大了眼,張了張嘴,半晌才道:“這……這能行嗎?都多少年的事了……人海茫茫的……”

伍思涯的心卻猛地跳快了幾拍。他看著林默,看著她那雙過於理性因而顯得有些無情的眼睛。是了,他沉溺於情緒的泥沼,竟忘了還有這樣一條路。儘管希望渺茫如星火,但總好過在絕望中徹底沉沒。那包繡品,那幾顆未曾送出的襻扣,那跨越半個世紀的“盼歸期”,不正是為了這一點幾乎不可能的可能嗎?

“她叫沈婉卿。”伍思涯的聲音乾澀,他從貼身口袋裡拿出那個油布包,小心翼翼地展開,露出那張貨單,指著右下角的朱紅印章,“這是她的名字。她妹妹……我們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很小就分開了,後來好像去了滇南……具體時間、單位,都不知道。”線索少得可憐,如同風中遊絲。

林默接過貨單,仔細看著那枚印章,又對照賬本上的字跡,點了點頭:“沈婉卿。名字確定了。原籍就是本地。時間跨度大約在四五十年前。信息雖然模糊,但並非完全無法著手。我可以嘗試通過一些渠道查詢一下那個時期從本地遷往滇南的人員名錄,尤其是與‘沈’姓相關的。如果有更具體的單位信息,比如工廠、農場、建設兵團之類,會更容易。”

她說得輕描淡寫,彷彿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文獻檢索。但伍思涯知道,這背後意味著怎樣繁瑣、甚至可能需要動用某些他無法觸及資源的過程。

“為什麼?”伍思涯看著她,忽然問。他不明白這個冷漠的觀察者為何突然如此主動地介入。

林默抬起眼,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沈婆婆的案例很特殊。她的記憶障礙、她的執念,以及背後可能的時代創傷和家族離散史,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幫助她找到親屬,無論結果如何,本身就是對這一課題的深度參與。這比單純觀察記錄更有意義。”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驗證這條尋親路徑的可行性,本身也是對現行社會信息系統和民間互助效率的一次測試。”

還是為了她的研究。伍思涯心下瞭然,卻也莫名鬆了口氣。純粹的、不涉人情的交換,反而讓他覺得更踏實,更少虧欠感。

“謝謝。”他低聲道,不管她的動機如何,這確實是眼前唯一的光。

陳姨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但大致明白林默似乎有辦法幫忙找人,臉上頓時露出希冀:“哎呀!這位……林小姐?你要是真能幫上忙,那可真是積大德了!這阿婆太可憐了……”她搓著手,激動又無措,“需要啥?我們能做點啥?”

“暫時不需要。”林默搖搖頭,將貨單和賬本小心收好,“我先回去嘗試查詢。有消息會通知你們。”她看了看錶,“時間不早,我該走了。”

她做事極有條理,毫不拖泥帶水。臨走前,她又看了一眼床上呼吸漸趨平穩的沈阿婆,對陳姨說:“注意她的夜間體溫和(水分補充)。有異常可以聯繫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語氣依舊是專業性的叮囑。

送走林默,菜店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冰櫃低沉的運轉聲和小滿均勻的呼吸聲(孩子已經趴在雜物箱上睡著了)。陳姨給小滿蓋了件衣服,又替沈阿婆掖了掖被角,這才疲憊地坐在小板凳上,長長吁了口氣。

“但願……但願能找著吧。”她喃喃自語,像是祈禱,又像是自我安慰,“不然這日子,可怎麼熬到頭哦……”

伍思涯沒有接話。他走到店門口,倚著門框。夜更深了,街上的行人車輛稀疏了許多,只偶爾有晚歸的人騎著電動車匆匆掠過。對面樓宇的燈光次第熄滅,像一隻隻睏倦閉上的眼睛。城市的龐大身軀正在緩緩沉入睡眠,呼吸變得悠長而平穩。

但在這平靜之下,有多少像沈阿婆一樣的靈魂,正在破碎的記憶和無望的現實間輾轉反側?有多少像老趙一樣的逝者,連一點痕跡都未曾留下,便徹底消散於塵埃?這城市吞咽了太多的故事,好的,壞的,驚心動魄的,平淡無奇的,最終都消化成了沉默的養料,滋養著它不斷向上生長的冰冷軀幹。

他摸出懷裡那枚軍功章。冰涼的金屬在路燈下泛著黯淡的光澤。“趙根生”。一個名字,一段被遺忘的歷史,一個沉默的終結。他想起老趙濁黃的眼睛裡偶爾閃過的、與他拾荒者身份不符的銳利和洞明,想起他那輛吱呀作響的板車,想起他掛在車把上那個總是飄著劣質酒氣的水壺。這些具象的畫面,如今都濃縮成了掌心這一小塊冰冷的金屬,和旅館床底下那個同樣冰冷的、癟塌的鋁壺。

人死如燈滅。這話殘酷,卻真實。世界不會為任何一個微小的消亡停留片刻。活著的人,能做的,或許只是在燈滅之前,多守住一點光,多記住一個名字,多走一段未盡的路。

比如,為沈婉卿,找到那個“歸期”,哪怕只是一個答案,一個交代。

夜風吹過,帶著寒意。伍思涯將軍功章小心收好,又摸了摸口袋裡那塊已經徹底軟化的巧克力。他轉身回到店裡,對陳姨輕聲道:“陳姨,麻煩您照看一晚。明天……明天我再想辦法。”

陳姨點點頭:“放心吧,有我在呢。你也累壞了,快回去歇歇。”

伍思涯最後看了一眼沈阿婆。老人似乎在睡夢中感知到什麼,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抓握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麼虛無的幻影。

他輕輕帶上菜店的門,將那方寸之間的溫情與苦難暫時關在身後,獨自走入沉沉的夜色。身後的燈火漸次熄滅,而前方的路,隱沒在黑暗裡,看不見盡頭,只能一步步走下去。餘響未絕,而長夜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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