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无梦之重逢 第32章 蠹簡

作者:莲梅玄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1:54
最新网址:www.biqumu.com

天光透過廢品站頂棚的破洞,切割出幾道渾濁的光柱,塵埃在其中無聲狂舞。伍思涯蹲在地上,正將昨夜收回的廢紙分類。油墨污染的廣告傳單、揉皺的辦公文件、孩子塗鴉過的作業本……這些是品相最次的一等,只能論斤賣給化漿廠。他的動作機械,心思卻還纏繞在孟連的迷霧與沈阿婆空洞的眼神裡。

指尖觸到一疊被牛皮紙小心包裹著的東西,夾雜在亂糟糟的廢紙裡,手感硬挺,與週遭的軟爛觸感迥異。他頓了頓,將那包東西抽了出來。

牛皮紙已經泛黃發脆,用細麻繩捆著,打著一個精巧的結。解開繩結,裡面是幾本線裝書,以及一些散頁的信札。書頁的紙張脆薄,邊緣染著深淺不一的黃褐色水漬,散發出一股陳舊的黴味和淡淡的蠹蟲氣息,卻又奇異地混合著一絲極其幽微、幾不可聞的墨香與樟腦的餘韻。

最上面一本,藍布封面,書脊處用墨筆題著《昭明文選輯注》幾個瘦硬的行楷字,字跡略顯稚嫩,卻已見風骨。翻開內頁,天頭地腳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批註,硃砂與墨筆交錯,顯然非一人一時所為。那字體,有端莊的館閣體,有瀟灑的行草,內容從訓詁考據到心得感悟,龐雜精深。

伍思涯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那些細密的批註。沒有強烈的情感波動,只有一種沉靜的、屬於時間深處的學究氣,帶著一種遙遠的、埋首故紙堆的專注與虔誠。這感覺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拿起另一張散頁。是一封信札的殘片,毛筆書寫,字跡清勁灑脫,內容是討論《楚辭》中某處異文:“……‘顧菟在腹’,王逸注固為一說,然考之《天文訓》,‘菟’或為‘兔’之古字,亦或喻陰魄之光影……吾兄以為然否?”語氣謙和,見解卻不俗。

這些東西,與這廢品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它們不該出現在這裡,它們的歸宿本應是某個佈置清雅的书齋,或是圖書館恆溫恆濕的古籍書庫,而不是與油污廢紙為伍,等待化漿的命運。

伍思涯的眉頭微微蹙起。他能大致看懂這些批註和信札的內容,並非因為他讀過多少古籍——拾荒者的身份早已將那點學院裡得來的知識磨蝕得斑駁——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蟄伏在血脈深處的熟悉感。幼時被強迫背誦的章句,書房里長年浸染的墨香,父親與訪客高談闊論時引經據典的片段……這些他竭力擺脫、以為早已遺忘的東西,在此刻,透過這些發黃的紙頁,無聲地甦醒過來。

他甚至能依稀辨別出,那《昭明文選》上最早的一批硃砂批註,筆力雖弱,架構卻嚴整,帶有明顯的臨帖痕跡,應是蒙童習作;而後來的墨筆小楷,則漸趨成熟圓融,見解也愈發老辣。這彷彿是一部無聲的成長史,記錄著一個少年在故紙堆裡磨礪心智的過程。

為何會被丟棄?是家道中落,後人不再識貨?還是舉家遷徙,視為累贅?亦或是……像他一樣,主動斬斷了與過去的聯系,將這些承載著家族記憶與文化脈絡的物件,決絕地拋入廢墟?

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在他心底蔓延。有對這些典籍命運的惋惜,有一絲對同類遭遇的物傷其類,更有一種尖銳的、被觸及自身隱秘傷口的刺痛。他厭惡那種浸透了陳腐氣息的生活,厭惡被規訓、被定義的人生,可當這些具體的載體以如此狼狽的方式出現在眼前時,他卻無法真正做到漠然。

他小心地將這些書頁重新用牛皮紙包好,放在一邊,不準備將它們與廢紙一同處理。動作間,從一封信札的殘頁裡飄落下一張小小的、裁剪下來的舊報紙碎片。他撿起來,上面是一則豆腐塊大小的簡訊,日期模糊,標題是:“民間學人伍鴻禎捐贈明清地方誌若干予市圖書館儀式舉行”,旁邊還有一張極小的、模糊的照片,一個清瘦的中年人戴著眼鏡,正將一函線裝書遞交給圖書館負責人。

伍鴻禎。

這個名字像一枚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伍思涯的眼底。

他猛地閉上眼睛,手指攥緊了那張脆弱的紙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胸腔裡一陣翻江倒海,說不清是恨,是怨,還是一種更深沉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悲涼。那個名字代表着他極力逃離的一切:書香門第的桎梏,父親那沉默而巨大的、將所有熱情都傾注於故紙堆而忽略身邊活生生的人的學者身影,那種令人窒息的文化負累和期望。

他以為自己早已割裂得乾乾淨淨。可這張偶然出現的、來自不知何年何月的舊報紙碎片,卻像一個陰魂不散的幽靈,輕易地追蹤而至,提醒著他的來處。

就在他心緒激盪,幾乎要將那紙片揉碎之際,手機響了。是林默。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壓下翻騰的情緒,接起電話,聲音卻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沙啞:“喂。”

“伍先生。”林默的聲音依舊平穩,似乎並未察覺他的異樣,“關於孟連農場那邊,有一個新的、未經證實的線索。我聯繫到一位雲南當地研究知青和墾荒史的退休教師,他提到,在整理一些零散的地方文史資料時,似乎看到過一篇回憶性質的短文,提及六十年代初期,孟連某農場曾有一批來自江南地區的墾荒人員,其中似乎有過一位姓沈的年輕女子,體弱多病,後來似乎與當地一位赤腳醫生結合,但不久後便因難產去世,留下一個早產的女嬰。由於當時條件艱苦,記錄極不完善,且年代久遠,受訪者記憶模糊,該教師無法確認其真實性,也記不清具體出處。”

難產去世……女嬰……

這個突如其來、細節模糊卻又驚心動魄的消息,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濃霧!它與檔案中的“因病離場”、與那封絕筆信中的“夭折”,似乎都存在著某種驚人的關聯,卻又指向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更加曲折悲涼的可能!

如果……如果沈招娣並非早早夭折於路途,而是到了農場,經歷了結合、孕育,最終死於生產,並留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呢?是否存活下來?現在又在哪裡?

希望的火苗再次以一種更加複雜、更加令人心悸的方式被點燃,卻也帶來了更多的疑問和不確定性。這線索太飄渺了,像風中的蛛絲,一觸即斷。

“那個孩子……”伍思涯的聲音緊繃起來,“有提到孩子的下落嗎?”

“沒有。回憶錄語焉不詳,只提到母親去世,孩子情況未載。這是目前最大的疑點,也是唯一可能存在轉機的地方。”林默冷靜地分析,“但必須強調,這條線索的可靠性極低,很大可能只是以訛傳訛,或者記憶混淆。需要更確切的證據支持。”

她頓了頓,似乎在那邊翻動資料:“另外,我嘗試查詢了當年與沈招娣同期可能在場的人員名單,希望能找到仍在世的知情人。但名單殘缺,且大部分人下落不明。這項工作耗時極長,且希望渺茫。”

伍思涯握著電話,久久無言。一邊是父親那沉默而巨大的、代表著過往桎梏的陰影(那張舊報紙碎片還硌在他的手心),一邊是沈阿婆那絕望等待背後可能存在的、一絲極其微弱的血脈延續的希望。兩股力量在他內心激烈地撕扯著。

他看著身邊那個用牛皮紙仔細包裹好的書冊,又想起懷裡那幾顆溫潤的、承載著未盡祝願的襻扣。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攫住了他。

他需要確認。不僅是為了沈阿婆,也是為了他自己心中某種無法平息的聲音。

“林女士,”他開口,聲音因為某種決斷而變得異常平靜,“您那邊,能不能想辦法,再深挖一下那篇回憶錄的線索?任何細節,任何可能相關的名字、地名、時間點,都可以。我這邊……我也試試別的辦法。”

“別的辦法?”林默語氣裡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嗯。”伍思涯沒有解釋,只是重複道,“我試試。”

掛斷電話,他沒有猶豫,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個極舊的、幾乎從不使用的老式按鍵手機。開機,屏幕亮起微弱的光。他在通訊錄裡極其稀疏的名字中,找到了一個沒有存儲姓名、只備註著“Z”的號碼。

他的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停頓了足足十幾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阻力。最終,他還是一咬牙,按了下去。

電話接通了,響了很久,就在伍思涯以為不會有人接聽、幾乎要鬆一口氣時,那邊被接了起來。一個略顯蒼老、帶著濃重書卷氣、卻異常冷淡的聲音傳來:

“喂?哪位?”

听筒里傳來的那聲冷淡的“喂?哪位?”,像一枚冰針,瞬間刺穿了伍思涯鼓起的全部勇氣。那聲音蒼老了些,帶著常年伏案留下的沙啞,但那份刻在骨子裡的疏離和書卷氣,以及隱藏其下的、不容錯辨的威嚴,卻絲毫未變。

伍思涯的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一下,喉嚨乾得發不出聲音。廢品站裡渾濁的光線,空氣中漂浮的塵埃與霉味,手中那疊發黃古籍的觸感,與電話那頭可能存在的、窗明几淨、墨香氤氳的書齋,形成了過於鮮明而殘酷的對比。他幾乎能想像出父親接電話時的樣子——皺著眉,或許還戴著老花鏡,手指間夾著一支筆,對任何打斷他沉思的來電都帶著本能的不耐。

“是我。”他終於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像是生了銹。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沉默得讓伍思涯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以及話筒裡傳來的、極輕微的電流雜音。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質問和冰冷的距離。

足足過了十幾秒,那邊才再次響起聲音,語調沒有絲毫起伏,聽不出驚訝,也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是陳述一個事實:“思涯。很久沒有你的消息。”

不是問候,不是關心,只是一個冷冰冰的事實陳述。伍思涯握著電話的手指關節攥得發白。這就是他的父親,伍鴻禎。情感永遠蟄伏在理性與規矩的堅冰之下,或者,早已乾涸。

“嗯。”伍思涯從鼻腔裡發出一個單音節,同樣吝嗇於多一個字。父子之間的對話,從多年前他離家那一刻起,似乎就只剩下這種極簡主義的、近乎殘酷的交流模式。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伍思涯幾乎能感覺到父親在那邊無聲散發出的不贊同和失望,即便隔著遙遠的距離。

最終,還是伍鴻禎打破了沉默,語氣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學者的探究習慣:“有事?”他顯然不認為兒子時隔多年突然來電,只是為了問候。

伍思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將注意力集中在沈阿婆的事情上。他簡略地、盡可能客觀地描述了情況:一位孤苦無依、記憶混亂的老婦,一生執著尋找失散妹妹,線索指向六十年代雲南孟連的墾荒團,妹妹可能名叫沈招娣,檔案記錄“因病離場”,近期得到一條極模糊的線索,暗示其可能與當地人結合並難產去世,或留有後代。他隱去了自己感知記憶的能力,只說是幫老人整理遺物時發現的線索。

他的敘述乾巴巴的,盡量剔除所有主觀情感色彩,像是在報告一個與己無關的考據課題。

電話那頭聽得很安靜,只有細微的呼吸聲表明對方還在聽。直到伍思涯說完,伍鴻禎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上了學者特有的審慎:“雲南?孟連?六二年左右的墾荒人員流動……這屬於地方人口遷移史和知青墾荒史的交叉範疇。檔案散佚嚴重,民間記憶不可靠,考證難度極大。”

他頓了頓,似乎在腦海中檢索相關信息:“你提到的‘因病離場’,在那個年代、那種環境下,涵義很複雜。可能是真病,也可能是無法適應勞動強度被清退,甚至是更複雜的情況。至於難產留下後代……沒有確切的姓名、具體時間、生產地點、接生人員或任何官方記錄佐證,幾乎無從查起。”

他的分析冷靜、客觀,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將伍思涯剛剛燃起的、本就脆弱的希望肢解得體無完膚,與林默的理性如出一轍,卻又帶著一種父親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權威感”。

伍思涯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無力和叛逆的情緒開始滋生。他幾乎想立刻掛斷電話。

然而,伍鴻禎接下來的話卻出乎他的意料:“不過……地方誌、縣誌辦的檔案裡,有時會有一些非正式的記錄,比如當時的簡報、工作總結、甚至是一些幹部的私人工作日誌裡,可能會提到人員變動。還有當時的衛生所,如果還在,或許會有極零星的接生或死亡記錄留存,雖然希望渺茫。”

他話鋒一轉,語氣裡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興趣(或許純粹是學術性的):“你剛才說,那位老婦人,她的姐姐,叫沈婉卿?本地人?擅長蘇繡?”

伍思涯一怔:“是。您……知道?”

“不認識。”伍鴻禎立刻否定,但語氣卻有瞬間的遲疑,“只是……早些年,幫市裡編纂地方工藝史志的時候,似乎接觸過一些民間繡娘的零星記錄。江南蘇繡流派眾多,風格細膩,沈姓……不算大姓,或許有點印象,需要查一下舊資料。”

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在伍思涯心中掀起了波瀾。父親的書齋,那個他極力逃離的地方,那個充斥著故紙堆陳腐氣味的地方,此刻竟可能與沈阿婆悲苦的一生產生一絲微弱的聯繫?這是一種怎樣詭異的巧合?

“你現在,”伍鴻禎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排感,“把你知道的所有信息,包括那兩個名字的準確寫法、大概年份、任何可能的細節,編輯成文字信息發給我。不要打電話,影響我看書。我找時間幫你翻翻舊資料,問問幾個還聯繫的、研究地方史的朋友。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沒有問他這些年過得怎樣,沒有問他為什麼會捲入這種事情,甚至沒有問他現在身在何處、以何為生。只有對“信息”本身的處理和對“考證”過程的安排。典型的伍鴻禎式風格。

伍思涯喉嚨發緊,那句“謝謝”在嘴邊滾了幾滾,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個乾巴巴的:“好。”

“嗯。”伍鴻禎應了一聲,似乎再也沒有多餘的話要說。

就在伍思涯以為通話即將結束時,父親的聲音又淡淡地飄了過來,像是隨口一提,卻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分量:“你以前……高中時寫過一篇關於民間工藝傳承與現代性衝突的週記,觀點雖稚嫩,材料列舉倒還詳實。裡頭好像就引過一點蘇繡的例子。”

伍思涯渾身一僵。那麼久遠的事情……他自己幾乎都忘乾淨了。那個為了應付作業、帶著幾分青春期叛逆胡亂拼湊的文章,父親竟然還記得?甚至記得裡面的細節?

他還未及反應,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了忙音。“嘟—嘟—嘟—”

伍思涯緩緩放下手機,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父親最後那句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一圈圈複雜難言的漣漪。那是一種極其隱晦的、幾乎無法捕捉的認可?還是僅僅出於一個學者對“資料”的準確記憶?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張印著父親名字的舊報紙碎片,又看了看那個包著古籍的牛皮紙包。這兩樣來自不同方向、卻都與他血脈相連的“廢紙”,此刻沉重得讓他幾乎無法負荷。

他最終沒有將那包古籍當廢品賣掉。他把它們小心地放進了一個相對乾淨的紙箱裡,塞到了床鋪底下。然後,他拿起手機,開始極其簡潔地編輯要發給父親的信息,措辭冰冷,條目清晰,像一份學術報告的摘要。

按下發送鍵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他動用了自己極力掙脫的過去的力量,去追尋一個渺茫的、關於另一個破碎生命的答案。這本身,就充滿了荒誕的意味。

廢品站外,市聲依舊喧囂。而在他心底,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正在激烈交鋒:一種是屬於鬧市的、充滿煙火氣的生存掙扎;另一種,則是來自書齋深處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歷史回響。

他不知道這條路最終會通向何方。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