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是那种尚未彻底苏醒的灰蓝色。伍思涯推开 repaired的木门,一股清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废品站特有的、混合了尘埃与腐朽物的复杂气味。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墙角,那包用旧报纸裹着的电子残骸安静地待在角落,像一颗沉默的、蕴含着未知风暴的卵。
林默的回复是在后半夜来的,简洁得如同她本人:“收到。明日午后三点左右,方便否?”
伍思涯回了一个“可”字。对话便就此搁下,全无线索里那种故弄玄虚或急不可耐,是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审慎与界限感。
上午的拾荒照旧。板车的轮子轧过被夜露打湿的路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吱呀声,是这清冷早晨最熟悉的伴奏。他的铁钩探入一个个垃圾桶,翻拣着都市生活代谢后的渣滓。偶尔指尖掠过某些物件,带来零星的情绪碎片——一个被丢弃的婴儿奶瓶,残留着年轻母亲哺乳不顺的焦虑与自我怀疑;一把断齿的木梳,缠绕着几根长发,附着了女主人对年华渐逝的淡淡怅惘。
这些细微的悲欢,如今他已能更平和地接纳,如同溪流汇入深潭,激起涟漪,却不改其深邃本色。他甚至开始尝试,在感受到那些过于沉重或痛苦的记忆时,于心底默念一句不知对何人所言的“安息”或“放下”,算是一种无力的超度,也是对自己心神的些许安抚。
行至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附近,远远瞧见几个穿着市容监察制服的人正围着一辆卖水果的三轮车。车主是个黝黑干瘦的中年汉子,正佝偻着腰,脸上堆着近乎哀求的讪笑,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试图往为首那人的手里塞。那人却嫌恶地一挥手,钞票散落在地。
“少来这套!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条街不许摆!再啰嗦,车给你扣了!”
汉子的脸瞬间垮塌下去,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徒劳地弯腰去捡拾那散落一地的、沾了灰尘的零钱。那卑微的姿态,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入伍思涯的眼中。他想到了陈姨,想到这市井间无数如陈姨、如这汉子般,在夹缝中求生存的面孔。苦难并非总是惊心动魄,更多时候,是这种日复一日、细碎磨人的磋磨。
他没有上前,只是默默看着。监察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那汉子孤零零地站在街边,对着满车的水果发怔,背影萧索。伍思涯推车经过时,汉子抬起头,两人目光有一瞬的交汇。那眼里空的,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被生活重压碾磨后的麻木与茫然。
伍思涯顿了顿,从板车一侧挂着的破布袋里,掏出两个刚捡到的、品相还算完好的塑料瓶,轻轻放进汉子车斗旁那个显然是用来装废品的编织袋里。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推着车继续前行。
汉子愣了一下,看着那两只瓶子,又抬头看看伍思涯已然转过身去的、推着破车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脸。
市井寒凉,偶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便显得格外醒目。虽解不了根本之渴,却也能让人在凛冽的寒风里,稍稍喘一口气。
晌午过后,伍思涯提前回了小屋。他将那包电子残骸重新拿出来,放在屋内唯一一张略显平整的木板上。自己则坐在门槛上,就着天光,啃着一个冷掉的馒头,目光时不时扫过远处巷口。
午后三点刚过,一辆半旧不新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至巷口停下,与周遭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车门打开,林默走了下来。她依旧是那副打扮,素色衬衫,长裤,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脸上戴着一副遮住了小半张脸的墨镜。她先是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才朝着小屋走来。
“林记者。”伍思涯站起身。
林默点点头,摘下墨镜,目光迅速扫过修好的门板,落在屋内木板上的那包东西:“就是这个?”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伍思涯侧身让她进屋。
小屋逼仄,林默进来后,空间顿时显得更为局促。她似乎并不在意,注意力全被那包东西吸引。她走上前,并未立刻动手,而是仔细端详着报纸包裹的形状,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开。
当那堆焦黑、碎裂、扭曲的电子残骸完全暴露在光线之下时,林默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从随身带来的一个手提袋里拿出一副薄手套戴上,又取出一只强光手电和一个小型放大镜。
她先是拿起那块烧毁最严重的硬盘,凑到眼前,用放大镜仔细查看接口处的烧灼痕迹和外壳的变形程度。“物理损坏很严重,”她低声自语,像是分析,又像是说给伍思涯听,“不像是意外短路,倒像是……过度负载或者恶意破坏。”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硬盘冰冷的金属外壳,动作专业而冷静。伍思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昨日指尖触及此处时,那汹涌而来的绝望与恐惧洪流。此刻,那感觉似乎仍残留着一丝余悸,在他心间隐隐浮动。
林默又检查了碎裂的屏幕和被撬开的键盘。“自己动手尝试维修过,但方式很粗暴,可能让情况变得更糟。”她放下硬盘,拿起那几根内存条对着光看了看,“颗粒本身倒看不出大问题,像是后来被胡乱塞进去的。”
她的检查细致而有序,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小屋內一时只剩下她翻动零件时轻微的磕碰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零星声响。
终于,她停下手,摘掉手套,目光转向伍思涯,带着探究:“这东西,你是在哪里发现的?当时周围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高档小区后门的分类箱,单独放着。旁边都是些普通生活垃圾。”伍思涯如实回答,略去了自己能力感知的那部分。那不是能轻易对人言说的事情,即便对方是林默。
林默沉吟片刻,手指在那块焦黑的硬盘上点了点:“这东西有点意思。损坏方式不寻常。如果里面数据真的涉及某些‘异常’内容,这种物理毁灭是最彻底但也最欲盖弥彰的方式。”她看向伍思涯,“我能带走吗?我认识一个朋友,或许……能试试看能不能从这块硬盘里恢复点什么东西出来,虽然希望很渺茫。”
伍思涯点点头:“本来就是要交给你的。”
“好。”林默也不多话,重新用报纸将残骸仔细包好,放入自己的手提袋中。做完这一切,她似乎才稍稍放松下来,目光再次扫过这小屋。墙角的铁皮盒子敞着口,能看到里面零星放着的一些小物件——八音盒残件、发卡、绣片。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却没有多问。
“税务那边,后来没再找你麻烦吧?”她换了个话题。
“没有。”伍思涯摇头,“清静了。”
“那就好。”林默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语句,“黑皮……好像出来了。你最近自己留意些。市井里有些动静,有时候比明面上的风波更难缠。”
消息传得飞快。伍思涯并不意外林默会知道,他点点头:“猴子前两天来递过话,知道了。”
“猴子?”林默眉梢微挑,似乎对这个信息有些意外,随即了然,“看来你在这片地方,确实有你的生存之道。”这话里听不出是褒是贬,更像是一种平淡的陈述。
她提起手提袋:“有消息我再联系你。还是老规矩,电话或者短信。”
“好。”
送走林默,小屋重归寂静。那包带来不安的电子残骸已被带走,仿佛连同那份沉重的情绪残留也一并被剥离。但伍思涯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不会轻易结束。林默那双冷静的眼睛里,显然已经看出了这堆废品背后不同寻常的影子。
傍晚时分,天色尚未完全暗透,西天还残留着一抹黯淡的橘红。伍思涯正在屋外整理下午收来的纸板,将它们踩实捆好。忽然,巷子口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刻意拔高的嬉笑怒骂。
他动作顿了顿,直起身望去。
只见四五个身影晃悠悠地朝着这边走来,为首一人,身材粗壮,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T恤,脖颈和露出的手臂上能看到青黑色的纹身痕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摆出来的、懒洋洋的倨傲神情,正是黑皮。
他显然刚从里面出来没多久,头发剃得极短,头皮泛着青茬,眼神比起之前,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阴沉和戾气。他身后跟着的,正是猴子等几个惯常厮混的跟班。猴子缩在后面,眼神躲闪,不敢与伍思涯对视。
黑皮踱着方步,走到伍思涯的板车前,用脚尖踢了踢车轮,发出哐当一声响。他斜着眼打量伍思涯,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哟,伍大学生,好久不见啊。这小日子过得还挺安稳?听说前几天,还有官面上的人来给你‘捧场’?”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嘲讽,暗指之前的税务调查。巷子里零星几个住户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气氛不对,纷纷缩回了屋里,或关上了窗户。
伍思涯放下手中的绳索,面色平静地看着他:“黑皮哥,出来了。”
“托你的福,没死在里面。”黑皮嗤笑一声,走上前来,几乎与伍思涯脸对着脸,一股烟臭和汗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愈发狠厉,“老子不在,你小子倒是长行市了?听说攀上高枝儿了?有个开小轿车的娘们儿常来找你?可以啊伍思涯,吃起软饭来了?”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发出一阵哄笑,猴子笑得尤其勉强。
伍思涯的眉头微微皱起。林默的到来果然还是引起了注意。他不想把事情引到她身上,只是淡淡道:“收废品的,什么人都能碰上。比不上黑皮哥朋友多。”
“少他妈给老子扯淡!”黑皮突然变脸,猛地一把推在伍思涯的胸口上。力道不小,伍思涯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板车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老子告诉你,”黑皮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这片地方,还轮不到你他妈抖机灵!别以为有人来问两句话就了不起了!老子出来的消息,是你让猴子那怂货到处散的吧?想敲打我?”
猴子在后面脸都白了,连连摆手:“黑皮哥,我没有,我真没有……”
黑皮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死死盯着伍思涯:“你小子给老子听好了,以前怎么活,以后还怎么活。捡你的垃圾,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别惹不该惹的人。再让老子听说你在背后搞小动作,坏老子的规矩……”他阴冷的目光扫过伍思涯的小屋,以及那扇新修好的门,“老子能让你这破窝棚塌一回,就能让它再塌一回,连你那些宝贝废纸一起,给你埋里头!信不信?”
赤裸裸的威胁,带着号子里浸染出来的暴戾之气。
伍思涯站稳了身子,胸口被推搡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看着黑皮那双充满戾气和试探的眼睛,心知这只是开始。黑皮刚出来,急需立威,而自己这个曾经让他吃过瘪、如今看起来又似乎“攀了关系”的另类,无疑是最好的靶子。
硬碰硬不是办法。他沉默了片刻,在黑皮愈发不耐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黑皮哥的规矩,我懂。我就是个捡破烂的,只想安稳混口饭吃。”
这话听起来像是服软,却又没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带着一种绵里藏针的韧性。
黑皮眯着眼打量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恐惧或者虚伪的痕迹,但伍思涯的脸上只有一片沉静,看不出太多波澜。这种沉默的对抗,反而让黑皮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他冷哼一声,又用力拍了拍板车的车把:“懂就好!给老子放聪明点!”
说罢,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才带着一帮跟班,晃晃悠悠地走了。猴子临走前,飞快地瞥了伍思涯一眼,眼神复杂,掺杂着歉意和恐惧。
巷子里重又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那阵污浊的风从未刮过。但空气中残留的紧张与威胁感,却迟迟不散。
伍思涯慢慢直起身,揉了揉发闷的胸口。他看着黑皮等人消失的巷口,目光沉静如水。
风波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更市井、更赤裸的方式,重新扑面而来。他弯腰,拾起掉落在旁的绳索,继续将那些纸板捆扎结实,动作不疾不徐。
屋角的铁皮盒子静静躺着,里面收藏着这座城市的无数记忆碎片,甜蜜的,苦涩的,辉煌的,卑劣的。而如今,他自己,也正一步步地,成为这庞杂记忆的一部分,与苦难并肩,与温情握手,与暗流周旋。
夜色缓缓落下,将小屋和它的主人一同拥入怀中。远处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这人间世的冷暖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