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缠绵了数日,终于收住了势,留下一个湿漉漉、灰蒙蒙的清晨。空气里拧得出水,沉甸甸地压在老城区低矮的屋檐上,压弯了梧桐新抽的嫩叶。伍思涯推着空板车,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发出单调而滞涩的吱呀声,像是这湿冷天气的叹息。
板车斗里,除了那条洗净晾干、重新叠好的小熊毯子,还静静躺着几件“新”捡的旧物:一个塑料外壳碎裂、露出内部彩色线圈的旧电话机听筒;几本被雨水泡涨、封面模糊的旧杂志;还有那个在社区医院门外垃圾桶边捡到的、玻璃碎裂的塑料相框。相框里的老照片泛黄褪色得厉害,只能勉强辨认出一对依偎着的年轻男女轮廓,笑容被蛛网般的裂痕切割得支离破碎。
陈姨的蓝布棚子依旧空荡。伍思涯将叠好的小熊毯子放在菜摊最里面、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依旧用那块青石板压住一角。棚下弥漫的酸败气息和无人打理的狼藉,无声诉说着主人深陷的苦难漩涡。他没作停留,推车离开。老赵窝棚的方向,也刻意绕开了。那攥着断裂军功章的沉默背影,那浑浊独眼里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烙印,烫得他心头发紧。他怕自己空洞的言语和微薄的力量,只会成为那沉重伤口上无谓的盐粒。
车轮吱呀,拐进一条更僻静、两侧多是高墙和老式居民楼后巷的小街。这里垃圾堆放点不多,行人稀少,空气里只有湿墙砖散发出的陈旧霉味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他需要一个地方,整理连日来被强行灌入脑海、又在现实中不断叠加的冰冷碎片。八音盒里孩童濒死的哭嚎与翻滚的车灯,小满滚烫抽搐的小脸和儿童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老赵青紫肿胀的脸颊和掌心里那枚失去挂链、冰冷沉重的军功章……这些画面在湿冷的空气里反复闪回,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令他窒息。
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吸引了他。门楣上挂着一块边缘卷曲、字迹模糊的旧木牌,勉强能认出“利民旧货”四个褪了色的墨字。门脸窄小,玻璃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尘和雨痕,里面堆叠着看不清面目的旧物阴影。这是一间真正的、属于城市褶皱里的旧货店,与那些挂着“怀旧”“复古”招牌、专坑游客的新式古玩店截然不同。
他下意识地停下板车,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木门。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灰尘、霉味、木头腐朽的气味、铁锈味、旧书纸张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遥远时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在头顶、落满灰尘的钨丝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四面墙壁都被高耸的旧货架挤占,架子上、地上,层层叠叠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缺了腿的椅子、掉了漆的木箱、蒙尘的搪瓷脸盆、生锈的铁皮饼干盒、一摞摞泛黄的旧书旧报、断了弦的旧吉他、甚至还有几块看不出年代的雕花木窗棂……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物件都保持着被主人遗弃或送来时的最后姿态,沉默地等待着最终的归宿——或是被识货者带走,或是被当作真正的垃圾清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油污蓝色工作服的老头,正佝偻着背,蹲在一个角落,就着昏暗的灯光,用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个黄铜门把手。听到门响,他头也没抬,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声:“自己看。看上什么,价钱好说。”
伍思涯没应声,目光在拥挤杂乱的旧物海洋里缓慢移动。他不是来买东西的。他只是被这股浓重的、属于过往的沉郁气息所吸引,仿佛走入了一个巨大的记忆坟场。指尖无意识地掠过蒙尘的木箱表面,拂过冰凉的搪瓷盆边缘,带起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没有强烈的情绪洪流。只有一片片模糊的、如同褪色照片般的日常片段:一只粗糙的手抚摸木箱盖的纹路;孩童用搪瓷盆舀水嬉戏溅起的水花;旧报纸上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头条新闻标题……这些碎片微弱、短暂、不成体系,如同深海里漂浮的微光,转瞬即逝。这与他之前触碰八音盒、玩具钢琴甚至小熊毯子时的感受截然不同。似乎只有当物品承载着极其强烈的情感烙印,或经历了剧烈的创伤瞬间,才能留下足够清晰、足以被他感知的“记忆刻痕”。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旧藤箱,箱盖上放着一个蒙尘的旧相框,相框里是张模糊的黑白全家福。旁边堆着几本卷了边的旧课本。一个断了发条的铁皮青蛙歪倒在布满蛛网的墙角。一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里,随意插着几支早已干枯发脆、辨不出原色的塑料花……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旧物坟场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柜台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用硬纸板糊成的廉价首饰盒。盒子本身已经压得有些变形,盖子上印着俗艳褪色的牡丹图案。盒子没有盖严,露出一角褪色的、暗红色的绒布内衬。
而在那暗红绒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支簪子。
一支样式极其古拙的银簪。
簪身细长,微微弯曲,呈现出一种柔和的、被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弧度。簪头没有繁复的花样,只是一个极其简洁的、水滴形的素面银托。簪子通体覆盖着一层黯淡的、均匀的氧化银层,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灰黑色光泽,只有簪头水滴形银托的边缘和簪身经常被手持的部位,被磨蹭得露出了些许银亮的本色,像夜空中偶尔闪现的星芒。
吸引伍思涯目光的,并非簪子的样式或材质,而是簪身靠近簪尾的地方,似乎刻着几个极其细小的字。
他下意识地凑近了些,隔着玻璃柜台布满指纹和灰尘的污垢,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簪身灰黑的氧化层上,用极其精细的刀工,阴刻着三个竖排的小字。字迹纤细、古朴,带着一种旧时匠人特有的风骨。由于氧化和磨损,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能勉强辨认出轮廓——
长、相、守。
“长相守”!
这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伍思涯的视网膜,狠狠扎进他的脑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
他猛地想起陈姨家老屋残破的檐角!想起那片在台风夜被掀飞的苔毯下露出的、斑驳石檐上刻着的、同样字迹的“长相守”!
是巧合?还是……同一支簪子?!那个在檐下刻下誓言、最终远行的故人,她的簪子,竟流落到了这尘埃遍布的旧货店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拿起它!触碰它!看看这冰冷的银簪上,是否真的附着着那段关于“檐苔摇风故人归”的、被时光尘封的记忆!那个在微雨中伫立檐下、青丝垂落、发梢水珠在石阶上凿出小窝的女子,她后来去了哪里?那刻在石檐上的“长相守”,为何会出现在这支流落旧货店的银簪上?这背后,又藏着怎样一段被遗忘的悲欢离合?
“老板……”伍思涯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指着柜台里那个不起眼的纸盒,“那支……那支银簪……能……能拿出来看看吗?”
旧货店老头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锉刀,慢悠悠地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眼皮松弛地耷拉着,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没什么神采。他顺着伍思涯的手指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支不起眼的旧簪子毫无印象。
“哦,那个啊。”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柜台后,动作迟缓地打开玻璃柜门,手指在杂物堆里摸索了一会儿,才捏着那纸盒的边角,将它拖了出来,随意地放在布满划痕的木质柜台上。“老早收的,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看上啦?”
伍思涯没说话,只是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那支静静躺在褪色绒布上的银簪仅毫厘之遥时,停住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攥紧了他的心脏。触碰它,是否会再次被狂暴的记忆碎片撕裂?是否会窥见一段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过往?
最终,探寻真相的渴望压倒了本能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簪身那冰凉、光滑的银质表面。
预想中汹涌的记忆洪流并未立刻袭来。只有一股极其沉静、如同深潭古井般的冰凉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这冰凉感中,似乎沉淀着极其悠远的时光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簪子。分量很轻,簪身细长冰凉。他转动簪身,凑到眼前,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辨认簪尾那三个阴刻的小字。
“长相守”。
刀痕清晰,笔划古朴。每一个字的转折顿挫,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刻骨铭心的力量。刻痕深处,积着细微的、无法擦拭干净的黑色污垢,像是渗入骨髓的陈年墨迹,又或是……凝固了太久的泪痕?
就在他全神贯注凝视那三个字刻痕的刹那——
一股并不狂暴、却异常清晰、异常沉重的画面,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缓缓浮出水面,带着冰冷的水汽,缓缓涌入他的脑海:
画面是黑白的,带着旧胶片特有的颗粒感和闪烁。背景是嘈杂的、充满了惶急与离愁的码头。汽笛呜咽,人声鼎沸。灰蒙蒙的天空下,一艘巨大的、冒着黑烟的蒸汽轮船停靠在岸边,舷梯上挤满了背着行囊、神情各异的人流。
一只属于年轻女子的、纤细白皙的手,正紧紧攥着这支银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簪子被塞进一个穿着灰布学生装、面容清俊却写满离愁别绪的年轻男子手中。
“拿着……”一个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的女子声音在画面外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见簪……如见我……无论多久……我等你回来……长相守……”
年轻男子低头看着掌心的银簪,嘴唇紧抿,眼眶泛红。他猛地抬头,目光穿过纷乱的人流,死死锁定在某个方向(镜头之外,那女子的所在),眼神里有万般不舍,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将银簪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唯一的信物和支撑。
汽笛再次发出刺耳的长鸣!催促着最后的离别!
男子被人流裹挟着,一步三回头,艰难地踏上了舷梯……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像被生生剪断的胶片。没有后续的等待,没有归期,只有那支被攥得温热的银簪,和汽笛声里那句“长相守”的誓言,沉甸甸地留在了伍思涯的感知里。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惊天动地的变故。只有离别的码头,紧攥的簪子,一句无声的承诺。这记忆碎片如此克制,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沉重,如同那灰黑氧化的簪身,内里包裹着被时光磨砺却未曾黯淡的执念。
伍思涯捏着簪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簪身的冰凉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被离别之手攥过的余温。他抬头,看向旧货店老头,声音有些干涩:“老板,这簪子……怎么卖?”
老头浑浊的眼睛抬了抬,似乎有些意外这拾荒模样的年轻人会对一支旧银簪感兴趣。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布满污垢的柜台上随意地敲了敲:“二十块。老银的,分量轻,年头是有点,但款式太老,没人要。你要,就拿走。”
二十块。对此刻囊空如洗的伍思涯来说,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他口袋里只有那几枚冰冷的、加起来不足一元的硬币。他沉默地看着手中这支承载着离别誓言的簪子,再看看老头那张漠然的脸。
“能……能便宜点吗?”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身上钱不多……”
老头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目光在伍思涯洗得发白、沾着污渍的旧外套和他身后那辆破旧的板车上扫过,嘴角撇了撇,带着一种见惯世态炎凉的淡漠:“十五。最低了。不要就放回去。这年头,真心实意的东西,不值钱喽。”他最后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一声飘忽的叹息。
伍思涯不再说话。他默默地将手伸进裤兜,摸索着。掏出那几枚冰冷的硬币——一枚一角,两枚五分,还有几枚一分。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他小心地将它们放在布满划痕的柜台上,发出几声轻微而清脆的碰撞声。
硬币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老头看了一眼那几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硬币,又抬眼看了看伍思涯。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东西。是嘲弄?是怜悯?还是对这“交易”本身荒诞性的了然?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将那几枚硬币随意地拢到柜台一角,发出哗啦的轻响。然后,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拿起刚才放下的锉刀,重新佝偻下腰,继续打磨那个似乎永远也磨不完的黄铜门把手,仿佛刚才那笔“交易”从未发生过。
伍思涯将那支刻着“长相守”的银簪,小心地用那张褪色的绒布包好,揣进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冰冷的银簪隔着薄薄的衣料,紧贴着皮肤,传来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凉意,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
他推起板车,走出旧货店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面,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光似乎又亮了些,但云层依旧低垂厚重。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推着车,拐进了旧货店旁边一条堆满废弃建筑垃圾的死胡同。这里更安静,只有几只野猫在断壁残垣间警惕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他放下车把,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绒布包,再次打开。银簪静静地躺在褪色的红绒上,灰黑的氧化层在微弱天光下显得愈发沉郁内敛,“长相守”三个字的刻痕也愈发清晰深刻。
他凝视着簪尾那刻痕深处积留的黑色污垢。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想看看,当这承载着离人誓言的刻痕被清理干净,是否会有不同的感受?是否能看到更多被尘封的片段?
他环顾四周,在墙根下找到一小块粗糙的断砖。又从板车斗里翻出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片。他蹲下身,将银簪平放在断砖粗糙的平面上。用布片蘸了些墙角积水洼里浑浊的雨水,开始小心翼翼地、极其耐心地擦拭簪尾刻痕深处的污垢。
动作很轻,很慢。浑浊的雨水很快浸湿了布片,也浸染了刻痕。黑色的污垢极其顽固,如同渗入骨髓的岁月尘埃。他一遍遍地蘸水,一遍遍地擦拭,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
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断砖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刻痕深处那顽固的黑色污垢,终于被他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清理掉了一部分,露出了底下相对光洁的银质沟壑。
就在他擦拭掉最后一点顽固污垢,簪尾那“长相守”三个字的刻痕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闪烁着银亮本色的瞬间——
一股远比之前码头离别更加清晰、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的画面,如同破闸的冰河,狠狠撞入了他的脑海!
画面依旧是黑白的,却带着刺耳的噪音和剧烈的晃动感!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尖锐的、如同金属撕裂的呼啸声!大地在剧烈地颤抖!天空被浓烟和火光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
是战场!
镜头剧烈晃动、颠簸。视线里充斥着奔跑的、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模糊身影,飞扬的尘土,炸开的巨大火球,以及……如同镰刀般横扫而来的、致命的金属风暴!
“卧倒——!!!”一个嘶哑变调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扑倒在地!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击着胸口,尘土和硝烟瞬间灌满口鼻!就在倒地的刹那,一股灼热的气浪混合着尖锐的破片,擦着头皮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呃!”压在身上的身体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伍思涯(或者说,记忆的主人)艰难地、挣扎着抬起头。视线被尘土和硝烟模糊。他看见扑倒自己、用身体护住他的,正是那个在码头离别时接过银簪、穿着灰布学生装的年轻男子!此刻,他穿着不合身的土黄色军装,脸上沾满硝烟和泥土,清俊的面容被硝烟和剧痛扭曲,眼神却依旧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他的左肩胛处,赫然插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狰狞扭曲的炮弹破片!深色的液体正迅速洇透他肩背处的军装!
“学……学长!”记忆的主人发出惊恐的呼喊,带着哭腔。
年轻男子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合着泥土滚落。他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摸索着,从怀里贴身处,掏出了那支银簪!簪子依旧被摩挲得温润,簪尾那“长相守”三个字在硝烟弥漫的昏暗光线下,却像烧红的烙铁般刺眼!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银簪死死塞进身下人的手里!手指冰冷而颤抖,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托付生命般的重量!
“……拿……拿着……”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在咳血,“……替……替我……回去……告诉她……我……我……”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涌出的鲜血彻底淹没。他那双曾盛满离别愁绪和破釜沉舟决绝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伍思涯(或者说,记忆的主人),瞳孔深处的光在硝烟中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冰冷的、无边的空洞。身体的力量也瞬间抽离,沉重地压了下来。
只有那支被鲜血浸染了簪尾的银簪,冰冷而滚烫地,烙印在掌心。
“呃啊——!”
伍思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嘶吼!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满是碎石和泥水的垃圾堆上!手中的银簪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泥水里,簪尾那刚刚被擦拭得银亮光洁的“长相守”刻痕上,沾染了新鲜的、冰冷的污泥。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那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那身体被扑倒的撞击,那温热血浆浸透军装的触感,那塞入掌心的冰冷银簪和托付生命般绝望的眼神……这一切都真实得如同亲历!冰冷的窒息感和巨大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目光死死地盯着泥水中那支银簪。灰黑的簪身,银亮的刻痕,新鲜的污泥……如同那记忆碎片里灰暗的战场,银亮的誓言,和殷红的鲜血。
原来……那“长相守”的誓言,最终是用生命和热血来刻写的!那个在檐下刻字的女子,她等待的,是一支染血的簪子,和一个永远无法归来的故人!这簪子流落旧货店,并非被遗忘,而是它所承载的等待与牺牲,太过沉重,被时光深埋,被尘埃覆盖,最终沦为无人识得的旧物。
“活着的人……得替他们……记着……”
老赵那嘶哑的、带着硝烟和冰霜气息的话语,毫无征兆地在伍思涯耳边响起,如同惊雷!他攥着断裂军功章时那空洞而疲惫的眼神,此刻与记忆中那年轻士兵凝固的、空洞的瞳孔诡异地重合了!
伍思涯猛地从冰冷的泥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踉跄着走到银簪掉落的地方,没有丝毫犹豫,再次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的决绝,将沾满污泥的银簪捡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擦拭簪尾沾染的新鲜污泥。他用自己的衣袖,极其仔细、极其小心地,将簪身其他部位的污泥擦拭干净。只留下簪尾刻痕处那一点点新鲜的、冰冷的泥渍——如同那无法擦拭的、凝固的血痕。
他不再试图清理它,也不再惧怕它承载的记忆。这污泥,这血痕,连同那“长相守”的刻痕本身,都是这银簪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那段被遗忘的牺牲最真实的印记。
他紧紧握着这支冰冷而沉重的银簪,推起板车,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堆满废弃垃圾的死胡同。脚步踏在湿漉漉的碎石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巷口,城市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早点摊的油锅滋滋作响,蒸笼冒着腾腾的白气,带着食物暖烘烘的香气。公交车进站刹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新的一天,带着它永不疲倦的、混杂着苦难与生机的轰鸣,再次降临。
伍思涯推着板车,融入这滚滚的人潮车流。他不再回避那些散落在角落的垃圾桶。目光扫过敞开的桶口,扫过那些被遗弃的旧物: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半本泡烂的旧相册,一件领口磨破的旧工装……
他停下脚步,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垃圾桶旁。他弯下腰,伸出那只指关节带着血痂的手,没有触碰那些污秽的表面,只是极其小心地,从一个被丢弃的旧藤编针线筐边缘,捡起了一枚小小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的、黄铜质地的……纽扣?或者是什么小徽章?它毫不起眼,混杂在碎布线和断针里。
他捏着这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片,将它放进了板车斗里。就在那碎裂的相框和洗净的小熊毯子旁边。
他直起身,推着车继续前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口袋里那支银簪冰冷的簪身。簪尾刻痕深处那一点点冰冷的污泥,仿佛还带着战场硝烟的气息。
活着的人,得替他们记着。无论这记忆是檐下的苔痕,是冰冷的军功章,还是簪尾刻痕深处无法擦拭的污泥与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