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的清晨,是在鸡鸣犬吠和灶间弥漫的粥米香气中到来的。老太太早早起身,忙活着早饭,仿佛昨夜只是接待了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远房侄孙。这种近乎刻意的平常,反而让伍思涯感到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他和猴子几乎一夜未眠,此刻坐在饭桌前,面对着热腾腾的稀饭和咸菜,都食不下咽。猴子眼神躲闪,时不时瞟向窗外紧闭的铁门,显然还沉浸在巨大的惊恐中。伍思涯则强迫自己喝了几口粥,维持着体力,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试图从这诡异的平静中剖析出蛛丝马迹。
老太太依旧絮叨着家常,只字不提外界风雨。直到早饭快结束时,她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递给伍思涯。
“哦,对了,早上村口小卖部老李头捎来的,说是给借住在这儿的小伍的。”老太太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伍思涯的心猛地一跳!村口小卖部?老李头?郑教授的关系网,竟然能深入到如此基层、如此不起眼的环节?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原始、隐蔽,却又极其有效,远超现代通讯的监控范围。
他接过纸条,手指微微颤抖。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宋体字,没有任何落款:
“**静候。阅近日省报。**”
省报?伍思涯愣了一下。让他看报纸?这又是什么深意?
他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将纸条小心收好。饭后,他借口散步,走出了小院。村子不大,很快就在一棵老槐树下找到了那个挂着“便民小卖部”牌子的小店。店主老李头是个干瘦黝黑的老汉,正眯着眼听收音机里的地方戏。
伍思涯走过去,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状似无意地问道:“大爷,有最近的省报吗?”
老李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多问,从柜台底下抽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但显然已被多人翻看过的报纸,递给他:“昨天的,就这一份了。”
“谢谢。”伍思涯付了钱,拿着报纸走到旁边的石凳上,迫不及待地展开。
报纸头版多是些会议报道和政策解读,似乎并无异常。他耐着性子一版版翻下去,社会新闻、经济动态……直到翻到中间偏后的版面,一个并不起眼的栏目——“**环保督察‘回头看’**”,一篇篇幅不长的报道吸引了他的目光。
标题是:《**重拳出击!省联合工作组进驻金禾创源,彻查环保数据造假及违规处理问题**》
报道内容依旧保持着官方的克制语气,但透露出的信息却足以石破天惊!文章称,根据群众举报和前期暗访,省里已成立由环保、公安、市场监管等多部门组成的联合工作组,于昨日正式进驻金禾创源科技有限公司,重点核查其环保数据真实性、危险废弃物处理流程合规性等问题。报道中还特意提到“**对群众反映强烈的河口镇生产基地进行重点驻查**”,并强调“**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虽然用语谨慎,未提及“医疗废弃物”等敏感词,但“危险废弃物”、“数据造假”、“严肃处理”这些字眼,已经清晰地表明了风向!官方终于公开动手了!而且是以如此高规格、多部门联合的形式!
伍思涯的心脏怦怦狂跳,血液涌上头顶。他明白了!那张纸条让他“阅近日省报”,就是要让他亲眼看到这则消息,让他知道,他拼死送出的证据没有石沉大海,而是真的成为了引爆这场风暴的惊雷!这是对他的一种无声的告知和安抚!
然而,兴奋之余,他敏锐地注意到,报道通篇只提“核查”、“驻查”,并未宣布任何具体查处结果,也没有提及任何人员被控制。这符合官方办事流程,但也留下了一丝不确定——核查最终会走向何方?会遇到多大的阻力?是否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他将报纸仔细叠好,塞进口袋,心情复杂地走回小院。消息是好的,但远未到庆祝的时候。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涌动中度过。小院仿佛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外界的一切风雨都被那扇铁门隔绝。老太太依旧每日做饭、唠叨,绝口不提任何事。猴子在最初的惊恐后,见似乎真的安全,也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开始帮着老太太做些杂活。
但伍思涯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每日都会去小卖部买一份新的省报,密切关注着后续。然而,关于金禾的报道却如同石沉大海,再无任何后续消息披露。其他的新闻依旧,仿佛那场轰轰烈烈的进驻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这种沉默,反而更令人不安。
第三天下午,伍思涯再次来到小卖部。老李头照例递给他一份当日的省报,但在交接报纸的瞬间,伍思涯感觉到报纸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接过,付钱离开。走到僻静处,他迅速翻开报纸,里面果然夹着另一张折叠的小纸条!
这一次,纸条上的字是手写的,字迹苍劲有力,却带着一丝急促:
“**对方反扑甚烈,博弈焦灼。证据链关键一环(数据备份服务器)疑似被转移或销毁。汝处是否还有其他线索或证物?速思之!**”
纸条没有署名,但伍思涯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老兵”或者王同志那条线的人,通过这最原始也是最安全的方式在与他联系!而且,他们遇到了麻烦!金禾背后的势力正在疯狂反扑,甚至可能已经抢先一步销毁了核心证据——那个“不可篡改的电子数据链”的物理载体!
他送出的纸质日志固然重要,但若能结合原始的电子数据,才能形成无可辩驳的完整证据链!否则,单凭纸质记录,对方完全可以狡辩是伪造、是污蔑!
其他的线索或证物?伍思涯的脑子飞速旋转。赵建国的皮箱!那里面除了日志,还有工作证、汇款单、照片……尤其是那张女孩站在河口镇中学门口、背景是“金禾招聘”信息的照片!这能否证明赵建国与金禾的雇佣关系?能否侧面印证日志的真实性?
还有……他自己!他就是人证!他亲身闯入了那个处理厂,目睹了那一切,听到了那些工人的对话!虽然他无法提供物证,但他的证词至关重要!
可是,如何将这些东西送出去?如何让上面的人知道?
他猛地想起父亲那本论文集!父亲当年的研究,以及那本省经济发展研究中心的《政策参考》合订本里的争议记录,这些学术上的、政策层面的旁证,能否也从侧面佐证金禾项目原生的缺陷和风险?
思路逐渐清晰。他需要尽快将这些信息传递出去!
他立刻返回小院,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找老太太要了纸笔。他需要写一份尽可能详细的情况说明,将赵建国的遗物、自己的经历、父亲的论文、早期的政策争议……所有这些散落的点,串联起来,形成一个虽然间接但却立体、相互印证的证据网络!
他伏案疾书,字迹因为激动和急切而显得有些潦草。他详细描述了捡到赵建国皮箱的经过,列出了里面所有物品的清单及其可能的意义;记录了自己闯入河口镇工厂的所见所闻所感,包括那些工人的对话;甚至摘录了父亲论文和《政策参考》中的关键段落……
这是一项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他必须保持绝对冷静,确保每一条信息的准确和客观,避免任何主观臆测。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纸上,洇开了墨迹。
当他终于写完最后一笔,窗外已是夕阳西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接下来,是如何送出去。他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突如其来的指令。他决定,还是通过最原始的方式——小卖部的老李头。
傍晚时分,他再次来到小卖部,将厚厚的几页信纸仔细折好,外面包上那张写着“对方反扑甚烈”的纸条,一起塞进一个信封里。他没有写任何收件人信息。
“大爷,”他将信封递给老李头,压低声音,“还是麻烦您,把这个……交给早上捎信的那位。”
老李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信封,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接过,随手塞进了柜台下面一个装杂物的破纸盒里,然后继续眯着眼听他的收音机。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自然而平常,仿佛只是寄存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伍思涯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薄薄的信封,承载着可能是最终破局的关键信息,也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
他转身离开小卖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在回小院的土路上,他的心情依旧沉重。信息送出去了,但能否起到作用,仍是未知数。对方的反扑如此猛烈,甚至可能已经破坏了核心证据,这场博弈的天平,究竟会倾向哪一方?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口袋裡那部新手机,突然又毫无征兆地震动了起来!
又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伍思涯的心猛地一紧,迅速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后,才走到一个草垛后面,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声音——一个冰冷、熟悉、带着一丝压抑不住愤怒和讥诮的女声:
“伍思涯?你果然还藏着后手。真是小看你了。”
是林默!
伍思涯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她又怎么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林记者?”伍思涯保持镇定。
“别装了!”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把东西送上去就万事大吉了?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篓子?!你毁了多少人的心血和布局!”
伍思涯愣住了。林默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不再是那个冷静、疏离的观察者,而像是一个……利益相关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伍思涯沉声道。
“不明白?”林默冷笑,“好,我让你明白!金禾的事,水比你想象得深一百倍!牵扯到的人,动用的资源,根本不是你一个捡破烂的能撼动的!你以为那些老头子们拍桌子瞪眼就能解决问题?太天真了!现在好了,打草惊蛇,核心证据被彻底销毁,所有线索中断!对方断尾求生,随便推几个替罪羊出来,一切照旧!而你,伍思涯,你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包括那些你以为在帮你的人!”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伍思涯的心脏。核心证据真的被销毁了?他的行动反而导致了更坏的结果?甚至……连“老兵”他们也被算计了?
“那你呢?林记者?”伍思涯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你早知道这一切,对吗?你之前的帮助,是出于正义,还是……另有所图?”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林默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冷静,却更显冰冷和复杂:“我扮演什么角色不重要。重要的是,伍思涯,你已经被放弃了。对于某些人来说,现在的你,活着比死了更麻烦。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电话被猛地挂断。
伍思涯握着手机,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浑身冰冷。
林默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了他心中一直存在的那个疑虑的锁孔。她果然不简单!她似乎知道内情,甚至可能本身就与这漩涡有着某种关联。她的警告是真是假?是危言耸听,还是最后的“善意”?
他被放弃了?被谁?“老兵”他们吗?
巨大的迷茫和孤立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原本以为渐渐清晰的棋局,再次变得迷雾重重。
风起于青萍之末,其势已成,但其最终方向,却依旧扑朔迷离,暗藏杀机。
他抬头望向远处沉落的夕阳,如同血染一般。
这盘棋,远未到终局。而他这枚棋子,似乎已成了双方都想吞掉或者弃掉的那一颗。
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