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总落细雨,不大,却绵得很,把井边的莲花洗得发亮。二柱蹲在篱笆外修竹片,竹片被雨打湿了,泛着青,指尖摸上去凉丝丝的,倒比往年这时候暖些。风从芦苇荡那边来,带着点水汽,掠过老槐树时,树影忽然晃了晃——不是风刮的,是影里多了片白,像谁的衣角,轻得没声息,往井边飘。
他攥着竹片顿了顿。这阵子总这样,夜里灶膛的火灭了,却总闻着点香,不是艾草的苦香,也不是红糖的甜香,是种软乎乎的香,像晒过日头的旧棉絮。三奶奶说许是坟地的野花开了,风刮来的,可他昨夜分明看见灶台上的铜扣子动了动,往碗沿边挪了半寸,碗里是给糖崽留的红薯干,少了块边角,齿痕浅得很,不像是糖崽啃的。
“二柱哥。”艳红端着木盆从灶房出来,盆里是糖崽换下的小褂,水晃出点溅在他手背上,“发啥愣呢?竹篱笆都歪了。”她往井边瞥了瞥,忽然低了声,“方才我看见井里漂着个帕子,白的,绣着半朵莲,捞上来就没了,倒沾了满手香。”
二柱没接话,只是往井里看。水面浮着层雨珠,碎得像撒了把银粉,映着莲花的影子,影里真藏着点白,一闪就没了。他想起前日夜里,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哼小调,是娘生前哼的那个,可调子软了些,尾音拖得长,像怕惊着谁。当时他以为是梦,可醒来时,灶膛边的草席上多了根细针,针上还缠着缕白丝线,不是艳红常用的粗线。
入了夜,雨还没停。糖崽早睡得沉了,小胳膊搂着布偶,布偶胳膊上的蓝布沾着点湿,许是方才哭着要喝水时蹭的。二柱坐在灶膛前添柴,火“噼啪”响,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烟袋的影子晃了晃,黄符的影子也晃了晃,中间竟多了个影子,细腰,软肩,手里像捏着什么,往灶台上放。
他猛地抬头,灶台上空空的,只有那对铜扣子亮着。可方才那瞬间,他分明闻着了那股香,比夜里浓些,混着灶灰的焦味,竟不呛人。火光照着他手背,暖烘烘的,倒像是谁用帕子擦过,把雨打的凉意都擦没了。
“你是谁?”他低着声问,火叉往灶膛里捅了捅,火星溅出来,落在地上灭了。
没声息。只有井边的莲花晃了晃,叶瓣上的雨珠掉下来,“咚”地落进井里,响得格外清。他盯着水面看了半晌,水面的影子里,除了他自己,还多了双鞋,白的,绣着莲瓣,鞋尖沾着点泥,是坟地那边的黑泥,却没弄脏鞋面。
往后几日,那香总跟着。他去地里翻土,锄头刚落下,忽然就轻了些,像有人在后面扶着;他往地窖搬红薯,筐子明明沉得很,走起来却飘,筐沿沾着片白,是片花瓣,不是莲花瓣,软得像绢。昨夜他给三奶奶煎药,药汁总熬不浓,正急着,药罐忽然自己转了转,火也旺了些,药香里混着那股软香,苦气竟淡了。
“二柱哥,你脸咋红了?”今日晌午,艳红给他递红薯糕时忽然笑了,“这几日总走神,是不是累着了?”她往他怀里塞了块红糖,“含着,三奶奶说甜能解乏。”
红糖刚含在舌尖,他忽然看见艳红身后的门框上,落着片白帕子角,帕子边绣着莲,针脚细得很,比艳红绣的匀净。他伸手去够,帕子却像长了脚,往院外飘,飘得极慢,像在等他跟上去。他跟到老槐树下,帕子忽然落了,落在树根的湿土里,沾了点泥,他捡起来时,帕子忽然轻了,竟从中间透了光,看得见对面的井沿。
“别碰!”三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拐杖头往帕子上敲了敲,帕子“呼”地化了,只留着缕香,“是水边的东西,沾不得。”她往坟地方向瞅了瞅,眉头皱了皱又松了,“前几年有个外乡姑娘,过芦苇荡时掉水里没了,听说就爱穿白衫,绣莲花。许是她记挂着这边的井,常来看看。”
二柱捏着指尖愣了愣。外乡姑娘?他想起货郎开春时说的,去年冬天芦苇荡边除了井皮,还漂过个木盆,盆里是件白褂子,绣着莲,他没敢捞,怕不吉利。当时他没在意,如今想来,那褂子的料子,倒跟帕子一个样。
夜里他没睡,坐在灶膛前等。火燃得缓,怕惊着什么。三更天刚过,香忽然浓了,比往日都浓。他看见灶台上的铜扣子动了,两颗都动了,往中间凑,像要挨在一起。接着,墙上映出那个影子,比白日清楚些,手里捏着块红薯干,往糖崽的布偶嘴边放,放得轻极了,布偶的耳朵忽然动了动,竟像是笑了。
“你……”他刚开口,影子忽然顿了,往灶膛这边转了转。火光照着墙,影里的脸模糊着,只看得见眉尖,软得像沾了雨,“别吓着娃。”
影子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红薯干放在布偶手边,慢慢往后退,退到井边的影子里就没了。他追出去时,井边的莲花落了片瓣,白的,落在水面上,漂着漂着,竟化了,水里浮起根白丝线,缠在莲茎上,打了个结,跟黄符上的细毛结一个样。
打那以后,他倒不怕了。夜里听见小调就跟着哼,灶台上少了红薯干也不找,只是往碗里多放块。那日他给娘的坟添土,坟后忽然多了束花,不是野花,是剪得整整齐齐的莲,白的,插在石板缝里,根上还沾着井边的湿土。他没拔,就那么插着,风一吹,花瓣晃了晃,像在谢他。
昨儿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裳坐起来。刚到灶房门口,就看见井边站着个人,白衫,素裙,背对着他,正往水里撒什么,银闪闪的,是糖崽掉的那颗乳牙,她捡起来了,用帕子擦得干干净净,往石缝里放。
“姑娘。”他低着声唤,怕惊着她。
那人猛地回头。月光落在她脸上,竟不模糊了,眉是细眉,眼是软眼,嘴角沾着点笑,轻得很。她手里的帕子掉了,落在井沿上,帕子上的莲绣全了,是朵并蒂莲,另一半绣得针脚生涩,竟像是他娘的手艺。
“我叫莲娘。”她开口时,声音软得像雨,“前年过荡时,被浪卷到井边,是你娘的石板挡了我,没沉下去。”她往灶房指了指,“你娘说,你总怕黑,让我夜里来看看灶膛的火。”
二柱攥着衣角没动。他想起娘坟后的石板,板上的刻痕除了莲花,还多了个小印,像“莲”字的半边。原来那些红薯不是风刮来的,是她夜里从地窖搬的;药罐不是自己转的,是她扶着的;糖崽夜里不哭,是她哼着小调哄的。
“你冷不?”他忽然问,灶膛里还有热灰,能捂暖。
莲娘笑了笑,往井里退了退,裙摆沾着水,竟没湿,“我在井里待惯了,不冷。倒是你,夜里总坐灶膛前,手都冻裂了。”她往他手背上指了指,他才发现手背不知何时多了块帕子,白的,绣着莲,暖烘烘的,像刚从灶膛边拿过来的。
天快亮时,莲娘才往井里沉。沉之前,她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莲子,比井边莲花结的都圆,“泡在水里,夜里就不黑了。”她笑的时候,眼尾泛着红,像沾了胭脂,“别告诉娃和三奶奶,她们会怕。”
他把莲子泡在灶台上的碗里。莲子刚挨水,就冒了点光,淡得像月色,照得铜扣子都亮了。三奶奶进来添柴时瞅了瞅碗,没多问,只是往灶膛里多添了把柴,“火旺点好,夜里暖。”
往后的日子,倒安稳了。夜里他坐在灶膛前,莲娘就站在井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添柴,看着糖崽翻身,月光落在她白衫上,软得像层雾。他给她讲地里的事,讲糖崽又掉了颗牙,讲艳红绣的帕子被货郎看中了,要给镇上的姑娘捎带。她总笑着听,偶尔点头时,井里的水就晃一晃,映得莲花影子都软了。
秋分那天,糖崽忽然指着井边笑:“娘!是白娘!”二柱心里一紧,可莲娘没躲,只是往糖崽手里塞了颗莲子,莲子甜得很,糖崽含着就跑,喊着要给三奶奶吃。三奶奶捏着莲子看了半晌,往井边摆了碗红薯汤,汤里放了红糖,“姑娘家,总吃冷的不行。”
汤没少,却凉得快。莲娘站在汤碗边,眼尾红得更厉害了,往三奶奶身后看了看,灶房梁上的黄符忽然飘了飘,符上的细毛结松了松,竟像是在应她。二柱忽然明白,娘早知道了,三奶奶也早知道了,她们没说,是怕他心里发慌,怕她在井里孤单。
入冬时,莲娘来得少了。她说水边的东西,天寒了就爱困,得在井里多待些时候。临走前,她往灶膛边放了件东西,是双布鞋,布是白的,鞋底纳着莲,针脚密得很,是照着他的脚做的。他往脚上试了试,暖得很,鞋里还沾着点香,跟她身上的香一个样。
“开春就来。”她往井里沉时,声音轻得快听不见,“井边的莲花我替你看着,冻不着。”
二柱坐在灶膛前,捏着那双鞋笑。灶膛的火燃得旺,映得满屋子暖烘烘的。糖崽抱着布偶在院里跑,喊着白娘给的莲子发芽了;艳红蹲在井边翻晒红薯干,红袄角沾着莲瓣,笑得眉眼都弯了;三奶奶哼着小调缝衣裳,针脚往白布里扎,竟也绣起了半朵莲。
风从芦苇荡吹过来,带着点香,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吹得井边的水泛涟漪,吹得铜扣子叮铃响,响得像谁在哼小调,哼得月色都软了,软得像裹着红糖的棉花,暖得很,甜得很,缠得牢得很。他知道开春她会来的,井边的莲花会开得更旺,灶膛的火会燃得更暖,往后的日子,不管是黑是白,总有人陪着,再不会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