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了井的土还泛着湿意，压在上面的大石头缝里渗出水珠，滴在地上“嗒嗒“响，跟艳红走路的声一个样。二柱绕着井台走了两圈，鞋底沾的泥印早干成了黄块，可后颈那股凉飕飕的气总不散，像是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喘气。
“二柱！发啥呆？“他娘拎着筐从地里回来，筐沿沾着半截豆荚，“你三叔家出事了，让你去搭把手。“
二柱愣了愣：“啥出事了？“
“还能啥？“他娘往三奶奶家的方向努努嘴，压低了声音，“昨儿先生填了井，今早就见三奶奶坐在门槛上缝扣子，缝着缝着就往墙上撞头，额角都磕出血了。你三叔没辙，正找人呢。“
二柱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三奶奶家跑。院门口围了不少人，都踮着脚往里瞅，叽叽喳喳的声浪里混着三奶奶的哭腔，不是昨儿那种抽噎，是直着嗓子喊：“还给我......我的袄......“
他挤进去时，正看见三叔抱着三奶奶往炕上铺，三奶奶的额角缠着块破布，血从布缝里渗出来，红得刺眼。她挣扎着要往墙根扑，手指乱抓，嘴里反复喊着“袄袖子“，眼白翻得快遮住黑眼珠，看着吓人得很。
“先生呢？“二柱拽住旁边一个婶子问。
婶子往院里指了指：“在灶房画符呢，说三奶奶是被缠上了，得拿符水镇。“
二柱没说话，眼睛往灶房瞟。灶房的门虚掩着，能看见先生背对着门口站着，手里拿着支毛笔在黄纸上画，案台上摆着个豁口碗，碗里的水泛着浑，漂着点朱砂。而灶台边的柴堆，比昨天矮了半截，盖在上面的柴禾散着，露出底下的土——那包红袄不见了。
他心里一沉，悄悄溜到灶房门口。先生画符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别躲了，进来吧。“
二柱磨磨蹭蹭走进去。先生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的皱纹堆得深：“你看见的比谁都多，是不是？“
二柱攥着衣角没吭声。
先生拿起案台上的豁口碗，往地上泼了点水，水迹在地上晕开，慢慢聚成个模糊的印子，像只小小的脚印。“她要的不是扣子，也不是袖子，“先生叹了口气，“是全乎的身子。“
二柱猛地抬头：“啥？“
“十年前她掉水里，尸首没捞全乎，“先生用毛笔蘸了点朱砂，在墙上画了个圈，“草席裹着埋了，可水冲散的那半截身子没跟着入土，魂就不全。昨儿找着袖子，今就得找别的......“
话没说完，堂屋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接着是三叔的惊叫：“三婶子！你干啥！“
二柱和先生赶紧往外跑。三奶奶不知啥时候挣开了三叔的手，正趴在炕沿上啃墙皮，嘴里嚼得“咯吱“响，嘴角沾着土和血，看见二柱进来，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沾着土的牙：“二柱......帮我找找......我的手......在芦苇荡底下......“
二柱吓得往后退了退。芦苇荡——正是艳红当年下葬的地方。
先生赶紧从布包里掏出张黄纸，往三奶奶额头上一贴。三奶奶“嗷“地叫了一声，身子直挺挺地倒在炕上，不动了，只有胸口还微微起伏。
“镇不住多久，“先生抹了把汗，“得去芦苇荡，把她散了的骨头找回来，跟坟凑全乎了，再做法事，或许还能保得住你三奶奶。“
三叔在旁边听得脸色发白：“芦苇荡那么大，咋找？“
“跟着味儿走，“先生指了指三奶奶的鞋，她的布鞋沾着不少黑泥，泥渍里裹着点白絮，“她自己寻着去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二柱跟着三叔和先生往西坡芦苇荡走。芦苇比前几天又密了些，绿森森的挡着路，风一吹“沙沙“响，像是有人在里头哼歌。二柱走在最后头，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却啥也没有，只有泥地上印着串小小的脚印，跟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就在这儿。“先生忽然停在片塌了土的地方，正是前几天三叔说露着草席的那处。塌了的土坑里黑黢黢的，能看见半截烂了的草席，席子上沾着块红布，是艳红那件红袄的前襟。
先生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锄头，递给三叔：“轻着点挖，别碰坏了骨头。“
三叔哆嗦着接过锄头，刚挖了两下，锄头就“当“地磕着了硬东西。先生赶紧让他停手，自己蹲下身用手扒土。土被扒开，露出块白森森的东西，不是骨头，是半块碎瓷片，瓷片上沾着点红漆，看着眼熟。
二柱凑近一看，心猛地揪了揪——是铜扣子上掉的漆！
先生没理会碎瓷片，接着往旁边扒土。没一会儿，土里露出节细细的骨头，白生生的，像是人的指骨。“找到了一节，“先生把骨头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包里，“还得找......“
话没说完，芦苇荡深处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掉水里了。
“谁？“三叔喊了一声，举着锄头往那边走。二柱和先生赶紧跟上。
芦苇荡深处有个小小的水洼，是前几天下雨积的水，水洼边的泥地上跪着个人，是三奶奶！她不知啥时候醒了，自己寻到了这儿，正用手往泥里刨，指甲都刨出血了，看见二柱他们，咧开嘴笑：“找到了......我的脚......在水里泡着呢......“
二柱往水洼里看了眼，头皮发麻——水洼底沉着节骨头，白森森的，正是人的脚骨。
先生赶紧上前想拉三奶奶，可三奶奶像是疯了似的，猛地扑进水洼里，用手往水底捞，嘴里喊着：“我的腿......我的腿......“
水洼里的水被搅浑了，泛起股腥乎乎的味，跟井里飘着的味一样。二柱看见水底沉着不少碎骨头，白花花的一片，像是被水泡了十年，早就泡得发软。
“别捞了！“先生急得直跺脚，“再捞她就要把你拖下去当替身了！“
可三奶奶像没听见似的，还在往水底钻，水都没过她的胸口了，头发飘在水面上，黑沉沉的，跟艳红那天在芦苇荡边的样子一模一样。
三叔急得要往下跳，被先生一把拉住：“不能去！她现在眼里没你，只有骨头！“
就在这时，二柱看见水洼边的泥地上有个东西在闪，弯腰捡起来一看，是颗铜扣子，掉了漆的，正是艳红要找的那颗——不知啥时候从红袄上掉了，沉在了泥里。
他拿着扣子走到水洼边，往水里喊：“艳红！扣子在这儿！别缠三奶奶了！“
三奶奶的动作猛地停了，慢慢转过身，脸上的水顺着往下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柱手里的扣子，忽然笑了，软乎乎的声音从她嘴里冒出来：“我的扣子......给我......“
二柱把扣子往水里扔过去。扣子掉进水里，“咚“地沉了下去。三奶奶跟着往水底钻，再也没上来。
三叔“嗷“地一声哭出来，要往水里跳，被先生死死拽住。水洼里的水慢慢静了下来，水面上飘着几根碎芦苇，还有三奶奶那件绣着小莲花的布鞋，孤零零地漂着。
“没救了，“先生闭了闭眼，声音哑得厉害，“她把三奶奶拉去当替身了，这下......她的身子全乎了......“
二柱站在水洼边没动。水面上的波纹慢慢聚成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个穿红袄的姑娘，正对着他笑，嘴角咧得有点怪，露出两颗尖尖的牙。
那天傍晚，村里人把三奶奶的尸首从水洼里捞了上来。她的脸白得吓人，嘴角却带着笑，像是挺舒坦。三叔抱着尸首哭得直抽噎，先生在旁边摆了个简单的法事，把从土里挖出来的碎骨头和三奶奶的尸首一起埋在了艳红的坟边，两座坟挨得近近的，像是靠着。
二柱没敢去看。他蹲在老槐树下，看着树根那丛野菊，菊丛底下的红袄碎片还在，沾着点湿意，像是刚被水泡过。
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哼歌，软乎乎的，就在树根底下。二柱低头一看，菊丛边的泥地上印着串小小的脚印，旁边还挨着个大些的脚印，像是三奶奶的布鞋印，两个脚印并排着，慢慢往芦苇荡的方向挪，一步一步，“嗒嗒“响。
他知道，艳红终于找全乎了她的身子，还多了个伴。而老槐树下的青石板，再也不会有三奶奶坐着缝衣裳了，只有那丛野菊，开得比往年更艳，红得像血。
夜里二柱躺在炕上，听见窗外传来哼歌声，软乎乎的，还夹着个糙点的声音，像是三奶奶在跟着哼。他没敢开窗看，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半截红袄碎片——那是白天从槐树根下挖出来的，碎片上的铜扣子还在，掉了漆的地方沾着点新泥，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窗外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没再往前挪。二柱睁着眼睛到天亮，天刚亮时听见门口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掉在了地上。
他爬起来开门一看，门口放着颗铜扣子，掉了漆的，旁边还放着半只绣着小莲花的布鞋，正是三奶奶的。
风从门口吹进来，带着股腥乎乎的水味，还有点皂角的白印子，跟三奶奶指缝里的味一样。二柱捡起扣子和布鞋，往艳红和三奶奶的坟那边望了望，芦苇荡的方向，红得像烧起来似的，不知是日头照着，还是红袄的色。
他知道，这村里，以后再没人敢提艳红和三奶奶了。只有老槐树下的脚印，还在慢慢长，一步一步，印在泥里，印在草上，印在每个路过的人心里，擦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