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芦苇荡的腥气往灶房钻，二柱攥着锨靠在门框上打盹，眼皮沉得像坠了铅。灶房的灯忽明忽暗，墙上三个影子还在晃，不大不小的那个往灶台凑了凑，影子边缘蹭着另两个，软乎乎的，像是在撒娇。
忽然，手腕被什么东西碰了下，凉的，细的。他猛地睁眼，看见灶台上摆着双筷子，正是之前插红薯干的那双，现在筷子尖沾着点黑糊糊的东西——是那碗黑糊糊里的，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甜腥味。而碰他的是根线，黑的，从东屋拖过来，线头上系着半块蓝布，绣着小半朵莲花，是三奶奶布鞋上掉的碎片。
“别装神弄鬼。“他把线往旁边踢，脚却像踩在棉花上，软得使不上劲。后颈的凉气顺着衣领往里钻，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急，像是有东西顺着脊椎往上爬，爬到后心时，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浑身的骨头缝都透着冷。
墙上的影子动了。那个小的影子往中间靠了靠，和不大不小的影子叠在一块儿，接着慢慢往下沉，沉到地面时“嗒“一声轻响，像赤脚踩在泥地上。二柱盯着地面，看见黑印里渗出水珠，汇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个红袄角，正往他脚边飘。
他想举锨，胳膊却不听使唤，像是被绳子捆着。耳边又响起软乎乎的声音，这次近得像贴在耳膜上：“二柱，冷......“
冷字刚落，他忽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牙齿“咯咯“碰着响。眼睛也开始发花，灶房的梁、墙上的黑印、灶台上的碗都在晃，晃着晃着，他看见红袄影子站在面前了，不再是黑糊糊的，脸是艳红的脸，梳着小辫，辫梢系着红头绳，只是眼仁还是白的，没黑的，直勾勾地看他。
“你娘说......你小时候偷藏红糖......“艳红的声音软乎乎的，还带着点笑，“藏在灶膛后......被她搜出来了......“
二柱的心猛地揪了下。这事除了娘，没人知道。当年他才五岁，娘熬了红糖糊糊，他舍不得喝，偷偷舀了两勺埋在灶膛后的土里，结果被娘发现时，红糖早化了，混着土结成块，娘没骂他，还笑着揉他的头，说“傻小子，想吃再熬“。
“你娘还说......“艳红往前凑了步，红袄角蹭着他的裤腿，凉得像冰，“你怕黑......晚上总攥着她的衣角睡......“
眼泪忽然涌了上来，热的，烫得眼窝疼。他想抬手擦，手却自己动了，不是擦眼泪，是往灶台上伸，抓起那双筷子，往黑糊糊里戳了戳，挑出点往嘴边送——那甜腥味钻进鼻子时，他忽然想起娘断气前的笑，想起她攥着铜扣子的手，想起小时候她坐在灶前，往他嘴里塞红薯干，说“慢点吃，没人抢“。
“别......“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筷子上的黑糊糊沾在嘴唇上，甜的，腻的，还带着股土腥气，是坟里的味。他看见艳红的脸笑了，嘴角咧开，还是咧到耳根，可这次没露黑牙床，是白的，嫩的，像个真小孩似的：“填了井......就不冷了......你陪我......“
话音落时，他忽然控制不住地往前走，往灶台前走。脚踩在黑印上，沾了满脚黑泥，可他不觉得脏，反倒觉得踏实——像小时候踩在娘刚翻的地里，软乎乎的。灶台上的碗自己往他手边挪了挪，碗沿碰着他的手，温的，不是冷的。
“你娘的扣子......我帮你钉......“艳红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像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抓起了灶台上的针——是之前不见的那根，锈得发绿的，现在针眼里穿了黑丝线，线的另一头系在红袄角上。手往胸口摸，摸那个破洞，针往布眼里扎时，他没觉得疼，反倒有点痒，像娘以前用手指戳他的胸口，说“不长记性“。
钉到第三针时，他忽然看见墙上的影子变了。那个大的影子往旁边退了退，影子边缘颤了颤，像是在哭。而他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和红袄影子叠在一块儿了，红袄角搭在他的影子肩上，软乎乎的，像真搭着似的。
“全乎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软乎乎的，是艳红的声，又带着点他自己的糙，“不冷了......“
可眼泪却流得更急了，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胸口的布上，把黑丝线洇湿了，晕出片黑印。他想起娘埋在坟里，孤零零的；想起三奶奶丢了鞋，到死没找着；想起艳红掉在井里时，说不定也怕黑，也冷。他想起小时候村里热闹，王老实头在槐树下编筐，三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娘在灶房喊他吃饭——那些日子早没了，埋在土里，被水泡着，被虫啃着，就剩些影子缠着他。
“二柱......“这次是糙点的声音，是三奶奶的声，从灶门口传来，“鞋......找着了......一双......“
他转头，看见灶门口摆着双布鞋，蓝布面的，绣着小莲花，一双，全乎了。鞋旁边放着个木盒，是他埋回土坑的那个，盒盖开着，里面没黑泥，放着颗铜扣子，掉了漆的，旁边还有半块红糖，没化的，沾着点土，正是他当年藏灶膛后被娘搜出来的那块。
“娘......“他终于喊出声，是自己的声，哑得像破锣。眼泪掉在布鞋上，打湿了蓝布面，把小莲花泡得更亮了。他控制不住地蹲下去，抱着那双鞋哭，哭得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被附上了，可他不想挣了。冷也好，怕也罢，这些影子是村里剩下的念想了，是那些没走干净的，想陪着他的。
墙上的灯忽然亮了些，昏黄的光落在他背上，暖的。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嗒嗒“的，软乎乎的，踩在黑印上，停在他身后。接着，后背被轻轻拍了下，凉的，细的，是艳红的手；又被拍了下，暖的，糙的，是娘的手。
“行啦......“他听见娘的声音，像生前哄他似的，“哭啥......有我们呢......“
二柱哭得更凶了，却不是怕，是疼。疼那些走了的人，疼那些没了的日子，也疼现在陪着他的影子——他们是鬼，是邪，可也是他仅剩的念想了。他抓着艳红的手（其实是抓着自己的手，可他觉得是艳红的），又摸了摸娘的影子（其实是摸墙，可他觉得摸着娘了），哽咽着说：“不走了......都不走了......“
灶房的风停了，甜腥味淡了些，只剩灶膛里余烬的暖。墙上三个影子并排站着，不大不小的那个往两边都靠了靠，像被搂着似的。二柱抱着布鞋坐在地上，眼泪慢慢干了，眼皮又开始沉，这次他没硬撑，靠着灶台闭上眼——他知道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哪怕是和影子一起睡。
夜还长着，可好像没那么黑了。老槐树的叶子还在响，却软乎乎的，像哼小曲；芦苇荡的水声也还在，却轻轻的，像哄小孩。院里的磨盘不渗水了，灶台上的碗还温着，墙上的影子没动，就那么陪着他，像很多年前，娘坐在灶前看着他睡似的。
他攥着布鞋的手紧了紧，嘴角忽然扯了扯，像笑。是啊，该来的都来了，该陪的也陪着了，往后的日子，且行且惜吧。哪怕是和鬼过，也比孤零零守着个空村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