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阴的。
没有雨,风却裹着潮意,贴在人身上,像没拧干的布。青石镇的青石板,泛着冷光,踩上去有点滑——王婶早上来送馒头时说,“怕是要落秋雨了,清寒你记得把门板关紧”。
沈清寒在擦杯子。
布巾是新换的蓝布,王婶给的,边角还绣着朵小桂花,软得像云。擦到林七用过的那只时,他的动作慢了半拍——杯口的缺口,被他磨得光滑了点,不再硌手,像把旧伤磨成了念想。
梁上的银铃晃了晃。
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巷口桂树的残香,铃身碰着木梁,“叮”的一声,轻得像叹气。赵九坐在角落,手里拿着本旧书——是《残阳诀》的注释,苏晚留下的,他正逐字逐句地看,手指划过纸页,像在摸故人的笔迹。
“吱呀——”
门轴响了。
进来的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衫,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的疤——是剑伤,斜着划了一道,深得见骨,结的痂是褐色的,像陈年的血。他手里攥着个布包,包得紧,边角磨出了毛,一看就带了很多年。
“要酒。”他的声音不高,却哑,像被风刮过的弦。
沈清寒放下布巾,拿起酒坛,倒了杯冷酒推过去。酒液在杯里晃了晃,映着来人的脸——他的眼窝深,颧骨高,左眉上有颗痣,像点了滴墨,眼神沉得像潭水。
来人没喝,只是盯着杯子看。看了半晌,突然开口:“这杯子,是天衍阁的样式。”
沈清寒的指尖顿了顿。
天衍阁的铜杯,杯口都有个小弧度,是师父当年特意让人打的,说“喝酒要慢,杯沿得顺”。这只杯子,是当年从阁里带出来的最后一只,除了天衍阁的旧人,没人认得出。
“你是?”沈清寒问。
来人笑了笑,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块木牌,上面刻着“天衍阁外门弟子周平”,字是用刀刻的,边缘毛糙,是当年紧急刻的——灭门那天,很多外门弟子都这样刻了木牌,怕忘了自己的身份。
“周平。”他说,“十年前,我在阁里管药圃,灭门那天,我躲在药窖里,才活下来。”
赵九突然抬起头。
他放下注释,走到柜台前,看着周平的疤:“你小臂的伤,是影楼的人砍的?”
周平点头,摸了摸疤,动作轻得像怕碰疼:“逃出来时被影卫追,差点没了胳膊,是个老郎中救了我,在山里养了三年,才敢出来找……找天衍阁的旧人。”
沈清寒拿起酒坛,又给周平添了点酒:“找旧人做什么?”
“想问问阁主的事。”周平的声音低了点,“我听说,阁主的棺材在天衍阁旧址,我想去看看,给他磕个头——当年他总去药圃,教我认草药,说‘周平,药能救人,也能护人’。”
沈清寒的心里,像被什么碰了一下。
师父的样子,又在脑子里晃——十年前,师父确实常去药圃,穿件青布衫,手里拿着本药书,蹲在地里,教弟子们认草,阳光落在他的发上,暖得像新麦。
“明天,我带你去。”沈清寒说。
周平的眼睛亮了,像突然有了星子:“真的?”
“嗯。”沈清寒点头,“他的木牌在乱葬岗,你也该去看看。”
周平拿起杯子,喝了口酒。冷酒滑过喉咙,他却没皱眉,反而笑了:“这酒,像阁里后山的泉水,冷得透,却暖得很——当年阁主也爱喝冷酒,说‘冷酒能醒神,也能记人’。”
赵九坐在旁边,也笑了:“清寒的酒,叫‘断愁’,却断不了记人的念想。”
正说着,门又响了。
王婶端着个木盘走进来,里面放着碗红烧肉,香飘得满酒馆都是。“清寒,赵九,还有这位客人,快尝尝!刚炖好的,肥而不腻!”她把盘子放在柜台上,看到周平的蓝衫,愣了愣,“这位是?”
“天衍阁的旧人,周平。”沈清寒说。
王婶的眼睛软了:“原来是天衍阁的先生!快吃肉,补补身子——当年清寒刚来时,瘦得像根柴,就是吃我的红烧肉补起来的。”
周平拿起筷子,夹了块肉,咬了一口,眼睛红了:“像我娘炖的味道……十年没吃到了。”
王婶拍了拍他的肩:“以后常来,想吃了就跟我说,我给你炖!”
傍晚时,天果然落了秋雨。
雨不大,像牛毛,飘在青石板上,没声音,只把石板润得更亮。李伯扛着把伞路过,看到酒馆亮着灯,走进来:“清寒,秋雨凉,我给你送把伞,免得你晚上关店时淋着。”
他看到周平,没多问,只是笑了笑:“客人要是住得远,也拿把伞,青石镇的秋雨,缠人得很。”
周平接过伞,连声道谢。
雨落了半个时辰,才停。周平要走时,沈清寒把那只天衍阁的铜杯递给他:“拿着吧,算是……天衍阁的念想。”
周平接过杯子,手都在抖:“谢谢……谢谢沈先生。”
他走后,酒馆里又静了。赵九继续看注释,沈清寒继续擦杯子,梁上的银铃,被雨后的风晃着,“叮”的一声,软得像云。
“清寒,”赵九突然开口,“周平这样的旧人,会不会还有很多?”
沈清寒点头:“会有。他们都在找天衍阁的念想,也在找活下去的暖。”
他拿起那杯没喝完的冷酒,喝了一口。酒里带着桂香,还有红烧肉的甜,冷得透,却暖得很——就像青石镇,就像断愁酒馆,就像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带着旧伤,却揣着暖,慢慢往前走。
窗外的天,慢慢放晴了。
星子钻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像碎银。巷口的桂树,被雨打湿,香更浓了,飘进酒馆里,裹着银铃的声,像首慢歌。
沈清寒擦完最后一只杯子,把它们排在柜台上。一排铜杯,在星子的光里,亮得像小太阳,杯口的缺口,像在笑。
赵九合上书,伸了个懒腰:“明天去天衍阁,要不要带点酒?给阁主和林七倒一杯。”
“要。”沈清寒说,“带坛新酿的,甜的。”
梁上的银铃,又晃了晃。
叮——
声落在星子的光里,落在桂香里,落在冷酒的气里,暖得像希望。沈清寒知道,明天会是个好天,会有阳光,会有酒,会有故人的念想,会有新的暖。
断愁酒馆有人来,有人走,有旧伤,有新暖,有银铃的声,有冷酒的暖,有没忘的人,有没凉的心。
天快亮时,沈清寒关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