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斜斜地搭在酒馆的门板上。
不是残阳的红,是淡金,像揉碎的星子,洒在“断愁”二字上,墨色的木牌泛着暖光,连之前雨打出来的裂纹,都像被填了光,软了不少。
沈清寒在擦最后一只铜杯。
布巾过杯口的缺口时,动作比往常慢了半拍——这杯子是林七用过的,酒渍早擦干净了,却留着道浅痕,是林七攥得太用力,指甲刻出来的。他把杯子排在柜台上,一排铜杯,在淡金的光里,亮得像小太阳。
梁上的银铃晃了晃。
风从门缝钻进来,软的,带着巷口桂树的香——王婶家的桂树开了,早上她还送了碗桂花糕来,甜得像蜜,现在香还飘在空气里,混着冷酒的气,不冲,反而暖。
“吱呀——”
门轴又响了。
这次进来的人,穿青衫。
衫子是旧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腰上系着根布带,布带上挂着个木盒,巴掌大,盒面刻着半朵莲花——是天衍阁的标记,当年阁里的弟子,都有这么个木盒,装符纸和丹药。
来人的手,很粗,指节上有道旧疤,从食指根划到掌心,是剑伤,而且是天衍阁的剑法伤的——沈清寒认得,那是“流云剑”的收招痕,十年前他还练错过,师父用木剑敲过他的手,说“收招要快,别留破绽”。
“要酒?”沈清寒的声音,比风还软点。
青衫人没坐,走到柜台前,手按在木盒上,指节因为用力,泛了白。“找沈清寒。”他的声音不哑,却沉,像压了块石头,“天衍阁,旧部,赵九。”
沈清寒擦布巾的手,顿了顿。
赵九。
这个名字,他记得。是师父的亲传弟子,比他大五岁,剑法比他好,当年总护着他——有次他练剑摔了,赵九还背着他去药堂,说“清寒,别怕,以后我护着你”。灭门那天,赵九在山外采购,没回来,后来就没了消息,所有人都说他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我是。”沈清寒把布巾叠好,放在柜台角,指尖离暗格只有三寸——里面的断剑,好像在发热,像认得出旧人。
赵九的眼睛亮了亮,快得像星火,又很快暗下去,只剩红。他打开木盒,里面没有符纸,没有丹药,只有一张叠得整齐的纸,纸边发黄,上面沾着点黑褐色的东西,是干了的血。
“阁主的信。”赵九把纸推过来,声音发颤,“灭门那天,我在山外看到阁里起火,想回去,被阁主的暗卫拦了——他塞给我这封信,说‘等清寒长大了,等他报了仇,再给他看’。”
沈清寒的指尖碰了碰信纸。
硬的,像师父当年教他握剑的手,骨节分明,却暖。他展开纸,上面是师父的笔迹,力透纸背,和《残阳诀》上的字一样,只是多了点抖——写这信的时候,师父应该已经受了伤,血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圈,像颗小太阳。
“清寒吾徒:
灭门之祸,非偶然,萧十三藏于影楼二十年,早布下死局。吾以残阳诀挡之,终不敌,唯留照魂镜与半卷残阳诀,助你脱身。
然噬魂蚁之祸未绝——萧十三虽死,其巢穴深处,藏有‘蚁后卵’,若卵孵化,天下修仙者皆难活。照魂镜需三块碎片方能镇卵,你现有两块,第三块在‘忘忧谷’,谷主是吾旧友,会助你。
吾知你喜青石镇之静,喜断愁酒馆之暖,然护道非仅为报仇,更为护你想护之人——王婶、李伯,乃至天下无辜者,皆需有人护。
若你不愿,便守着酒馆,忘了天衍阁,忘了残阳诀,做个寻常老板,吾亦不悔。
若你愿,便寻第三块碎片,镇蚁后卵,此后,天衍阁之魂,可安。
师沈玄绝笔”
信纸在沈清寒的手里抖了抖,师傅死于萧十三手之前,就了解他在青石镇的生活,心里牵挂着他。
他想起灭门那天,师父背对着他,后背插着剑,血顺着剑身流,滴在他的手上,烫得像火;想起在乱葬岗,赵九说“阁主的暗卫拦了我”,暗卫最后应该死了,为了护这封信,护他的命;想起苏晚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红裙化灰时,说“替天衍阁报仇”。
护道。
师父说,残阳诀非为杀人,为护人。
他护了天衍阁的魂,护了苏晚的愿,现在,还要护更多人——护王婶的桂花糕,护李伯的钉子,护醉汉的冷酒,护青石镇的淡金光,护天下所有像这样暖的东西。
“忘忧谷在哪?”沈清寒的声音,比刚才沉了点,却稳。
赵九愣了愣,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快答应,随即从怀里摸出张地图,递过去:“在青石镇往南三百里,谷外有片竹林,竹林里有个石牌,刻着‘忘忧’二字,谷主姓柳,会等你。”他顿了顿,又补充,“我跟你一起去——当年没护着阁主,这次,我护着你。”
沈清寒看着地图。
纸上的路线画得细,是赵九的笔迹,歪歪扭扭,却清晰——他应该是走了很多路,才摸清楚忘忧谷的位置,木盒里的信,应该被他贴身放了十年,纸边都磨软了。
“不用。”沈清寒把地图叠好,放进怀里,“你留在酒馆。”
赵九急了:“我能打!当年阁主教我的流云剑,我没忘!”
“酒馆需要人守。”沈清寒指了指梁上的银铃,“苏晚的银铃在这,照魂镜的两块碎片在暗格,你守着,我才能放心。”他顿了顿,又说,“王婶和李伯,也需要人照拂——我走了,你替我给他们送桂花糕,替我修门板。”
赵九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好。我守着酒馆,等你回来。”
沈清寒站起身,走到暗格前,打开。
断剑躺在里面,黑鞘亮得像在等他。他把剑拿出来,斜挎在背后,刃上的“残阳”二字,在淡金的光里,泛着暖光——不再是杀人的冷,是护人的暖。
他又摸出照魂镜的两块碎片,用苏晚的布包裹好,塞进怀里,贴着师父的信——布包的蓝,信纸的黄,碎片的冷,混在一起,像把所有的念想,都揣在了心上。
“我走了。”沈清寒说。
赵九走到门口,替他拉开门。淡金的光涌进来,裹着桂花香,落在沈清寒的黑衫上,像披了件光做的衣。
沈清寒走出酒馆,没回头。
走到巷口,他停了停。
王婶在门口收桂花,看到他,挥了挥手:“沈老板,去哪啊?晚上要不要来吃桂花糕?”
“去南边办事。”沈清寒笑了笑,这是他报仇回来后,第一次笑,“桂花糕留两块,我回来吃。”
“好!给你留最好的!”王婶的声音,软得像桂花。
李伯在修隔壁的门板,锤子敲得“咚”响,看到他,喊:“清寒!早去早回!门板要是松了,我帮你看着!”
“知道了,李伯。”沈清寒应着。
他继续往前走。
巷口的桂树,叶子在淡金的光里晃,落了片花瓣,粘在他的黑衫上,香得像王婶的笑。梁上的银铃,好像还在响,“叮”的一声,飘过来,像苏晚在说“路上小心”,像师父在说“别慌,师在”。
天色慢慢暗下来,淡金的光变成了浅紫,最后融成了墨。
沈清寒的脚步,很稳。
背后的断剑,暖得像活的;怀里的信和布包,软得像念想;巷口的桂花,香得像希望。他要去忘忧谷,找第三块照魂镜碎片,镇蚁后卵,护所有想护的人。
他知道,这趟路可能比去噬魂渊还难——忘忧谷有什么,柳谷主是谁,蚁后卵有多凶,他都不知道。但他不怕。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师父的信在怀里,苏晚的银铃在心里,赵九在酒馆里,王婶的桂花糕在等他,李伯的门板在等他,断愁酒馆的铜杯,还在等他回来擦。
风又软了点,带着桂花香,裹着他的黑衫。
沈清寒抬头,看了眼天——星星出来了,亮得像碎银,缀在墨色的天上,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在陪着他。
他握紧了背后的断剑,继续往前走。
路还长,却不再沉了。
因为他知道,等他回来,酒馆的门会开着,铜杯会亮着,银铃会响着,王婶的桂花糕会热着,李伯的锤子会敲着,所有暖的东西,都在等着他。
残阳虽落,新光已生。
这一次,他不是为报仇而走,是为守护而走。
是为了让“断愁”的愁,真的断了;让所有活着的人,都能安安稳稳地,喝一杯冷酒,听一声银铃,看一眼淡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