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墨。
沈清寒走在官道上,鞋踩在碎石上,没声音——他的脚步轻,像猫,也像十年前在天衍阁后山练剑时那样,每一步都踩在风的缝里。背后的断剑贴在脊骨上,暖的,像有心跳;怀里的布包硌着肋,苏晚的银铃偶尔晃一下,“叮”的轻响,在空夜里飘着,能压过风的声。
官道两旁是老林,树影张牙舞爪,像鬼的手。风刮过树梢,“呜呜”的,像谁在哭,又像谁在喊名字——有时像师父的“清寒”,有时像苏晚的“别回头”,沈清寒没回头,只是把怀里的信按得更紧了点。
信上的字,他能背下来。“护你想护之人”,师父的笔力透过纸背,像在拍他的肩。
突然,树影里窜出个人。
黑衫,蒙面,只露着双眼睛,绿的——和之前无常使的眼睛一样,是被噬魂蚁的残气染过的。手里的短刀泛着青光,刀身沾着黏糊糊的黑汁,风一吹,飘来股腐味,是“蚀骨水”——比噬魂雾慢,却更狠,沾到肉就会烂,烂到骨头里。
“沈清寒?”蒙面人的声音变了调,像被掐住的喉咙,“楼主虽死,影楼的规矩还在——拿照魂镜来,放你走。”
沈清寒没停。他的手还按在断剑上,指腹蹭过鞘口的磨损处,那是十年练剑磨出来的印子,现在热得像火。“萧十三的狗,还没散?”
蒙面人没答,刀突然劈过来。
刀快,带着风,青光扫过沈清寒的衣襟,差半寸就沾到他的黑衫。沈清寒侧身,脚在碎石上一点,借力往后退,同时拔出断剑——黑鞘落地,“当”的一声,在夜里响得远,惊飞了林里的鸟,扑棱棱的声,混着风,更乱了。
半截剑身亮了,刃上的“残阳”二字,在星子下泛着冷红,像凝血。
“碎影。”沈清寒轻声说。
灵气化作细刃,比之前劈影卫时更密,像针,对着蒙面人的手腕扎过去。蒙面人想躲,却慢了——细刃已经划破他的袖口,沾到他的皮肤,“滋啦”一声,皮肤瞬间泛黑,开始烂,疼得他闷哼一声,刀掉在地上。
“你敢用残阳诀?”蒙面人瞪着眼,绿得吓人,“楼主说过,这功法克影楼的人!”他想逃,手往怀里摸,好像要拿什么东西。
沈清寒没给机会。
他握着断剑,往前一步,刃尖抵在蒙面人的咽喉。冷刃贴在皮肤上,蒙面人的身体僵了,连呼吸都不敢重——他能感觉到,剑上的灵气像火,再往前半寸,就能烧穿他的喉咙。
“谁派你来的?”沈清寒的声音比夜还冷。
蒙面人咬牙,嘴角突然冒黑血——是藏在牙里的毒,一咬就碎。他的眼睛很快失去神采,绿光暗下去,身体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沈清寒蹲下去,手指在蒙面人的怀里摸了摸。
摸出块黑木令牌,巴掌大,边缘磨得光滑,上面刻着两个字:“忘忧谷柳”。刻痕很深,像用指甲抠出来的,边缘还沾着点黄白色的碎末——是桂花,青石镇王婶家的桂花,香还没散。
沈清寒捏着令牌,指腹蹭过“柳”字。
柳谷主?师父说的旧友?
为什么影楼的人会有他的令牌?桂花碎末又怎么回事——是柳谷主和影楼有勾结,还是蒙面人去过青石镇,偷了令牌?
风又刮起来,林子里的树影晃得更厉害,像要扑过来。沈清寒把令牌塞进怀里,挨着师父的信——令牌的冷,信的暖,贴在一起,像两个谜团。
他捡起黑鞘,把断剑插回去,动作慢却稳。蒙面人的尸体躺在地上,很快就会被林里的野兽拖走,没什么痕迹,就像之前的影卫、无常使一样,成了路上的尘。
沈清寒继续往前走。
官道上的碎石,被他踩得没声。星子落在他的肩上,像碎银,也像师父当年教他认星时,指过的那颗“镇邪星”,亮得坚定。怀里的银铃又晃了晃,“叮”的一声,风突然软了点,林子里的鬼哭声,好像也淡了。
“柳谷主……”他轻声说,声音飘在夜里,“要是你真和影楼勾结,我不会放过你。”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师父的信,为了苏晚的愿,为了王婶的桂花糕,为了所有想护的人——他不能让蚁后卵孵化,不能让天下再遭一次天衍阁那样的祸。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面的林子里,突然透出点光。
不是星子的光,是烛火的光,暖的,从林子里的一间破庙漏出来,映在地上,像块碎金。庙门口挂着个破幡,上面写着“土地庙”三个字,墨色掉了大半,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沈清寒停了停。
他能闻到庙里的烟火气,还混着点酒气——是“烧刀子”,烈的,和他的断愁酒不一样。还有人的声音,低低的,像在说话,又像在哭。
他握紧背后的断剑,慢慢走过去。
庙门是破的,没关,能看到里面的场景:供桌上摆着半截蜡烛,烛火晃着,照在个穿灰衫的老人身上。老人坐在地上,手里攥着个酒壶,空的,面前放着个木牌,上面刻着“爱妻柳氏”四个字,字是新的,漆还没干。
是个守墓的老人?还是……
沈清寒刚想开口,老人突然抬起头。
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却亮,像星子。看到沈清寒,他没慌,只是笑了笑,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石:“来避雨的?还是来找人的?”
沈清寒没答,只是指了指他面前的木牌:“柳氏?”
老人的眼神暗了暗,摸了摸木牌,动作软得像摸情人的脸:“我娘子,去年没的,葬在这庙后。”他顿了顿,又说,“你是沈清寒吧?往南去的,除了你,没别人了。”
沈清寒的眼瞳缩了缩:“你认识我?”
“听柳谷主说的。”老人拿起空酒壶,晃了晃,“他说,最近会有个穿黑衫、背断剑的年轻人,往忘忧谷去,让我在这等你,给你带句话。”
沈清寒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庙门口,烛火的光落在他的黑衫上,暖了点:“什么话?”
老人抬头,看着他,眼睛里突然有了泪:“柳谷主说,‘蚁后卵在忘忧谷的寒潭下,我守了它十年,没敢动。你来了,就带它走,别让它害了人。’”他顿了顿,又补充,“他还说,‘当年天衍阁灭门,我没敢去救,对不起沈玄阁主。这次,我想赎罪。’”
沈清寒的呼吸沉了沉。
赎罪?那令牌又是怎么回事?
“柳谷主和影楼,有没有勾结?”他问,声音很直,没绕弯。
老人笑了,笑出泪:“勾结?他要是勾结,就不会让我在这等你了。那令牌,是去年影楼的人来抢蚁后卵时,他从对方手里夺的,想给你留个线索,让你小心。”他指了指自己的腿,“我这腿,就是去年跟影楼的人拼杀时,被砍伤的,走不了远路,只能在这等你。”
沈清寒看着老人的腿——裤管是空的,用布缠着,沾着点旧血,是刀伤的痕迹,很深。
原来如此。
是他想多了。柳谷主不是勾结,是在暗中守着蚁后卵,和影楼对抗,还留了线索,怕他路上出事。
“柳谷主还说什么?”沈清寒问,声音软了点。
“他说,寒潭下有结界,要用照魂镜的两块碎片才能打开。”老人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递过去,“这是他让我给你的‘避寒丹’,寒潭里的水,比冰还冷,没这丹,撑不过半个时辰。”
沈清寒接过布包,里面有三粒丹药,黑的,像小石子,却带着股草药的香。他放进怀里,挨着令牌——这次,令牌的冷,好像也暖了点。
“谢谢。”他说。
老人摇头:“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柳谷主吧。他守了十年,不容易,头发都白了大半。”他拿起酒壶,又晃了晃,“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歇会儿,等天亮再走——夜里的林,不安全。”
沈清寒没拒绝。
他坐在老人对面,靠着破庙的墙。烛火晃着,照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比之前软了点。怀里的信,好像也暖了点,师父的笔迹,在脑子里晃——“柳谷主是吾旧友,会助你”,果然没说错。
老人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木牌,偶尔摸一下,像在和娘子说话。庙外的风,还在刮,却没那么冷了,林子里的鬼哭声,也没了,只有烛火的“噼啪”声,和银铃偶尔的“叮”声,混在一起,暖得像家。
沈清寒闭了闭眼。
他想起了断愁酒馆的铜杯,想起了梁上的银铃,想起了王婶的桂花糕,想起了李伯的锤子。等解决了蚁后卵,他就回去,继续擦杯子,继续卖断愁酒,继续守着那些暖的东西。
烛火慢慢短了,天快亮了。
沈清寒睁开眼,站起身:“我该走了。”
老人点头,看着他:“路上小心。柳谷主在忘忧谷的谷口等你。”
沈清寒走出破庙,回头看了一眼——烛火还晃着,老人还坐在地上,对着木牌,像个剪影,暖得让人安心。
天开始亮了,东方泛起点鱼肚白,林子里的树影,也没那么吓人了。沈清寒握紧背后的断剑,往南走——离忘忧谷,越来越近了。
怀里的避寒丹、令牌、信、布包,都暖着。银铃晃着,“叮”的一声,风里带着点新的香,是山里的野花,开了。
他知道,前面还有难关,寒潭的冷,结界的硬,蚁后卵的凶,但他不怕。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师父在,苏晚在,柳谷主在,老人在,所有想护的人,都在。
他的脚步,比之前更稳了。
断剑的刃上,“残阳”二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像在说:“别怕,我们一起,护好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