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游的气息愈发浓烈，整片海域仿佛被无形的潮流引导，生物们纷纷响应着远古的召唤。成群的三文鱼开始加速北上，海水中弥漫着成熟鱼体分泌的激素信息素，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是与生俱来的印记。
岚却孤身游离在这洪流之外。
他的身后，是灰鳞群逃亡途中留下的伤痕与死寂；他的前方，则是人类世界封锁下的冷漠与沉默。数日之前，他与灰鳞等幸存者避开主洄游通道，绕行东南，却未曾想到——那是一条断路。
海水渐渐变冷，盐度变化不再温和，珊瑚礁带转变为布满金属沉积与沉船残骸的水域。他看见一整片沉没的海底垃圾场，成吨的渔网、塑料碎屑与废弃铁罐覆盖着礁石。比起自然的礁体，这里显得荒芜而怪异。
他绕过一片残破的船体，船体斜插在海底，一边破裂的甲板上布满螃蟹和异色藻类。在那里，他第一次看见那道屏障。
那是一道由透明金属构筑的人工屏障，连接着两侧的海崖，向深处延伸，如同一道光滑的海底玻璃墙。屏障后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自动感应水声设备、摄像头与电震网，昭示着这里是一道真正的“界限”。
岚试着靠近，却在数米外被一道高频脉冲击退。
他尝试从下方绕行，却发现屏障一直延伸到海沟底部，水压极高，连珊瑚也无法附生。上方呢？那里布满了厚重的拖网残骸与铁锚碎片，曾经有灰鳞试图攀越，结果被利刺扎穿鳍膜，痛苦地沉入深渊。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条通路，而是一道有意识的封锁线。这里，已被人类彻底划为禁区。
“洄游路……断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在水中微不可闻，却像钝器一样砸在心上。
一阵震动从海底传来，屏障另一头，成群的洄游者正高速穿行。他们的身躯带着金属色的成熟斑纹，身后拖曳着星点鱼卵，显然正准备回到出生的淡水河口。那是他们的归路，而他——被困在路外。
“我们必须回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是灰鳍。
岚回头，见到灰鳍正领着几尾幸存者急速游来，他们显得焦躁，身体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回不去了。”岚直言。
灰鳍愣了一下，但很快怒意上涌：“我们不能等死！”
“我试过了，绕不过去，上也上不去，底下是震荡带。”岚盯着他，“我们迷路了，选错了方向。”
灰鳍呼吸急促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那道屏障，咬牙不语。
身后的水流却在此时忽然变得不安，一阵细微的波动打破沉寂。
“等等，你们听到了吗？”一尾年长的母鱼发出警告。
水体剧烈震荡，一道巨大的阴影从海崖上方压来。那是一艘拖网渔船，正在缓缓下沉拖网。他们所处的这条偏僻水道，正是那网的下沉点。
“快走！”岚第一个冲向反方向。
其他鱼群迅速四散逃离，海底扬起大片沉沙。拖网如同一张张巨大的织布帘，将海水掀起涟漪，所过之处，无数珊瑚碎裂、海胆粉碎，几尾游得慢的鱼被当场卷入。
岚回身望去，看见灰鳍正死死咬着一截金属网线，试图咬断缠绕在一尾年幼三文鱼身上的细绳。但细绳紧紧缠绕，小鱼挣扎着翻滚，水中洒出丝丝血迹。
“快走！别管我了！”小鱼嘶喊，语音未落便被卷入那黑网之中。
灰鳍发出一声悲鸣，却仍未松口。直到那网被猛地拉拽，他整尾被带离地面，翻滚着没入沙尘。
岚冲过去，却只捞回一块残破的鱼鳍。他怔怔地看着那碎鳍缓缓沉落，半晌才转身继续逃亡。
他们游入一处狭窄海缝，直到光线几乎无法穿透才停下。此刻幸存者只剩六尾，其中三尾身上带伤，一尾奄奄一息。
“我们回不去了……”那母鱼喃喃低语。
岚闭上眼，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真正的归途，早已关闭。他们是被丢弃的鱼，是那场浩大洄游中被淘汰的变量。
而外面的海流，仍在涌动，携带着数百万生灵通往那早已被封锁的终点。
他们沉默不语，任由水流将自己缓缓冲入海缝深处。
在那暗淡幽深的角落里，岚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眼神空洞地望向上方——那里，有一道阳光透下，却永远照不到他所在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