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深处,粘稠、黑暗、无边无际。只有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钉在后背的某个点上,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它,将撕裂般的痛楚泵送到四肢百骸。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血腥气。寒冷,一种浸透骨髓的湿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从身下厚厚的积雪里钻出来,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陈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那口喷涌而出的、滚烫的鲜血带来的瞬间空白之后,便是这无休止的黑暗和剧痛的沉沦。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雨连绵的黄昏,妻子秀云躺在惨白的病床上,气息微弱,他想握住她的手,想再多说一句话,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最终归于沉寂,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错过…又是错过…这一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老东西!装死?!”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淬着冰碴的咒骂声,如同炸雷,猛地劈开了陈默意识边缘的混沌!是赵四!
紧接着,是积雪被粗暴践踏的“嘎吱”声,以及几声猥琐的怪笑。
“四哥,这老梆子怕不是真不行了?吐这么多血!”是那个黄毛的声音。
“死了倒他妈省事!”赵四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正好!把这碍事的老棺材瓤子扔雪堆里埋了!省得挡道!老子今天非得把那小娘皮揪出来不可!”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陈默昏沉的意识!阿满!他想喊,想动,想撑起身体挡在前面,可身体像一座被彻底摧毁的废墟,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沉重的眼皮如同焊死,只能在那片粘稠的黑暗中徒劳地听着。
“哐!哐!”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积雪被狠狠踢开。一股浓重的烟臭味和隔夜的酒气扑面而来。
“小娘皮!滚出来!别他妈躲在里面装死!”赵四的声音几乎贴着车斗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贪婪,“老子看见你了!再不出来,老子就把这破车掀了!”
车斗里,死一般的寂静。但陈默能感觉到,那沉寂中蕴含的巨大恐惧,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无声地压迫着冰冷的空气。
“妈的!给脸不要脸!”赵四显然失去了耐心。随着一声粗暴的咒骂,一只穿着厚重雪地靴的脚猛地踹在车斗的铁皮上!
“哐——!”
沉闷的巨响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整个三轮车剧烈摇晃!篷布上残余的积雪簌簌落下!
车斗深处,终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无法控制的、带着巨大惊恐的抽泣!
“嘿嘿!听见没?哭了!”赵四狞笑起来,“黄毛!青皮!给老子把这破篷布扯了!把她拖出来!”
“好嘞四哥!”黄毛和青皮兴奋地应和着,脚步声立刻围拢到车尾。
“别…别过来!”一个沙哑、颤抖、带着哭腔的女声,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猛地从车斗里迸发出来!是阿满!那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抵抗,却又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哟呵?还敢叫唤?”赵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挑衅的暴怒,“给老子动手!”
“刺啦——!”
布料被粗暴撕裂的声音骤然响起!是篷布!陈默的心猛地沉入深渊!他仿佛能看到那双粗糙肮脏的手正伸向车斗深处,伸向那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女孩!
“啊——!!!”
阿满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那尖叫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紧接着,是更加混乱的声音!身体碰撞在车斗铁皮上的闷响!挣扎踢打的声音!布料被撕扯的裂帛声!还有赵四和黄毛、青皮兴奋而猥琐的叫骂和怪笑!
“小贱货!还敢挠老子?!”
“按住她!按住她的手!”
“妈的!劲儿还不小!”
“嘿嘿…四哥,这脸蛋儿,这身段…啧啧…”
每一句污言秽语,每一次挣扎碰撞的闷响,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剜在陈默的心上!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这具濒临破碎的躯壳里疯狂冲撞!他想嘶吼,想爬起来,想用牙咬,用手撕碎那些畜生!可身体背叛了他,像一摊沉重的烂泥,连眼皮都沉重得无法掀开一丝缝隙!只有那口堵在喉咙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几乎要将他窒息!秀云…儿子…阿满…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想要守护的,最终都因为他这该死的懦弱和无能,被命运无情地夺走、碾碎!他什么都做不了!永远都只能错过!错过!再错过!
“滚开!你们滚开!!”
阿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歇斯底里的疯狂!挣扎的声音变得更加剧烈!混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翻了!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一刹那——
“嗡——!!!”
一声沉闷的、带着巨大力量感的、如同引擎低吼般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巷子里猥琐的叫骂和挣扎的混乱!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了一袋湿透的沙子上!
所有的声音,叫骂声、怪笑声、挣扎声、阿满的尖叫…在瞬间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狭窄的巷子里,只剩下风雪掠过墙头的呜咽,以及一种极其诡异的、粘稠的寂静。
发生了什么?!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肉!他拼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那沉重的黑暗和眩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将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世界颠倒摇晃。他脸朝下扑在冰冷的积雪里,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白和几道凌乱肮脏的脚印占据。他只能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透过睫毛上凝结的冰晶和血污,看向车斗的方向。
视线是模糊而扭曲的。
他首先看到的,是赵四。
赵四背对着他,那件脏兮兮的黑色羽绒服异常醒目。但他此刻的姿态极其怪异——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直地站在车尾,双腿叉开,微微前倾着身体,一只手似乎还保持着要去抓扯什么的姿势。他的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低垂着。
在赵四低垂的头颅上方,悬停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陈默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是一个圆形的、沉重的、边缘沾满了油腻污垢的铸铁秤砣!
秤砣的顶端,紧紧缠绕着几圈粗粝的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被一只苍白、瘦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沾着暗红血污的手死死攥着!
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顺着那只颤抖的手看去…
是阿满!
她半个身子探出了车斗!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在凌乱的黑发缝隙中,瞪得滚圆!瞳孔收缩到极致,里面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后、凝固了的、近乎疯狂的冰冷和空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身上的旧棉衣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单衣领口。她另一只手臂似乎受了伤,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垂着,袖子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那只紧攥着麻绳、剧烈颤抖的手,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将那个沉重的铸铁秤砣,压在赵四低垂的头颅正中!
秤砣的边缘,似乎嵌进了皮肉里!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顺着秤砣冰冷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滴滴地渗出来,滴落在赵四羽绒服的帽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湿痕!
赵四的身体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直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他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幅度越来越大。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巷子里只剩下寒风掠过墙头的呜咽,秤砣上血珠滴落的轻微“啪嗒”声,以及阿满那只攥着麻绳的手发出的、越来越剧烈的、如同筛糠般的颤抖声!
黄毛和青皮像两尊被雷劈了的泥塑,呆立在车斗两侧,脸上那副看好戏的猥琐表情彻底僵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惊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赵四头上那个沾血的秤砣,还有秤砣后面,阿满那只如同地狱恶鬼般冰冷空洞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阿满那只空洞的眼睛,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呆若木鸡的黄毛和青皮。
那目光所及之处,黄毛和青皮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们所有的胆气!
“鬼…鬼啊!!!”
“杀…杀人了!!!”
两声变了调的、充满极致恐惧的尖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猛地从黄毛和青皮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们像见了鬼一样,再也顾不上赵四,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倒退!黄毛手里的半块板砖“啪嗒”掉在雪地里,青皮那把弹簧刀也脱手飞出,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短痕。
两人如同丧家之犬,屁滚尿流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口亡命狂奔!积雪被他们踩踏得四处飞溅,留下两行仓皇逃窜的、深陷的脚印,迅速消失在巷子拐角。
赵四的身体,在黄毛和青皮尖叫逃窜的同时,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僵硬地、直挺挺地向前扑倒下去!
“噗通!”
沉重的身体重重砸在厚厚的积雪上!那颗低垂的头颅,连同压在颅骨上的沉重秤砣,一起深深陷进了冰冷的雪窝里!只有那件脏兮兮的黑色羽绒服背部,还露在雪面上,像一块丑陋的、凝固的污渍。
阿满那只紧攥着麻绳的手,在赵四倒下的瞬间,猛地一松!
“哐当!”
沉重的铸铁秤砣连着麻绳,砸落在车斗边缘的铁皮上,发出一声闷响,又滚落到雪地里,在洁白的雪面上留下一道刺目的污痕。
阿满依旧保持着半个身子探出车斗的姿势,一动不动。凌乱的黑发遮着她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只刚刚松开麻绳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车斗边缘,指关节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弯曲,微微颤抖着。那只曾爆发出恐怖力量的手,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巷子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的寂静,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沉重,带着一种血腥凝固后的冰冷质感。寒风卷过,吹起地上细碎的雪沫,掠过赵四深埋在雪窝里的身体,掠过那柄滚落在雪地上的、沾着暗红污渍的铸铁秤砣,掠过阿满那只垂落在车斗边缘、苍白僵直的手。
陈默依旧脸朝下扑在雪地里,无法动弹。后背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如同巨大的磨盘,不断碾磨着他残存的意识。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睫毛上凝结的血污和冰晶,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车斗边那个瘦小僵硬的身影。
阿满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后无法控制的虚脱。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探出车斗的上半身缩了回去。凌乱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彻底遮住了她的脸。她缩回了那个冰冷的、黑暗的车斗深处,蜷缩进那件被撕破的旧棉衣里,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舔舐伤口的小兽。
车斗里,再无声息。只有那被撕裂的篷布边缘,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
陈默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那柄滚落在雪地里的铸铁秤砣上。冰冷的铁疙瘩边缘,那抹暗红色的污渍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如此刺眼,如此狰狞。那不仅仅是赵四的血,那更像是从地狱深渊里溅出的、带着冰渣的绝望之花。
他再次试图动一下手指,哪怕只是动一下,想撑起身体,想爬过去,想对车斗里那个被彻底摧毁了的孩子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身体依旧沉重如铁,冰冷如石。只有喉咙里那口滚烫的腥甜,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中翻涌、灼烧。
就在这时——
巷子口的方向,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沉重、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靴底踩踏积雪的“嘎吱”声!不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