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重、急促、带着金属靴底踩踏积雪的“嘎吱”声,如同冰锥,狠狠凿进陈默昏沉粘滞的意识里。不是赵四他们仓惶逃窜的杂乱,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训练有素的节奏,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鼓面上,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巷口的光线被几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住,逆着雪后惨淡的天光,只能看到深蓝色的、带着肩章轮廓的剪影。金属的反光在他们腰间闪烁。
警察!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陈默仅存的那点挣扎的念头。身体最后的力气也随着这认知彻底消散。他脸朝下埋在冰冷的积雪里,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掀开一丝缝隙,只有耳朵还在徒劳地捕捉着外面世界的声响。
“报告!现场发现一名男性伤者!头部遭受重击!情况危急!”一个年轻而紧绷的声音响起,带着公事公办的急促。
杂乱的脚步声立刻朝着赵四倒卧的地方围拢过去。积雪被踩踏、拨动的声音,按压、检查的低语声,还有对讲机里传出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指令声,瞬间打破了巷子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快!叫救护车!通知刑侦!”
“明白!”
“车斗里还有人!”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警惕,指向三轮车。
陈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阿满!他想嘶吼,想挣扎,想告诉他们别碰她!可喉咙里堵满了粘稠的血腥,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身体像一块沉重的顽石,冰冷而僵硬。
脚步声靠近了车尾。有人粗暴地掀开了那早已被撕裂、无力垂落的篷布边缘,发出“哗啦”的声响。
“出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命令道。
车斗里一片死寂。没有回应,没有动静。只有寒风掠过篷布撕裂边缘的细微呜咽。
“听到没有?!双手抱头!出来!”那声音提高了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沉寂,如同车斗深处是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小刘!警戒!”严厉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我上去看看!”
积雪被踩踏的“嘎吱”声靠近车斗边缘。接着,是身体攀爬时衣物摩擦车斗铁皮的窸窣声。有人爬上了车斗!
陈默的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雪泥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完了…阿满…她会怎么样?那秤砣…那血…她会被当成杀人犯抓走吗?她才多大…她刚刚才从鬼门关爬回来…
车斗里传来翻动东西的声音,旧报纸被粗暴地拨开、踩踏。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那个爬上去的人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和确认:
“报告!车斗里发现一名女性!意识不清!身上有伤!未发现武器!”
意识不清?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是吓晕了?还是刚才的剧烈挣扎耗尽了所有力气?亦或是…那两粒消失的止痛片…
“先控制住!带下来!小心点!”严厉的声音命令道。
“是!”
车斗里再次响起窸窣声,夹杂着拖拽重物的摩擦声。接着,是身体被半扶半抱挪动、从车斗边缘滑落时,双脚落地的沉重闷响。
陈默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极其艰难地将脸从雪窝里侧开一点点,睫毛上凝结的血污和冰晶模糊了视线。他只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警服、戴着大檐帽的身影,正半架着一个瘦小的身体。那身体裹着那件被撕破的旧棉衣,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双腿软绵绵地拖在雪地上。
是阿满!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布偶,任由警察架着,毫无反应。
“带到车上去!看住!”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阿满软绵绵的身体,拖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厚厚的积雪,朝着巷子口警车的方向走去。阿满的脚在雪地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拖痕,旧棉衣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凌乱的印记。她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沉甸甸地坠入无底深渊。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另一双沾着雪泥的、厚实的黑色警用皮靴,停在了陈默脸前。
“地上这个!活的死的?”一个更加低沉、带着审视的声音响起,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报告队长!还有气!口鼻有血!背部可能有伤!”旁边立刻有人回答。
“翻过来!看看!”
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毫不客气地伸了过来,抓住陈默破旧棉袄的后领,用力将他沉重的身体翻了过来!
“呃…”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和身体翻转带来的巨大眩晕,让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带着雪沫和血腥味。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积雪里,刺目的天光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视线依旧模糊,只能看到几个深蓝色的、带着大檐帽轮廓的身影围在头顶上方,像几座沉默的冰山,挡住了本就惨淡的天光。
“叫什么名字?”那个低沉的声音问道,居高临下,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他挣扎着想抬起手,想指向那辆三轮车,想告诉他们阿满不是坏人…是被逼的…可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手指在冰冷的雪地上,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看样子伤得不轻,问不出什么。”旁边一个警察说道,“队长,都带回去?”
被称为队长的男人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惨白如纸、沾满血污的脸,扫过他身下雪地上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迹,又扫了一眼被警察控制着拖向警车的阿满那毫无生气的背影,最后落在远处雪窝里赵四那件露出的黑色羽绒服上。
“全部带回去!”队长沉声下令,声音斩钉截铁,“地上这个,叫救护车!通知法医勘验现场!封锁巷子!仔细搜!”
“是!”
命令下达,巷子里瞬间忙碌起来。对讲机的声音此起彼伏。警戒线被迅速拉起,黄色的带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将这片狭窄的、被鲜血和绝望浸透的角落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照相机的闪光灯在昏暗的雪后巷子里频频亮起,刺眼的白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凝固的惨剧。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手套的法医提着箱子,沉默而高效地开始工作,蹲在赵四倒卧的地方,仔细地检查、拍照、记录。
陈默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浮沉。他能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蹲下,动作不算温柔地检查他的脉搏、翻开他的眼皮。强光手电筒刺目的光束在他脸上晃动,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冰冷的听诊器贴在胸口,带来一阵激灵。模糊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
“…背部有明显外伤…呕血…疑似内出血…脉搏微弱…”
“…救护车还有多久?!”
“…联系家属了吗?他叫什么?身份?”
“…三轮车是他的?车上那女孩跟他什么关系?”
“…赵四…宏发拆迁队的混混…这回踢到铁板了?”
家属…身份…陈默昏沉的意识捕捉到这两个词,心头泛起巨大的苦涩和悲凉。家属?他还有什么家属?儿子…那个早已将他视为陌路、甚至仇人的儿子?秀云…早已沉睡在冰冷的墓碑之下…至于身份…一个推着破三轮、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一个被所有人视为窝囊废的老鳏夫…这就是他的身份。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警察似乎在翻动他的三轮车,在车头杂物格里摸索着什么。
“队长!找到个钱包!还有身份证!”
陈默的心猛地一抽!那磨得发亮的旧皮夹!那里面,除了几张可怜的毛票,还有他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一张同样磨得发白的、印着他枯瘦照片的身份证。
“陈…默?”队长的声音念出那个名字,带着一丝确认,随即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冰冷,“登记!先送医院!通知他家属!三轮车作为重要物证,拖走!”
家属…通知家属…陈默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儿子那张冷漠、甚至带着厌恶的脸。如果警察找到他…告诉他,他的父亲卷入了一场命案,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一起…他会是什么反应?是更加鄙夷地撇清关系?还是…陈默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巷口戛然而止。急促的脚步声和担架轮子碾过积雪的声音快速靠近。
“让开!让开!伤者在哪里?”
“这里!背部受伤,呕血,意识模糊!”
陈默感觉自己被几只手小心地抬了起来,挪动时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身体被放上冰冷的担架,盖上一条带着消毒水味道的薄毯。担架被抬起,晃动中,他极其艰难地、最后一次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视线和晃动的人影缝隙,朝着警车的方向望去。
他看到阿满被塞进了其中一辆警车的后座。她的身体依旧软绵绵的,头歪在车窗玻璃上,凌乱的黑发遮着脸。一个警察坐在她旁边,侧影如同冰冷的铁塔。警车的深色玻璃隔绝了视线,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毫无生气的轮廓。
下一秒,救护车的后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闪烁的警灯、以及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车厢里亮着惨白的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围了上来,动作麻利地给他戴上氧气面罩,连接监护仪的导线。
“血压很低!心率过快!”
“建立静脉通道!先给平衡液!”
“背部检查,小心搬动!”
冰凉的液体顺着塑料软管流入血管,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氧气面罩里涌出的气体带着浓重的塑料味。各种仪器的指示灯在眼前晃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身体随着救护车的疾驰而轻微颠簸,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
陈默的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和身体的剧痛中彻底沉沦。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冰海中沉浮。秀云温柔的笑脸,儿子幼时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的画面,阿满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赵四狰狞的面孔,那沉重的铸铁秤砣,还有雪地上刺目的暗红…无数破碎的影像如同走马灯般在昏沉的意识里飞速旋转、交织、碎裂…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如同为这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奏响的哀乐。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救护车的后门再次被打开,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某种冰冷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陈默被抬下担架,迅速转移到了另一张带着滚轮的活动病床上。
“急诊!重伤员!背部外伤,呕血,疑似内出血!血压80/50!心率120!”
“快!推进去!通知外科会诊!”
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病床轮子滚过光滑地面的摩擦声,各种仪器的报警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噪音洪流,冲击着陈默昏沉的意识。他被推着,在惨白刺眼的灯光下快速移动,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连成一片流动的光带。
身体被搬动,挪到了另一张更加坚硬的床上。后背接触硬板的一瞬间,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他猛地弓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般的痛苦嘶吼!
“按住他!小心!别让他乱动!”有人厉声喝道。
几只有力的手立刻按住了他的肩膀和手臂。冰凉的剪刀剪开了他后背破旧、沾满血污的棉袄和毛衣。冰冷的空气瞬间接触到皮肤,让他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嘶…”旁边传来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伤…撞得不轻啊…皮下大面积淤血,脊柱旁肌肉严重挫伤…看这位置,很可能伤到骨头了…呕血…得赶紧拍片!看看有没有骨折移位压迫或者内出血!”
冰凉的耦合剂被涂抹在后背伤处,接着是超声探头沉重而冰冷的按压。每一次按压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陈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衣。
“这里…低回声区…有积液…怀疑是腹膜后血肿…赶紧联系CT室!优先做胸腹部CT!快!”
“家属呢?!家属来了没有?需要签字!”
家属…签字…陈默在剧痛的间隙捕捉到这两个词,心头一片冰凉。谁来给他签字?谁来承担这未知的风险和沉重的责任?巨大的孤独感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病人身份核实了!叫陈默!联系不上家属!他身份证上登记的住址是…城西老棉纺厂宿舍…那片早就拆了!”一个护士拿着记录板匆匆跑进来汇报。
“没家属?那怎么办?手术风险告知书谁签?这情况拖不得!”医生的声音带着焦灼。
短暂的沉默。只有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和陈默压抑的痛苦喘息。
“请示总值班!走绿色通道!先救命!”一个更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通知手术室准备!我来签字!责任我担!”
“明白!”
陈默的意识在剧痛和药物作用下已经模糊。他隐约感觉自己被再次推动,穿过长长的、灯光惨白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越来越浓重。一道冰冷的、厚重的金属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里面透出更加刺眼、更加冰冷的光线。门上方,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如同凝固的血块,冰冷地亮了起来。
他被推进了那道门。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加浓郁的、冰冷的消毒水和某种金属器械特有的气味。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刺得他闭上眼睛。身体被小心地挪到手术台上,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
“麻醉准备!”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
冰凉的消毒棉球擦拭着他手臂的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接着,一根尖锐的针头刺破了皮肤。冰凉的液体被缓缓推入血管。
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迅速飘远、沉没。最后残存的感官里,只有后背那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以及无影灯那令人眩晕的惨白光芒,像一片冰冷的雪原,覆盖了他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是永恒。
陈默的意识如同沉船般,从冰冷黑暗的海底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嘀…”声,像冰冷的秒针,在寂静中清晰地敲打着。接着,是某种机器运行时低沉的嗡鸣,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谈话声和脚步声。
然后是嗅觉。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其中还混杂着淡淡的药味、一种类似金属的冰冷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自己的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最后是沉重的眼皮。
他极其艰难地、如同推开千斤闸门般,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惨白的天花板,没有多余的装饰。一盏日光灯管发出恒定而冰冷的光线。鼻腔里插着管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异样的摩擦感。手臂上贴着胶布,连接着几根细细的塑料软管,通往旁边一台闪烁着绿色光点的机器。
他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珠。
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只有一张病床。墙壁是冰冷的淡绿色。旁边立着一个金属输液架,上面挂着几个透明的袋子,无色的液体正通过软管,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流入他的身体。厚重的窗帘拉着,缝隙里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麻木的钝感,仿佛不属于自己。后背…他下意识地想去感觉后背的伤处,但身体被一种无形的束缚固定着,稍微一动,后背立刻传来一阵沉闷而深远的痛楚,不算尖锐,却像沉重的磨盘压在伤口上,让他瞬间放弃了尝试。
喉咙干得冒火,像被砂纸打磨过。他想喝水,想开口,却发现嘴唇粘连在一起,极其困难地张开一条缝,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气音:“…水…”
这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陈默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正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弯弯的,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关切,正在调节输液管上的滑轮。
“感觉怎么样?后背很疼吧?忍一忍,刚做完手术,不能乱动。”护士的声音很轻,“要喝水是吗?等等,我先看看。”
她拿起床头柜上一个带刻度的塑料杯,用棉签沾了点温开水,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陈默干裂出血的嘴唇上。清凉湿润的感觉瞬间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
“还不能喝太多水,只能这样润润。”护士解释道,“你刚做完手术,腰椎有压缩性骨折,还有腹膜后血肿,很危险。手术做了好几个小时呢,算是捡回条命。现在要绝对卧床休息,知道吗?”
腰椎骨折…陈默的心沉了沉。这伤…还能站起来吗?还能推得动那辆沉重的三轮车吗?巨大的茫然和无助感涌上心头。
“警察…警察同志在外面。”护士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谨慎,“你醒了,他们可能要来问你些事情…你…能说话吗?”
警察…陈默的呼吸瞬间一滞。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压力如同冰冷的巨石,再次压上他刚刚苏醒、依旧脆弱不堪的神经。阿满…赵四…那雪地上的血…那沉重的秤砣…冰冷的一幕幕瞬间在脑海中清晰回放!
他猛地想坐起来,想解释!可身体刚一动弹,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和腰椎传来的沉重束缚感就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千万别动!”护士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严厉起来,“伤口会裂开的!你不要命了?!”
陈默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带动着后背的伤口一阵阵闷痛。他只能无力地瘫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焦虑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他想告诉护士,阿满是受害者!是被逼的!她不是坏人!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根本无法组织成完整的句子。巨大的无力感让他几乎窒息。
护士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同情。“我知道你急…但现在,你最重要的是养伤。警察那边…等你稍微好一点再说吧。我先去通知他们你醒了。”她说完,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输液管和监护仪,才转身离开了病房。
沉重的房门被轻轻带上。
狭小的病房里,重新只剩下陈默一个人。还有那单调的“嘀…嘀…”声,以及机器低沉的嗡鸣。
他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身体被束缚,动弹不得。后背的疼痛如同潮汐,一阵阵冲刷着脆弱的神经。喉咙干渴灼痛。但所有这些肉体上的痛苦,都比不上心头的沉重和冰冷。
阿满在哪里?警察会怎么对她?她才多大?她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现在又…赵四死了吗?如果死了…阿满会怎么样?死刑?无期?她才刚刚看到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就被他…被这该死的命运…彻底拖入了更深的深渊!
还有那辆三轮车…他唯一的家当,唯一的谋生工具…作为“重要物证”被拖走了…上面还有阿满落下的旧棉衣…还有…他不敢想车斗里会留下多少痕迹…那些挣扎的痕迹…那秤砣留下的…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沉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是他…都是他…如果不是他那天“多走一步”…如果不是他收留了她…如果不是他无能,保护不了她…她就不会经历昨晚那场噩梦,更不会…不会举起那个秤砣…
秀云…儿子…现在又是阿满…他生命中所有想要抓住、想要守护的,最终都因为他这该死的软弱和无能,被命运无情地碾碎,留下满目疮痍的“错过”。他像是一个被诅咒的灾星,靠近谁,就会给谁带来不幸。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那单调的“嘀…嘀…”声,此刻听来,如同生命倒计时的读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
病房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两个穿着深蓝色警服的身影,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峰,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身影挡住了门外走廊的光线,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大檐帽的帽檐在惨白的灯光下,压着两道锐利而冰冷的目光。
他们一前一后,脚步沉稳地走了进来。厚实的警用皮靴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走在前面的,正是那个在巷子里发号施令、声音低沉的队长。他年纪约莫四十多岁,国字脸,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他走到病床前,停下脚步,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从上到下,仔细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陈默。
跟在后面的年轻警察,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硬皮笔记本和一支笔,同样表情严肃,目光警惕。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监护仪那单调的“嘀…嘀…”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队长从制服内侧口袋掏出一个深棕色的警官证,动作利落地在陈默眼前展开,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宣读判决:
“陈默。我们是城东分局刑侦大队的。关于昨天下午,在向阳路废弃工地西侧巷子里发生的伤害致死案,需要依法向你了解情况。”
伤害致死…赵四死了…这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默的心口!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吞没!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队长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陈默瞬间剧变的脸,捕捉着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惧和绝望,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继续问道:
“躺在你旁边病床上的那个女孩,叫阿满。她和你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