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在城郊那片待拆迁的废墟之上。废弃厂区内,几盏临时架设的强光探照灯,如同巨大的、冰冷的独眼,将奔驰G500周围的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露。灯光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寒风掠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如同鬼魂的低泣。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未散的肃杀气息,混合着废墟固有的垃圾腐臭和污水腥气。那辆黑色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在惨白的光圈中心,车门洞开,像一头被开膛破肚后遗弃的机械尸体。不远处的水泥地上,板寸头司机扭曲僵硬的尸体被盖上了一层白布,白布边缘渗出的暗红色污迹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张队站在车旁,身影被灯光拉得又长又冷硬。他手里捏着那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那只孤零零的黑色左撇皮手套。手套皮质细腻,内里干燥,在强光照射下,泛着一种冰冷而诡异的光泽。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反复刮过手套食指和中指指尖部位那点极其细微的、已经干涸的灰白色粉末状物质。
“取样了吗?”张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丝压抑的焦灼。
“取了,张队。”旁边一个穿着印有“技术勘查”字样背心的年轻警员立刻回答,手里拿着几个小小的物证袋,“微量,非常微量,但足够做成分分析。已经封存好,马上送回局里实验室。”
张队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只手套。指尖的粉末…是什么?毒药残留?某种特殊的粉尘?还是…凶手留下的身份印记?
“车里都搜遍了?”他再次问道,目光扫向正在车里车外忙碌的其他技术员。
“驾驶座和副驾都仔细筛过一遍了。”另一个技术员从车里探出头,脸上带着无奈,“除了这只手套,没发现其他明显有价值的生物痕迹或物证。后座和后备箱干净得像刚洗过车。凶手…很专业,反侦察意识极强。”
张队的眉头拧得更紧。一个留下手套却清理得如此干净的专业杀手?这矛盾的行为背后,藏着什么目的?是故意留下的挑衅?还是仓促逃离时意外的疏漏?
他俯下身,将证物袋凑得更近,几乎贴到鼻尖,试图捕捉一丝可能残留的气味。只有高级皮革特有的、混合着淡淡保养油的味道,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石灰或者某种建筑材料的粉尘气息。
石灰?粉尘?工地?
张队猛地直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这片被围墙圈起来的废弃厂区!破败的仓库,堆积如山的建筑垃圾,裸露的红砖墙体上剥落的灰浆…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废弃的工地!
凶手在这里交接?或者…他本身,就与这片区域的开发有关?!
“查!”张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联系城建和土地规划部门!调取这片待拆迁区域所有关联开发商的资料!重点排查近期有人员车辆异常出入、或者与‘信达商贸’、宏发地产有资金、项目往来的公司!特别是那些有高级安保人员或特殊‘外包’业务的公司!这只手套上的粉末,很可能就是关键突破口!”
“是!”周围的警员精神一振,立刻分头行动。
张队最后看了一眼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和那辆冰冷的奔驰车,转身大步走向停在警戒线外的指挥车。拉开车门,里面是几个屏幕闪烁的监控终端。他疲惫地坐下,捏了捏发胀的眉心,拿起加密对讲机:
“老秦,手套上的微量粉末,优先分析!我怀疑是某种特定的建筑材料粉尘!比对范围锁定高端建筑、特殊工程或者…废弃工地!另外,司机胃内容物和口腔残留的毒物确认了吗?”
对讲机里传来法医老秦冷静的声音:“确认了。氰化钾,高纯度,入口即死。剂量足以毒死一头牛。自杀,或者被强迫吞下,没有挣扎痕迹。身份正在查,指纹库没有匹配,像是‘干净’的黑手套。”
“干净的黑手套…”张队咀嚼着这个词,眼神更加冰冷。他切换了频道:“技术组,目标车辆(奔驰G500)案发前72小时的所有轨迹,尤其是进入这片废墟之前的路线,给我一帧一帧地筛!看看有没有被我们忽略的、短暂的停留点!特别是…建材市场、高档住宅区、或者…玻璃幕墙大楼附近!”
“玻璃幕墙?”频道里传来技术员的疑问。
“对!玻璃幕墙!”张队的声音斩钉截铁,眼前闪过板寸头临死前那疯狂的话语——“他是光!是你们这群活在阴沟里的臭虫永远够不到的光!”光…玻璃幕墙…在光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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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康复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类似电极耦合剂的淡淡气味。惨白的灯光下,陈默僵硬地躺在铺着一次性床单的治疗床上。腰椎的固定带依旧紧紧束缚着他,腰腹以下覆盖着一条薄薄的白色治疗巾。
年轻的男治疗师小吴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正全神贯注地将几个带着圆形电极片的贴片,仔细地贴在陈默双腿几处关键的肌肉群和神经分布点上。冰凉的触感让陈默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放松,陈伯,尽量放松。”小吴的声音温和而带着鼓励,他调整了一下旁边一台仪器上的旋钮,“这次我们稍微加大一点点电流强度,看看能不能找到更清晰的通路反应。感觉会明显一点,别紧张。”
轻微的电流嗡鸣声响起。陈默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毫无知觉的腿。上一次那转瞬即逝的、如同细针轻刺的麻感,像一粒微弱的火星,在他死寂的绝望深渊里短暂地闪烁过。他在等,等那可能再次出现的神迹。
嗡鸣声持续了几秒。
没有感觉。
依旧是一片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麻木。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了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无力地闭上眼睛,枯瘦的手指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果然…是错觉吗…那点微弱的反应,不过是神经垂死挣扎的幻象…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的一刹那——
嗡!
一股比上次更清晰、更强烈的酸麻感,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蚂蚁,猛地从他的右小腿肚深处窜了上来!沿着一条模糊的路径,飞快地向上蔓延,直抵膝盖后窝!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突兀,带着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电流的酥痒!
“呃!”陈默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愕的抽气!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右腿,仿佛想用目光穿透那层麻木!“…右…右腿…麻…蚂蚁爬…”
“有感觉了?!具体位置?!”小吴立刻捕捉到他的反应,声音带着惊喜,手指迅速在陈默右腿比划着,“这里?还是这里?是什么样的麻?持续性的还是就一下?”
“…小…小腿…后面…往上…爬…”陈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嘶哑,语无伦次,枯瘦的手指急切地、笨拙地指向自己右小腿后侧,努力地想要描述那奇异的、带着微弱生命力的感觉,“…麻…痒…像…像蚂蚁…好多…”
“好!太好了!”小吴兴奋地记录着,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通路在恢复!陈伯,坚持住!这是非常好的信号!说明神经没有完全坏死!有希望!”他立刻调整仪器参数,尝试在左腿也寻找同样的反应点。
希望!
这个词像一针强心剂,猛地注入陈默濒临枯竭的心脏!虽然左腿依旧沉寂,虽然那麻痒感转瞬即逝,但右腿那清晰的感觉,如同黑暗隧道尽头骤然亮起的一点微光!不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的回应!
他不再闭眼,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吴手中的电极贴片,每一次仪器启动带来的嗡鸣,都让他屏息凝神,全身心地去感受、去捕捉那可能出现的、如同神迹般的细微触感。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后背的伤口因为身体的微微颤抖而传来闷痛,但他浑然不觉。他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每一滴名为“希望”的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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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药水气息再次扑面而来。
陈志强依旧穿着全套严密的蓝色无菌服,站在巨大的玻璃观察窗外。他的目光穿透那条狭窄的缝隙,紧紧锁定在隔间内那个被无数冰冷管线缠绕的小小身影上。
阿满依旧躺在那里,巨大的呼吸面罩覆盖着大半张脸,只有紧闭的双眼和一点苍白的额头露在外面。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起伏微弱而缓慢,脑电监测屏幕上的波形也恢复了近乎平坦的基线,仿佛之前那短暂而剧烈的生命火花只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
主治医生李主任站在陈志强身边,同样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他手里拿着电子病历板,眉头紧锁。
“短暂的神经电风暴后,又陷入了更深的抑制状态。”李主任的声音透过口罩,低沉而凝重,“生命体征虽然暂时稳住了,但比之前更加脆弱。那种强烈的刺激反应…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潜能。”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沉重的无奈,“陈总,情况…很不乐观。她现在的状态,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彻底断裂。”
陈志强沉默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玻璃窗内阿满那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着,指尖微微蜷曲的弧度,仿佛还凝固着之前那一下细微的抽搐。他想起风雪夜父亲佝偻的背影,想起板寸头司机临死前怨毒的狂笑,想起张队发来的那只冰冷手套的照片…一股巨大的压抑感如同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护理阿满的那个护士,拿着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再次轻轻地擦拭起阿满那只露在外面的手臂。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
温热的毛巾拂过阿满冰凉的手腕。
一下。
两下。
突然!
阿满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幅度之大,带动着连接在她身上的管线都跟着晃动起来!呼吸机的管道里,白色的雾气瞬间紊乱!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痛苦的尖叫,猛地从她被呼吸面罩覆盖的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被面罩和仪器的声音扭曲、放大,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哀嚎,瞬间刺穿了ICU隔音良好的屏障,狠狠撞在玻璃窗外的陈志强和李主任的耳膜上!
心电监护仪上的绿色线条疯狂地向上窜起!心率数字瞬间飙过一百!
脑电监测屏幕上,一片代表极度痛苦和恐惧的、高频而杂乱的尖峰波如同海啸般陡然爆发!
“镇静剂!快!”李主任脸色剧变,厉声喝道!
护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住了,手一抖,毛巾掉在地上!她慌乱地扑向旁边的药车!
玻璃窗内,阿满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扭动、挣扎!仿佛正被无形的恶魔撕扯!她的头拼命地左右甩动,试图摆脱那巨大的呼吸面罩!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充满窒息感的嗬嗬声!那只刚刚被擦拭过的手臂,五指痉挛般地张开,又死死地抠抓着自己胸前的无菌被单,指甲在布料上刮擦出刺啦的声响!
“按住她!小心管路!”李主任一边指挥护士配药,一边试图靠近病床。
“光…光!!”阿满在剧烈的挣扎和窒息般的喘息间隙,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的尖嚎!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好多光…刺眼…魔鬼!魔鬼在光里!他来了!他来了!啊——!!!”
她猛地抬起那只痉挛的手,直直地指向…指向隔间天花板那排惨白刺目的无影灯!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被彻底吞噬的绝望!
魔鬼在光里!
他来了!
陈志强站在冰冷的玻璃墙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顺着阿满那只颤抖指向灯管的手,抬头看向那排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无影灯!刺目的灯光在他眼中留下灼热的残影,如同无数冰冷的针!
光里?
无影灯的光里?
还是…某种象征性的“光”?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板寸头临死前的狂笑在耳边回响——“他是光!是你们这群活在阴沟里的臭虫永远够不到的光!”
难道…凶手习惯在强光环境下活动?或者…他的身份,本身就代表着某种令人炫目、无法直视的“光”?!权力?财富?地位?
“镇静剂推注!”李主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护士将淡黄色的药液快速推入阿满的静脉。
剧烈的抽搐和挣扎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阿满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瘫倒下去。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拉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和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她那只指向灯光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床沿。浑浊涣散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那排惨白的无影灯,瞳孔深处凝固着无边无际的恐惧,仿佛那光芒里,真的隐藏着吞噬一切的魔鬼。
隔间内一片狼藉。护士和李主任忙着检查管路,稳定生命体征。陈志强站在玻璃墙外,如同被冻僵的雕塑。他看着阿满那双凝固着巨大恐惧的眼睛,看着她再次陷入死寂的躯体,耳边回荡着她那声凄厉的控诉——“魔鬼在光里!他来了!”
“光里…光里…”陈志强喃喃自语,冰冷的眼神穿透了ICU惨白的灯光,仿佛要刺破这城市所有炫目的光华,揪出那个隐藏在“光”中的、真正的魔鬼。
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迅速拨通了张队的加密号码。
电话几乎瞬间被接通。
“张队,”陈志强的声音低沉冰冷,如同淬火的寒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阿满醒了。短暂清醒,极度惊恐。她指着头顶的无影灯尖叫,说——‘魔鬼在光里!他来了!’”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即,张队的声音传来,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被点醒的锐利:“光里…强光环境…玻璃反光…我明白了!技术组!立刻重新筛查目标车辆轨迹!重点查找途经所有大型玻璃幕墙建筑、尤其是高档写字楼、商场、会展中心等强光反射区域的监控!时间点就在案发前!要快!”
陈志强挂断电话,目光再次投向玻璃窗内那个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昏睡、却依旧凝固着恐惧的女孩。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解锁手机屏幕,指尖在一个加密图库中飞快滑动。
最终,他点开了一张照片。
照片明显是远距离拍摄,画面中心是城市CBD核心区那栋如同钻石般璀璨夺目的地标建筑——星辉科技大厦。巨大的、近乎完美的玻璃幕墙在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万丈金光,辉煌得令人不敢直视,如同神话中众神居住的光明神殿。
陈志强将这张照片,通过加密通道,发送给了张队。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只映出星辉大厦那辉煌刺目、仿佛能吞噬一切阴影的玻璃幕墙。光洁如镜的玻璃表面,清晰地倒映着城市扭曲的街景和渺小如蚁的人流。在那片炫目的、冰冷的“光”之海洋深处,似乎有无形的魔影,在无声地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