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室的灯光,在漫长的守夜后,终于被窗外渗入的、灰蒙蒙的晨光稀释。那层惨白的冰霜感淡去,却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浑浊的、冰冷的纱,笼罩着陈默僵直的躯壳。腰椎固定带勒得更深,仿佛已与皮肉骨骼融为一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深处永不停歇的闷痛。后背的钝响如同困兽在骨髓里磨牙,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精力。他枯槁的手指依旧死死抠着身下粗糙的床单,指关节的青白已褪成一种濒临坏死的灰暗。
但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不再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它们微微侧着,执着地、近乎贪婪地投向门口的方向。昨夜隔着ICU那扇冰冷观察窗所看到的景象——阿满那只枯瘦指尖的微弱颤动,那蝶翼般睫毛的细微惊悸——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濒临熄灭的意识深处。那不是一个幻觉。那是从无边死寂的深渊里挣扎着传递上来的、真实无比的回应。一个信号。一个证明那孩子还在顽强搏斗的信号。
这点微光,不足以驱散厚重的绝望,却像一枚滚烫的楔子,死死钉住了他下沉的灵魂。儿子那句“烂在泥里”的诅咒,还在阴暗处回响,但此刻,它似乎被这微弱的搏动声隔绝了一层。他不能烂掉。至少现在不能。他得看着。他得等着。等着那孩子真正睁开眼,亲口告诉他,她活过来了。
小杨推门进来,端着早餐盘。看到陈默侧着头、目光灼灼盯着门口的样子,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温热的粥和小菜放在床头柜上,又动作麻利地帮他稍稍调整了固定带的位置,减轻一点压迫。
“李主任说,”小杨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阿满姑娘的生理指标…比昨晚又稳定了一些。虽然还没醒,但这是个好兆头。”她顿了顿,看着陈默那双依旧固执地盯着门口、仿佛没听见她说话的眼睛,叹了口气,“陈伯,吃点东西吧。你得有力气…才能等到她好起来,来看你。”
最后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陈默心上。等到她好起来…来看他?他这幅样子,这幅被钉在床上、连蛆虫都不如的样子?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厌再次翻涌上来,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扑灭。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头转开,浑浊的目光落在床头柜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上。食欲全无,胃里如同塞满了冰冷的石块。但他知道小杨说得对。他得吃。他得像块石头一样在这里撑着,哪怕只是为了隔着玻璃再看一眼那孩子指尖的颤动。
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试图去够那碗粥。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仅仅是抬起几寸,就牵扯得腰背剧痛钻心,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手指哆嗦着,几次擦过碗沿,却怎么也握不稳那光滑的瓷勺。
小杨默默地看着,没有立刻帮忙。她见过太多倔强的病人,知道这种时候贸然的援手只会刺伤他们仅存的自尊。直到陈默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她才迅速上前,稳稳地托住碗底,将那柄轻巧的瓷勺塞进他冰凉颤抖的手里。
“慢点,陈伯。”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一点点来。”
陈默没有看她,只是死死攥着那柄勺子,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佝偻着,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那只抖个不停的手,极其艰难地、颤巍巍地舀起一点点粥,哆嗦着往嘴边送。滚烫的粥汁大部分泼洒在胸口粗糙的病号服上,留下深色的污渍,只有一小点沾到了干裂的嘴唇。他伸出舌头,极其缓慢地舔舐掉那一点温热和米香。仅仅是这一点点温热滑入喉咙,就让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感受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暖意,同时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具躯壳的沉重与腐朽。
他不再试图舀第二勺。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嘴唇上那一点点残留的粥渍,浑浊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仿佛那碗粥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毫无滋味的仪式。小杨默默地拿起毛巾,替他擦拭胸前的污渍,动作轻柔。病房里只剩下陈默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瓷勺偶尔磕碰碗沿发出的、极其微弱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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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那股冰冷刺骨、混合着药水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再次灌入鼻腔。陈志强依旧穿着严密的蓝色无菌服,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默,像一尊立在悬崖边的黑色石碑。隔间内,阿满重新陷入了药物诱导的昏睡中,呼吸面罩规律地起伏,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也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平稳和缓慢。仿佛之前的短暂清醒和那声凄厉的尖叫,真的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幻觉。
主治医生李主任站在他身边,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忧虑。
“短暂的清醒,伴随的是剧烈的情绪风暴和生理指标的极度紊乱。”李主任的声音透过口罩,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凝重,“那声尖叫…那种恐惧…像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强行唤醒的代价太大了。她现在极度虚弱,神经系统像一根绷断后勉强接续的弦,再也经不起任何强烈的刺激。深度镇静…是目前唯一能保护她的方式。”
陈志强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阿满那张被巨大面罩覆盖了大半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还在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转动着,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抖。那只放在被单外的手,指关节依旧保持着一种无意识的、微微蜷曲的僵硬姿态,仿佛还凝固着指向灯光时的巨大惊恐。
魔鬼在光里…
他来了…
那嘶哑破碎的控诉,如同冰冷的诅咒,反复回响在陈志强耳边。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天花板那排散发着惨白、毫无温度光芒的无影灯。刺目的光线在他眼中留下灼热的残影,如同无数冰冷的针。
“她…说了什么?”陈志强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沙哑,“除了…‘光’和‘魔鬼’?”
李主任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混乱而短暂的瞬间:“非常混乱…碎片化的…除了对强光的极度恐惧和重复‘魔鬼’、‘他来了’,好像…还夹杂着几个模糊的音节…”
他努力地回想着,模仿着阿满当时那嘶哑破碎、充满惊恐的语调:“…‘玻…璃房…尖叫’…‘…钱…好多钱…血…’…还有…‘…黑…黑手套…烫…’…声音很模糊,断断续续,无法连贯成句…”
玻璃房…尖叫…
钱…好多钱…血…
黑手套…烫…
这些破碎的词语,如同散落在血泊中的锋利玻璃碎片,瞬间刺入陈志强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玻璃房?是某种高档场所?还是…星辉大厦那种通体玻璃幕墙的建筑?!
尖叫?谁的尖叫?阿满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钱和血?高利贷?交易?谋杀?!
黑手套…烫?是手套本身烫?还是…手套碰到过滚烫的东西?!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血腥意味,让陈志强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阿满那短暂的清醒,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记忆之门!她看到的“光中魔鬼”,不仅存在,而且很可能与肮脏的金钱交易和暴力谋杀息息相关!
“这些信息,对警方非常重要。”陈志强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请务必完整记录,转交给张队长。”
“明白。”李主任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也充满了凝重。
就在这时,隔间内负责监护的护士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陈志强和李主任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昏睡中的阿满,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起来!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痛苦的僵硬感。她那只放在被单外的手,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蜷缩着,仿佛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握着什么。她的眉头紧紧锁着,即使在深度镇静下,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也凝固着一种化不开的巨大痛苦和惊恐。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抵抗着来自梦魇深处的撕扯。
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渗出,沿着苍白的太阳穴滑落,无声地洇入鬓角蓝色的无菌帽边缘,留下一点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她没醒。
但她的身体和灵魂,依旧在无边的梦魇血海中,无声地沉浮、挣扎、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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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室的午后,寂静得能听到点滴管里液体坠落的微弱声响。陈默在剧痛的间歇里,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腰背的闷痛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儿子冰冷的面孔和阿满苍白沉睡的脸在意识的迷雾中交替闪现。就在这混沌的边缘,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熟悉声音,像一条滑腻的泥鳅,钻进了他的耳朵。
“…老陈头?老陈头?睡着没?”
是隔壁床的老钱头。一个精瘦的老头,因腿骨骨折住进来,比陈默早几天,是个闲不住、消息也格外灵通的市井老油条。
陈默的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算是回应。
“啧,醒着就好。”老钱头的声音更近了些,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混合的气味,“跟你说个事儿,刚听那爱嚼舌根的小护士在楼道里嘀咕的…啧啧,了不得!”
陈默依旧闭着眼,但混沌的意识被“了不得”三个字稍稍拨动了一下。他保持着沉默。
“就昨儿晚上…不对,是今天凌晨!”老钱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兴奋,“出大事了!城西,锦绣华庭!知道不?那可是有钱人扎堆的别墅区!”
锦绣华庭?陈默枯槁的手指在床单上微微蜷缩了一下。他儿子陈志强,就住在锦绣华庭。
“听说啊,”老钱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却带着一种惊悚的渲染力,“有户顶顶有钱的人家,遭了枪手了!真家伙!不是气枪!玻璃都给打穿了!就瞄着人脑袋去的!我的老天爷!这太平盛世的…吓死人嘞!”
枪?!
陈默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条缝!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万幸啊万幸!”老钱头没注意到陈默的异样,自顾自地唏嘘着,“听说那家男主人命大!反应快!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人就没了!啧啧,你说说,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听说那家男的是个大公司的老总,姓…姓什么来着?哦对,姓陈!跟你一个姓呢老陈头!”
姓陈!
锦绣华庭!
大公司老总!
枪击!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的心上!他儿子陈志强!是星辉的高管!就住在锦绣华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让他残破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腰椎的剧痛被这灭顶的恐惧完全覆盖!
“…人呢?那…那人…怎么样了?”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人?哦,那男的啊?”老钱头咂咂嘴,“说是命保住了,没打着要害!但吓也吓个半死吧?听说当场就送医院了,严密封锁消息呢!啧啧,有钱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脑袋别裤腰带上…”他后面絮絮叨叨的话,陈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脑袋别裤腰带上…
儿子…志强…被人用枪打了?
差一点点…人就没了?
为什么?他做了什么?得罪了什么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默。昨夜隔着玻璃触摸阿满指尖时感受到的那点微光,此刻在儿子遭遇枪击的恐怖消息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他以为儿子在那座冰冷的大厦里只是疏远他、鄙夷他,却从未想过,那光鲜亮丽的高位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致命的杀机!
儿子那句“烂在泥里”的诅咒,此刻听起来竟像一种绝望的预言。他在这泥泞里挣扎,儿子却在刀尖上行走,随时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床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他想爬起来,想冲出去,想找到儿子,看看他伤在哪里,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具被固定带死死钉在床上的残躯,沉重得如同山岳。
他只能在这里。
像条真正的蛆虫。
在泥里。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血在另一个世界里,被冰冷的枪口瞄准,被无形的黑暗吞噬。
绝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冰冷、更加沉重地,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他感到自己正在彻底沉没,连那点来自阿满指尖的微弱搏动,也快抓不住了。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洇入粗糙的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