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室惨白的灯光,在陈默浑浊的视野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晕。老钱头那张因分享“惊天秘闻”而兴奋得唾沫横飞的脸,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声音忽远忽近。锦绣华庭…枪击…姓陈的老总…差一点人就没了…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陈默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里。
儿子。
志强。
被人用枪打了。
差一点…就没了。
巨大的恐惧并非汹涌的浪潮,而是冰冷的、粘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他的五脏六腑,封住了口鼻,让他连挣扎的力气都被抽空。腰椎的剧痛消失了,固定带的束缚感也模糊了,只剩下一种沉入冰海深处的窒息感。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床沿,指甲在劣质的木漆上刮擦出细微刺耳的声响,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空洞地扩散着,映着天花板上那片令人绝望的惨白。儿子冰冷鄙夷的“烂在泥里”,此刻不再是诅咒,而成了对他无能最精准的注脚。他不仅烂在泥里,连自己的骨血在另一个世界被枪口瞄准、生死一线时,都只能像条真正的蛆虫,被钉死在这张病床上,连一丝风声都只能靠旁人的闲言碎语才能听闻。
“…老陈头?老陈头?你咋了?脸煞白煞白的!”老钱头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点惊疑,“哎哟,你别是吓着了吧?我就那么一说!没准是假的呢!小护士瞎传的,当不得真…”
假的?
陈默干裂的嘴唇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破碎的、如同老旧风箱漏气的“嗬嗬”声。他多么希望是假的。可心底深处有个冰冷的声音在嘶吼:是真的!那座大厦里的光鲜,下面埋着的从来都是噬人的血火!志强…他的儿子,就在那血火之上,踩着刀尖!
一股浓重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勉强咽下的那点温粥,此刻像冰冷的铅块,坠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他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将胃里那点可怜的、混合着胃酸和胆汁的残渣,全都呕在了床边冰冷的地砖上。酸腐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哎哟喂!”老钱头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按铃,“护士!护士!快来人!老陈头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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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杨几乎是冲进来的,带着一股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焦虑。看到地上的狼藉和陈默蜷缩在床上、面如金纸、浑身剧烈颤抖的样子,她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指挥护工清理,自己则麻利地检查陈默的状态:血压偏高,心率快得像要挣脱胸腔,额头一片冰凉的虚汗。
“陈伯!陈伯!看着我!”小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轻轻拍打陈默冰冷的脸颊,“深呼吸!跟着我,吸气…呼气…”
陈默浑浊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小杨焦急的脸上。儿子遇刺的恐惧和阿满沉睡的苍白在他脑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裂。他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呜咽。
“是不是…是不是…”小杨的目光扫过旁边一脸讪讪、欲言又止的老钱头,瞬间明白了大半,心头火起。她狠狠剜了老钱头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了。她俯下身,凑近陈默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有力:“陈伯!你听我说!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别信!一个字都别信!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还有阿满!阿满姑娘需要你撑着!你垮了,谁守着她?!”
阿满。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陈默意识中粘稠的黑暗。
那只在玻璃窗内、在药物深海中微微颤动的指尖。
那个苍白沉睡、却依旧在无声挣扎的孩子。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痛和更巨大责任的酸楚,狠狠冲撞着陈默的心脏。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杨,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
“我知道你担心,”小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坚定,“但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自己顾好!阿满姑娘今天…今天的情况又有点反复…体温有点高,医生在密切观察…陈伯,你得打起精神!为了她!”
阿满…情况反复…
体温高…
密切观察…
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在陈默心上。儿子在血火中生死未卜,阿满在病床上挣扎沉浮…而他,被钉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山崩海啸,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残烛,浑浊的泪水无声地奔涌而出,混着脸上的冷汗,肆意流淌。
小杨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陈默那只冰凉颤抖、青筋虬结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撑。护工默默清理了地面,又端来温水,小杨用棉签蘸着,极其轻柔地擦拭陈默干裂起皮的嘴唇和脸上的泪痕汗渍。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和无言的泪水中艰难流淌。陈默依旧深陷在恐惧与无力的泥沼里,但小杨的话和阿满的名字,像两根微弱的锚链,死死拖住了他下沉的趋势。他不再剧烈颤抖,只是紧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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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康复室蒙尘的玻璃窗,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块有气无力的光斑。陈默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意识在儿子遇刺的噩梦和阿满苍白沉睡的脸之间反复沉浮。每一次惊醒,都伴随着腰背撕裂般的剧痛和心脏被攥紧般的窒息感。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
是馄饨店的老板娘张桂芬。
她依旧围着那条沾着油渍的围裙,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多层保温桶,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精明又难掩疲惫的神色,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担忧。她一眼就看到床上形销骨立、脸色灰败的陈默,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到床边。
“哎哟我的老天爷!”张桂芬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市井腔调,毫不掩饰她的惊愕和心疼,“这才几天没见,咋就糟践成这样了?”她放下保温桶,凑近了仔细看陈默的脸,眉头拧成了疙瘩,“瞧瞧这脸色!跟抹了灰似的!那丫头呢?也躺下了?”
陈默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目光看向张桂芬,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行了行了,省点力气吧!”张桂芬摆摆手,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麻利,“我就知道,你俩这一老一小的,摊上这事儿,身边没个照应的人咋行?饿坏了吧?老钱头那碎嘴子,就甭指望他能给你弄口热乎的!”她一边说,一边手脚利落地拧开保温桶盖子。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骨汤醇香和新鲜馄饨馅料味道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驱散了病房里冰冷的消毒水味和绝望的气息。馄饨皮薄如蝉翼,隐约透出里面饱满的粉红色肉馅,翠绿的葱花点缀在清澈的汤面上,几滴金黄的香油浮着,勾魂摄魄。
这熟悉到骨子里的市井烟火气,如同最温柔的拳头,猝不及防地击中了陈默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碗在保温桶里还微微晃动的馄饨,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得腰背剧痛钻心,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哎哟!慢点慢点!”张桂芬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保温桶,想帮他拍背,又顾忌他腰上的伤,手停在半空,有些无措,“这是咋了?呛着风了?还是疼得厉害?”
陈默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呜咽。他不是疼。他是被这碗突如其来的、带着馄饨店烟火气的热汤,烫着了。烫着了他那颗在恐惧和绝望中冻僵的心。儿子在锦绣华庭的枪口下生死不明,阿满在ICU的深海里无声沉浮,而在这冰冷的医院角落,在这片烂泥里,还有人记得他,记得给他送一碗热馄饨…
“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多大的人了…”张桂芬看着他咳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样子,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红,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天塌下来也得吃饭!那丫头还指着你呢!来,趁热乎,多少吃两个!”她拿起保温桶里的勺子,舀起一个圆滚滚的馄饨,又细心地吹了吹,递到陈默嘴边。
那白胖的馄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几乎触到了陈默干裂的嘴唇。他浑浊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勺子,又越过勺子,看向张桂芬那张带着风霜、此刻却写满关切的脸。他想拒绝,想继续沉溺在自厌和恐惧的泥潭里。可阿满苍白沉睡的脸,小杨护士焦急的眼神,还有昨夜玻璃窗内那指尖微弱的颤动…像一道道微弱却坚韧的丝线,将他从泥沼深处一点点向上拉扯。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张开嘴。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控制。
张桂芬耐心地等着,勺子稳稳地停在半空。
终于,那枯瘦、冰冷的嘴唇,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
温热的、裹着鲜美汤汁的馄饨,被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皮薄,馅嫩,汤鲜。
是熟悉的,张记馄饨的味道。
是市井的,活着的味道。
陈默机械地、极其缓慢地咀嚼着。滚烫的汤汁混合着食物滑入食道,带来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暖意,同时也更加尖锐地反衬出身体的冰冷和沉重。眼泪依旧无声地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但他没有停下。他艰难地吞咽着,一个,又一个。动作笨拙而僵硬,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在重新学习运转。
张桂芬默默地喂着,看着他麻木地吞咽,看着他无声地流泪,看着他枯槁的脸上因咀嚼而牵动痛苦的肌肉抽搐。她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专注地吹凉每一个馄饨,稳稳地递到他嘴边。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保温桶内壁的轻响,陈默粗重艰难的吞咽声,以及窗外灰蒙蒙的、没有温度的冬日阳光。
一碗馄饨吃了很久。吃到汤已经温凉,馄饨皮也有些发软。陈默终于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饱了…”
张桂芬放下勺子和保温桶,用围裙擦了擦手,看着陈默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双依旧浑浊、却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的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丫头…叫阿满是吧?”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些,“我打听了,在楼上ICU,还没醒?”她顿了顿,看着陈默骤然绷紧的身体,语速加快,“你也别太揪心,那地方躺着的,都是阎王爷那儿硬抢回来的主儿,能进去,就说明还有指望!李主任是咱这片区最有本事的大夫,信他!”
她站起身,提起还剩大半馄饨的保温桶,动作依旧麻利:“这桶我放这儿,汤还温着,晚点饿了让小杨护士帮你热热再吃两口。店里离不开人,我先回去了。”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陈默,眼神复杂,“老陈头,听我一句,天塌不下来!顾好你自己,顾好那丫头!你们俩…都得给我撑住了!听见没?”
不等陈默回应,她拉开门,风风火火地走了。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保温桶里残留的、渐渐冷却的馄饨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陈默靠在床头,身体依旧被剧痛和固定带禁锢着。儿子的安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阿满的沉睡依旧是无边的黑暗。锦绣华庭的枪声和老钱头的絮叨,如同背景里挥之不去的阴冷噪音。
但此刻,他的嘴里残留着馄饨的温热和鲜香。
他的胃里不再是冰冷的铅块。
他的耳朵里,除了恐惧的嗡鸣和绝望的回响,还回荡着张桂芬那句带着市井烟火气的、不容置疑的嘱托:
“顾好你自己,顾好那丫头!你们俩…都得给我撑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不再涣散地投向虚空,而是执着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坚定,投向门口的方向。
那里,是通往ICU的路。
那里,躺着他捡回来的孩子。
他得撑着。
像块石头一样。
在这片烂泥里。
等着她醒来。
也等着…关于儿子的,无论好坏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