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那点稀薄的天光,终究没能敌过窗外铅灰色云层的围剿,室内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蒙。空气凝滞,只有监测仪器规律而微弱的滴答声,以及陈默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如同破旧风箱在寂静中拉扯。腰椎的剧痛如同苏醒的火山,在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间疯狂喷涌,固定带深深勒进皮肉,带来持续不断的钝痛和束缚感。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病号服,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散发着微弱的咸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然而,这沉重的躯壳里,却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固执地燃烧。
火苗的源头,就在对面那张覆盖着崭新洁白床单的特护病床上。
在阿满那只放在被单外、枯瘦苍白、插着留置针的手上。
指尖触碰橘瓣的微凉触感,那微弱却真实的蜷缩回应,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他被剧痛和疲惫撕裂的意识里。那不是幻觉。那是从无边死寂的深渊里爬回来的孩子,对他笨拙关怀的、最原始的生命回应。这回应,成了支撑他熬过炼狱般康复的唯一燃料。儿子的平安沉入了意识深处模糊的背景,锦绣华庭的枪声成了遥远的杂音。此刻,他残破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标,就是那根会蜷缩的手指,那张苍白沉睡的脸,和下一次触碰的渴望。
他枯槁的手指,再次伸向床头柜上那个印着“四季鲜果”的红色塑料袋。里面黄澄澄的橘子,像一颗颗微缩的太阳。他极其笨拙地、用尽残存的力气,掏出一个。冰凉的、带着细小凹凸的触感传来,带着清冽微酸的生命气息。
剥。
剥开它。
送到她指尖。
这个念头成了驱动他残躯的唯一指令。枯瘦的手指抠着橘子蒂部坚韧的梗,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抠破了橘皮,沁出冰凉的汁液,沾满了指腹。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腰背断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如浆涌出。但他不管,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剥扯的动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阿满的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
橘皮终于被粗暴地撕开大半,清冽的香气瞬间浓郁。他颤抖着手,掰下一瓣最饱满的橘肉。金黄色的橘肉在他沾着汗水和橘皮汁液的枯瘦指尖,微微颤动着。
他佝偻着,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意志消耗而剧烈颤抖。他死死攥着那瓣橘子,如同攥着跨越生死鸿沟的船票。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再次向阿满病床的方向,挪动着那只沉重如山的胳膊。腰椎深处传来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搅动,巨大的眩晕感伴随着灭顶的恶心,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汗水模糊了视线,但他依旧死死盯着目标——阿满那只微微蜷曲的食指。
近了…
更近了…
这一次,没有刺耳的铃声。
只有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和橘子清冽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弥漫。
终于!
他那沾满汗渍、橘汁和泪水的手指,捏着那瓣饱满晶莹的橘子,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
**再次触碰到了阿满那只冰凉、枯瘦、微微蜷曲着的食指指尖。**
冰凉的指尖,与冰凉、沾着清冽汁水的橘瓣,在冰冷的空气中,完成了第二次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的触碰。
时间仿佛再次被无限拉长。
病房里死寂一片。
只有陈默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只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只有清冽的橘子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弥漫。
陈默浑浊的、泪眼模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触碰的点。巨大的紧张感攫住了他的心脏,生怕那点微弱的回应再次被惊飞。
阿满依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但在指尖被触碰的瞬间!
陈默清晰地看到!
她那被橘瓣触碰到的、枯瘦苍白的食指指尖…
在他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
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
**再次…向那瓣橘子…蜷缩了一下。**
如同含羞草的叶片,再次感受到了触碰。
如同迷途的飞蛾,再次触碰到了温暖的灯火。
那蜷缩的幅度,似乎比上一次…更清晰了一点点?
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无上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陈默的堤防!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滑落,滴在他枯瘦的手背上,也滴在了那瓣饱满晶莹、如同阳光凝结的橘瓣上。
“好…好…”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嘶哑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里硬挤出来,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慰藉和笨拙的安抚。
他没有收回手。就那么保持着触碰的姿势,任由指尖的橘瓣传递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和清冽的香气。仿佛这触碰本身,就是一座跨越深渊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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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时间,在无声的触碰和粗重的喘息中缓慢流淌。小杨护士进来换药,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复杂而欣慰的神色。她没有打扰,只是动作更加轻柔地处理着陈默腰间的伤口,又检查了阿满的输液情况。她看到阿满那只被橘瓣触碰的手指,虽然依旧苍白枯瘦,但那份僵硬的蜷曲似乎…又放松了极其微小的一丝?陈默枯槁的脸上,那近乎偏执的专注里,似乎也透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平静的光晕。
这无声的仪式,成了病房里最坚韧的纽带。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手臂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巨大的疲惫和剧痛几乎要压垮他残存的意志。他极其缓慢地、极其不舍地收回了那只沾满橘汁和泪水的、枯瘦的手。指尖离开阿满冰凉皮肤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阿满那只被触碰过的食指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茫然地…向着他收回的方向…无意识地勾动了一下,仿佛在挽留那点微弱的温度。
陈默的心猛地一缩,巨大的不舍和心酸再次涌上。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瓣被体温和泪水浸润、有些发软的橘瓣,毫不犹豫地,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将它送进了自己干裂的嘴里。
牙齿轻轻咬破薄薄的橘瓣。
清甜微酸的汁水瞬间在口中迸溅开来。
带着阳光的味道。
带着泪水的咸涩。
带着…触碰过她指尖的…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浑浊的泪水,混着橘子的汁水,无声地滑落。窗外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暖意。但病房里,那点来自生命顽强苏醒的微光,那指尖无声的触碰与回应,那清冽的、带着阳光和泪水味道的滋味…正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刺破冰冷的绝望,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甘甜与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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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门被大大咧咧地推开,带着一股驱散阴霾的市井风。
张桂芬又来了。围裙上沾着新鲜的菜叶和几点泥星,手里没提保温桶,却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惠民市场”字样的无纺布袋。她一眼看到陈默正低头,极其缓慢地咀嚼着什么,脸上虽然依旧枯槁,但眼神似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再看对面病床上的阿满,呼吸平稳,脸色似乎也比昨天好看了那么一丁点。
“哎哟!这就对了嘛!”张桂芬的声音带着市井特有的敞亮,脸上堆起了笑容,“能吃就好!能吃就能活!丫头看着也安稳多了!”
她走到陈默床边,把沉甸甸的布袋往床头柜上一放,发出闷响。“喏,今儿没弄汤,给你们带了点新鲜的!菜市场刚摘的小青菜,水灵!还有老王头摊上刚到的红富士,又脆又甜!比橘子强!”她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掏出几把翠绿欲滴、还带着水珠的青菜,又拿出几个红彤彤、表皮光滑的大苹果,摆在柜子上,顿时给冰冷的病房添了一抹鲜活的色彩。
陈默浑浊的目光扫过那翠绿的青菜和红艳的苹果,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张桂芬的咋咋呼呼和这鲜活的颜色,像一块热乎乎的毛巾,再次敷在了他疲惫冰冷的心上。
“老陈头,跟你说个新鲜事儿!”张桂芬拉了把椅子在陈默床边坐下,压低了点声音,脸上带着分享八卦的兴奋,“今早菜市场可热闹了!卖鱼的老刘头,你还记得不?总缺斤短两那个!嘿,今儿栽了!被俩穿便衣的给按住了!说是…说是查他偷税漏税!还有帮什么…什么团伙洗钱!我的老天爷!洗钱!听着就吓人!就他那个破鱼摊?能洗几个钱?”她啧啧称奇,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陈默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老刘头?洗钱?他印象里那是个精瘦刻薄、眼珠乱转的老头,卖鱼时总爱在秤砣底下做手脚。洗钱…这个词离他的世界太远,远得如同天方夜谭。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表示听到了。
“还有呢!”张桂芬的八卦之火显然刚烧旺,“听说啊,跟城里头那个…那个什么大厦!就老高老高那个玻璃楼!星…星辉大厦!听说跟那有关系!老刘头好像给里头什么人供过鱼?还是帮他们倒腾过啥见不得光的钱?啧啧啧,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看着光鲜亮丽的大楼,底下也藏着蛆!”她说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病床上沉睡的阿满,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声音又压低了些,“你说…丫头当初…是不是也…”
陈默枯槁的身体猛地绷紧!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住张桂芬!
星辉大厦!
玻璃楼!
洗钱!
倒腾见不得光的钱!
阿满破碎的呓语瞬间在陈默脑中炸响:“玻璃房…尖叫…钱…好多钱…血…黑手套…烫…”
锦绣华庭的枪声!儿子陈志强冰冷支付的医疗费!张桂芬无意中带来的市井流言…所有的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拨动,指向同一个冰冷而血腥的方向!那个藏在光里的魔鬼!那些肮脏的钱!那些血!都和阿满的恐惧、儿子的遇刺、甚至眼前这个卖鱼老头的被抓…隐隐相连!
巨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陈默的心脏!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床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急促喘息!儿子那张在冰冷大厦阴影里模糊不清的脸,此刻仿佛被无形的枪口再次瞄准!阿满那只微微蜷曲的手指,仿佛也沾染上了冰冷的血污!
“哎哟!老陈头!你…你又咋了?”张桂芬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我就那么一说!瞎传的!当不得真!你可别吓我!”
陈默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恐惧、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他想嘶吼,想质问,想冲出去…可这具被钉死在病床上的残躯,沉重得如同山岳。他只能在这里,像条真正的蛆虫,在烂泥里,眼睁睁看着无形的黑暗如同巨大的蛛网,将他在乎的人一一笼罩、吞噬。
巨大的绝望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冰冷、更加沉重地,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他甚至感到,刚刚从阿满指尖触碰中汲取的那点微弱暖意,正在被这冰冷的黑暗迅速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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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即将彻底淹没陈默时。
病房角落里,那台布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旧收音机,突然被老钱头拧开了旋钮。
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后,一个清晰、沉稳的男声播报新闻的声音传了出来:
“…本台最新消息…备受社会各界关注的‘星辉集团高管遇袭案’及关联经济犯罪案件取得重大突破性进展…警方经过缜密侦查,于今日凌晨成功抓获该案主要犯罪嫌疑人李某、王某等五人…初步查明,该团伙涉嫌利用我市多家小型商户进行非法洗钱活动,并与此前星辉集团内部发生的‘王猛非正常死亡案’存在密切关联…警方表示,案件正在进一步深挖中,将坚决斩断伸向我市经济秩序的犯罪黑手…另据消息,此前遇袭的星辉集团高管陈志强先生,经积极治疗,伤势恢复良好,已于今日上午出院返岗工作…”
清晰的播报声,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病房里。
主要犯罪嫌疑人落网!
洗钱团伙!
与王猛死亡案关联!
陈志强…出院返岗工作!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炸弹,在陈默死寂的心湖里掀起惊涛骇浪!
儿子没事了!出院了!返岗了!
那些藏在光里的魔鬼…被抓了?洗钱的团伙…老刘头那样的…只是爪牙?
王猛…那个死在星辉大厦里的安保副总监…他的死也和这些有关?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陈默刚刚被市井流言引发的灭顶恐惧!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无数种情绪在他枯槁的脸上交织、扭曲!他枯槁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病床都在摇晃!浑浊的眼睛死死瞪向那个发出声音的、布满灰尘的收音机!
旁边的老钱头被新闻吸引了,嘟囔着:“嘿!还真抓着了?星辉那地方…水真够深的!”
张桂芬也张大了嘴,一脸惊愕,显然被这官方的消息震住了。
陈默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床单,指关节发白。儿子的平安返岗,如同最坚实的锚链,瞬间将他从恐惧的深渊边缘拖拽回来!那些被抓的“魔鬼”,虽然无法驱散阿满心底的恐惧阴影,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那血腥的威胁!这消息,如同黑暗中刺破云层的一道强光,虽然冰冷,却带着一种秩序重建的力量!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腰椎的剧痛仿佛被这巨大的信息流暂时麻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绝望,而是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巨大的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慰藉。
就在这时——
对面病床上,一直沉睡的阿满,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再次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一下。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有力。
陈默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从收音机上移开,死死钉在阿满的脸上!巨大的悲痛和失落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命迹象瞬间冲淡!刚刚经历的巨大信息冲击,此刻都化作了等待的燃料!
阿满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着,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然后,在陈默近乎窒息的注视下。
那双紧闭的眼睛。
极其缓慢地。
极其艰难地。
**再次掀开了一条缝隙。**
这一次,那缝隙似乎比之前更宽了一些。
那透出来的光,似乎…也更亮了一点点?
虽然依旧带着初醒的迷茫和脆弱,但那份混沌似乎褪去了少许,焦距似乎也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尝试凝聚?
那迷茫的目光,在惨白的天花板上短暂地、无意识地游移了片刻。
最终,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再次…**
**落在了陈默泪痕交错、枯槁而此刻写满了巨大震惊与复杂情绪的脸上。**
四目相对。
浑浊的、刻满风霜、泪痕与此刻巨大信息冲击的枯槁面容。
懵懂的、初醒的、带着深深迷茫却又似乎努力想要看清什么的脆弱眼眸。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空气里冰冷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清冽的、尚未散尽的橘子香气,以及收音机里那沉稳播报的余音。
陈默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心绪。他不敢再让任何剧烈的情绪惊扰她。他只是用那双浑浊的、饱含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冰冷的慰藉、以及此刻重新燃起的、小心翼翼的希望的眼睛,无声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阿满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隙,那迷茫的目光落在陈默复杂而专注的脸上。这一次,她的目光似乎…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那涣散的焦距,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凝聚?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干裂的唇纹牵动着。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枯叶般的、破碎不堪的气音,极其艰难地从她干涩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橘…”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在死寂的病房里,却如同天籁!
陈默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残破的躯壳!
橘!
橘子!
她在说橘子!
她认出了那味道!认出了那触碰!
小杨护士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阿满的目光依旧迷茫,焦距涣散。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了清晰指向性的音节。那声微弱的“橘”之后,她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牵动着干裂的唇纹。
这一次,挤出的气音更加微弱,更加破碎,仿佛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努力模仿的腔调:
“…子…”
橘子!
她完整地说出了“橘子”!
巨大的狂喜如同最猛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陈默的四肢百骸!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病床发出“嘎吱”的呻吟!他想呐喊!想大笑!想告诉全世界!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和巨大的喜悦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急促的喘息!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地奔流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不再犹豫!
他枯瘦颤抖的手,再次伸向床头柜上那个红色的塑料袋!他极其笨拙地、用沾着泪水和汗水的枯瘦手指,掏出一个橘子!他剥得飞快,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橘皮被撕开,清冽的香气浓郁得如同实质!
他掰下一瓣最饱满、最晶莹的橘肉。
佝偻着,颤抖着。
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温柔。
将那只沾着橘香、微微颤抖的手…
极其艰难地…
极其珍重地…
**再次…**
**伸向阿满那只向他微微勾动着的…指尖。**
这一次,在他的手靠近之前。
阿满那只枯瘦苍白、插着留置针的手…
那几根微微蜷曲的手指…
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明确地…
**主动地…向他伸来的方向…抬起了一点点。**
指尖微微张开。
仿佛在无声地呼唤。
仿佛在说:
给我。
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