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吝啬的偷窥者,从窗棂积满的油污罅隙里挤进几道惨白的光束,斜斜地切割着隔间里凝固的浑浊。空气是粘稠的实体,混合着隔夜骨头汤冷却后浮起的油腻白沫、劣质烟草燃烧殆尽的呛人余烬、潮湿墙角霉斑散发的腐朽甜腥和陈旧汗渍反复浸透的酸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沉重湿冷的棉絮。陈默在腰椎深处那永不停歇的、如同锈蚀钝刀缓慢锉磨骨缝的闷痛中,挣扎着撬开沉重的眼皮。天花板的水渍泪痕在惨白光束下扭曲、蠕动,如同某种不祥的谶语。他极其缓慢地、如同挪动千钧重物般侧过一点身,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圆润的凸起——老王头昨夜滚进来的橘子。那点凉意,如同细针,短暂地刺穿了层层叠叠的闷痛帷幕。
隔板外,张桂芬那破锣嗓子如同炸响的炮仗,锅铲敲击铁锅的锐响如同催命的更鼓,宣告着市井新一日残酷搏杀的开场。
“陈瘸子!喝汤挺尸!”薄木门被“哐”地撞开,张桂芬裹挟着葱花猪油的热浪和骨头汤翻滚的浓腻撞了进来,手里的大海碗冒着微弱扭曲的热气。她看也不看陈默痛苦拧紧、沟壑纵横的脸,把碗往小板凳上一蹾,“趁热灌!凉了糊嗓子眼!”她叉着腰,目光刀子般扫过门板床对面角落里,那个裹在过于宽大的旧外套里、蜷缩在轮椅中、依旧垂着头、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尘埃里的石像的阿满,眉头拧成了死疙瘩,“丫头!别跟丢了魂似的!眼珠子动动!橘子就在你脚边,长着手是摆设?”她的大嗓门在狭小空间里撞击回荡,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粗糙的焦灼。
阿满没有任何反应。宽大的旧外套形成一道厚重的茧,将她完全包裹,只露出一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巴尖和低垂如帘的浓密睫毛。她像一株被强行剥离了根系、移植到这片充斥着异味和喧嚣的盐碱地里的濒死植物,所有的生机都向内坍缩、凝固。她的视线低垂,焦点涣散,仿佛被强力胶水死死粘在了轮椅脚踏板前那一小块布满灰尘、油污和几道不明深色污渍的水泥地上。只有胸口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证明这具瘦骨嶙峋的躯壳深处,尚有一丝游魂般的微弱气息在艰难维系。
陈默沉默地接过碗。碗壁温热,凝结的油脂在浑浊的汤面上聚集成令人不快的白色絮块。他小口啜饮着,咸腻微腥的液体如同劣质润滑油般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腰椎因上半身任何细微的牵扯都爆发出尖锐的、如同电钻般的刺痛,端着碗的手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汤汁不断泼洒出来,滴在护具坚硬的边缘,洇开深色的湿痕。然而,他浑浊的目光,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病态的焦灼,钉在阿满身上。每一次她睫毛那微乎其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每一次她搁在膝盖上、苍白得如同薄瓷般的手指那极其轻微的、痉挛般的蜷缩,都像投入他死水般心湖的巨石,激起无声却足以撕裂灵魂的滔天巨浪。
“城西那破事…听说判了?”张桂芬自顾自地扇动着市井的尘埃,试图搅动隔间里凝固的死水,“昨儿个晚报糊墙根,我瞅了一眼,抓进去那几个,判得可不轻!十几年打底!那个摔死的姓王的,报应!活该!他老婆哭天抢地也没用,钱再多也买不回命!”她啐了一口浓痰,精准地飞向墙角,仿佛要将那些肮脏的金钱和罪恶一同唾弃。
城西…判刑…报应…
这些词语如同投入泥沼的碎石,只激起极其微弱的涟漪,瞬间被腰椎深处更猛烈的抽痛和眼前阿满那如同石雕般凝固的姿态彻底淹没。陈默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穿透积满灰尘、模糊不清的小窗,落在巷子口那辆深蓝色的电三轮上。阳光吝啬地覆盖着车棚一角,车身大部分仍陷在清晨的阴影里,那份崭新在灰败的巷陌中依旧刺眼得像一道未愈的伤口。车厢后部那两根加固的、被打磨光滑的扶手钢管,在阴影的边缘沉默地泛着冷硬的光泽。尘埃落定?威胁解除?一丝极其微弱、混杂着如释重负与更深重责任的暖流刚在胸腔艰难涌动,就被阿满那纹丝不动的姿态瞬间冻结成冰。他收回目光,喉结艰难滚动,继续吞咽那碗咸腥油腻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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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店油腻的后院,是陈默日复一日的炼狱刑场。空气里沉淀着骨头汤反复熬煮的浓腻、劣质煤球燃烧后呛人的灰烬、泔水桶隐约散发的酸腐恶臭和他自己身上蒸腾出的、混合着绝望与汗水的浓烈酸馊。那堵被油烟熏得黢黑、沾满不明污渍的砖墙,就是他唯一的、冰冷的十字架。
午后,巷子里的喧嚣如同被烧开的沥青,粘稠滚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陈默在张桂芬丈夫粗壮如树干的手臂几乎提携般的支撑下,如同拆卸一具破损的木偶,极其艰难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门板床上被“搬运”下来。脚掌接触冰冷油腻地面的瞬间,腰椎深处如同引爆了一颗埋藏已久的炸弹!轰然炸开的剧痛裹挟着灭顶的眩晕排山倒海!眼前瞬间被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疯狂乱舞的、带着尖啸的金星彻底吞噬!他枯槁的手指如同濒死铁钳,死死抠进对方粗壮手臂的皮肉里,指甲深陷,才勉强稳住没有立刻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
“靠墙!脚分开!吃住力!腰是死的吗?!”张桂芬在一旁督战,声音像钝锈的锯条在粗糙铁皮上反复拉扯,刮擦着耳膜和神经,“护具!给老娘束到最紧!背!贴死墙!对!就这样!站直了!别晃!晃一下今儿个就别练了,直接挺尸!”
陈默枯槁的后背如同被烙铁印上,重重撞在冰冷油腻的砖墙上,护具坚硬的边缘狠狠硌进皮肉,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他像一尊被强行钉在耻辱柱上的受难者,枯瘦的双手死死抠进粗糙砖缝的凹陷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尸般的灰白色。全身的重量,连同这沉重如山的绝望和期冀,都毫无保留地压在那脆弱如朽木、被钢钉固定的腰椎上。闷痛被瞬间催化成无数把疯狂旋转、带着倒刺和锯齿的钢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剧痛的神经末梢,带来濒死般的抽搐和窒息感。
“抬!左腿!给老娘抬起来!”张桂芬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后院狭小的空间里反复撞击,“离地!就他妈的离地一点点!脚趾头翘起来也算!别跟个木头橛子似的杵着!”
陈默赤红的眼球暴突,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瞪着脚下那片被油污浸透、粘着煤灰和烂菜叶的肮脏水泥地。左脚掌仿佛被无形的、滚烫的铅水浇筑进了地底深处,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绝望。他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生命之火,疯狂地燃烧、榨取,对抗着要将身体彻底碾碎、将意志彻底摧毁的剧痛和沉重!喉咙里挤压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彻底撕裂、又被砂石堵塞的嘶哑悲鸣!汗水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同失控的高压水枪,从全身每一个毛孔猛烈地、毫无保留地喷射出来!瞬间将他单薄的、早已被反复浸透的汗衫彻底浇透,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紧贴在嶙峋如刀削的骨架上!
“抬啊!没卵用的废物!”张桂芬的焦躁如同沸腾的油锅,她猛地跨前一步,粗糙如砂纸的手指几乎要戳进陈默那条颤抖不止、如同枯枝败叶般的左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阿满就在那儿坐着!她看着你呢!你瘫了,烂了,臭在这狗窝里了,她怎么办?!指望我这个卖馄饨的菩萨心肠?让她跟着你一起发霉发烂?!抬!给老娘抬起来!”
阿满…
她就坐在那儿看着…
陈默艰难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般转动僵硬的脖颈,浑浊的目光穿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和眩晕的厚重帷幕,投向隔间那扇敞开的、油腻污浊的后门。
门内那片相对昏暗的阴影里,阿满依旧蜷缩在轮椅上,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冰冷的石像。宽大的旧外套将她层层包裹,只露出一点苍白得刺目的下巴尖。她依旧垂着头,视线如同被焊死,凝固在脚踏板前那一小块肮脏、布满不明污渍的水泥地上。仿佛后院这惊心动魄、汗血交迸、声嘶力竭的生死挣扎,只是遥远世界里一场无关痛痒的默剧。她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冷漠的审判者,又像一个被彻底放逐在无边死寂深渊里的孤魂。
然而,就在陈默那饱含血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瞬间——
阿满那搁在膝盖上、一直如同苍白石膏般僵硬、毫无生气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不是一次。是连续两下。
极其微弱,如同深秋枯叶在寒风中最后的两次颤抖。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如同死寂千年、厚重如铅的深潭水面,被投入了最微小的两颗尘埃,漾开了两圈肉眼难辨的、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就这两下!
如同两道撕裂灵魂的闪电,带着冰冷的剧痛和灼穿骨髓的承诺,狠狠劈进陈默濒临彻底溃散的意志核心!一股蛮荒般的力量,从他那早已枯竭的骨髓深处、从每一个濒临碎裂的细胞里,被强行压榨、点燃、爆发!他猛地将头向后,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如同要撞碎这禁锢的牢笼般,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砖墙上!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后脑勺传来的、如同颅骨碎裂般的钝痛,混合着腰椎深处毁天灭地般的酷刑,瞬间形成一股足以毁灭一切感官的混沌风暴!赤红的眼珠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一声混合着碎裂内脏、喷溅血沫和生命本源最终极燃烧的、非人般的咆哮,从他那被彻底撕裂的喉咙深处,如同火山爆发般挤压、喷涌出来!
“呃——啊——!!!”
就在这声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足以震碎灵魂的咆哮中!就在张桂芬和她丈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就在隔间门口老王头陡然屏住的呼吸中!
陈默那条灌满了铅、缠绕着地狱锁链的左腿!那条被医生判了死刑的腿!带着全身的重量、带着燃烧灵魂的意志、带着对那两下细微蜷缩的无尽回应!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悲壮决绝的姿态!颤抖着!如同从万载玄冰中挣脱!一寸!一寸!向上抬起!
脚掌,离开了那肮脏油腻的地面!
脚踝,离开了!
小腿,离开了!
膝盖…抬起来了!
整个左腿,离开了地面!抬起了近二十厘米的高度!那嶙峋的膝盖在剧烈的颤抖中弯曲着,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屈的弧度!
他靠着自己的后背紧贴墙壁的支撑!靠着自己枯瘦双手死死抠进砖缝的固定!靠着自己燃烧殆尽的意志!独立地!抬起了那条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张桂芬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所有的吼骂都噎死在喉咙里,只剩下惊骇的倒抽冷气声。她丈夫架着陈默胳膊的手僵硬如铁,忘记了用力。老王头布满褶子的脸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手里的橘子无声地滚落在地。连隔间里那尊凝固的石像——阿满,那低垂的头颅,似乎也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起了那么一丝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她那凝固在水泥地上的视线,似乎…被后院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极其轻微地…扰动了一丝死水微澜。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
整整十秒!
陈默如同被钉在墙上的受难圣徒,枯槁的身体绷紧如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弦,汗水如同瀑布般奔流而下,在脚下油腻的地面汇成一小滩水渍。他赤红的眼球死死瞪着前方虚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肌肉疯狂跳动,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风箱漏尽最后气息的嘶鸣!
十秒!
如同跨越了生死界限!
巨大的虚脱感和腰椎深处毁天灭地般的反噬剧痛,如同积蓄了十世的洪峰,在意志堤坝松懈的刹那,以排山倒海、毁灭一切之势轰然反扑!眼前彻底被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刺目的、带着血腥味的猩红彻底吞噬!所有的力气在瞬间被彻底抽空!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拦腰砸断的朽木,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平衡!
“噗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碎的钝响!
陈默枯槁的身体,带着十秒站立积累的全部重量和无法抗拒的地心引力,如同一袋被抛弃的、装满石块的破麻袋,重重地、毫无缓冲地…向前扑倒在冰冷肮脏、布满油污和煤灰的水泥地上!
脸,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尘土和污秽瞬间扑了满脸满口!额角昨天蹭破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鲜血混合着泥灰瞬间糊住了半边脸颊!腰部护具狠狠硌在坚硬的地面上,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脊椎彻底碎裂的剧痛!他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混合着呛咳出的泥灰、血沫和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泪水。
“我的老天爷啊——!”张桂芬的尖叫声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惊恐,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她和丈夫手忙脚乱地扑上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陈默这具因剧痛和虚脱而蜷缩僵硬、沉重如山的身体翻过来。
陈默仰面瘫在冰冷的地上,满脸是泥灰、汗水和鲜血混合成的污秽泥浆,糊住了口鼻,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污浊中死死地圆睁着!里面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绝望,没有了焦距…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燃烧到极致后的灰烬般的余烬,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炸裂开来的…狂喜!
十秒!
他站住了!他抬起来了!整整十秒!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般急促的喘息,每一次抽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嘴角却在那片泥污血污中,极其艰难地、扭曲地…向上咧开!一个混合着血污、泥灰、泪水和极致狂喜的、惊心动魄的…笑容!在他枯槁如骷髅般的脸上,如同地狱深处开出的妖异之花,骤然绽放!
他成功了!为了那两下蜷缩!为了那扇门后的目光!
老王头默默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个滚落的、表皮沾了些许灰尘的橘子。他没有擦,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将这个橘子,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陈默那只沾满泥污血污、摊开在冰冷地面上、依旧因余悸而微微颤抖的枯槁手掌中。
橘子表皮冰凉,带着泥土和尘埃的气息。
就在张桂芬和老王头试图把他架起来时,隔间那昏暗的门框里,轮椅的轮廓微微动了一下。
阿满依旧垂着头,蜷缩在宽大的旧外套里。然而,她那一直搁在膝盖上、如同苍白石膏般僵硬的手,此刻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力度…抬了起来。
不是一根手指。是整个右手。
枯瘦、苍白、指节凸起的手掌。
颤抖着,带着肉眼可见的巨大阻力和生涩,却无比坚定地…越过了膝盖,越过了那件旧外套粗糙的布料…目标,正是轮椅脚踏板前,那个老王头今晨滚进来的、表皮橙黄光滑的橘子。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冰河纪般的艰难,终于…触碰到了橘子那冰凉的表皮。
这一次,没有迅速缩回。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在那冰凉光滑的表皮上…停留了片刻。如同迷途的旅人,终于触摸到了归途的路标。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那蜷缩在旧外套袖口里的左手食指,也如同受到感召般,极其轻微地…再次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回应,那后院泥污血污中绽放的、惊心动魄的笑容。
尘埃在惨白的光束中缓缓沉浮。骨头汤的浓香顽固地弥漫。隔间内外,一片死寂。只有陈默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和阿满指尖停留在冰凉橘子皮上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暖意,在无声地交织、碰撞。
十秒的微光,在尘埃里艰难地燃烧,照亮了两个在深渊边缘相互凝望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