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里的空气沉得像浸透了油的旧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挤压的滞涩感。晨光吝啬地从窗棂油垢的缝隙里挤进几道惨白的光束,斜斜地切割着悬浮翻滚的尘埃。陈默在腰椎深处那永不停歇的、如同锈蚀齿轮反复锉磨骨缝的闷痛中,撬开了沉重的眼皮。那痛楚是流淌在血管里的粘稠背景音,是呼吸本身。天花板的水渍泪痕在惨白光束下扭曲变形,如同凝固的呐喊。他极其缓慢地、如同挪动一座石山般侧过一点身,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圆润的凸起——老王头昨夜滚进来的橘子。那点凉意,如同细针,短暂地刺穿了层层叠叠的闷痛帷幕,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隔板外,张桂芬那破锣嗓子如同点燃的炮捻,瞬间炸开,锅铲敲击铁锅的锐响是市井搏杀开场的号角。
“陈瘸子!喝汤挺尸!”薄木门被“哐”地撞开,张桂芬裹挟着葱花猪油的热浪和骨头汤翻滚的浓腥撞了进来,手里的大海碗冒着扭曲的热气。她看也不看陈默沟壑纵横、痛苦深嵌的脸,把碗往小板凳上一蹾,“趁热灌!凉了糊嗓子眼当腻子!”她叉着腰,目光刀子般扫过门板床对面角落里,那个裹在旧外套里、蜷缩在轮椅中、低垂着头的阿满,最终却落在阿满轮椅脚踏板前,那个表皮橙黄、被摩挲得微微发亮的橘子上,眉头拧成了死疙瘩,“丫头!橘子皮都让你摸薄了!光摸能饱?长着嘴是出气的?”她的大嗓门在狭小空间里撞击回荡,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粗糙的焦灼,却少了往日的绝对笃定。
阿满依旧没有任何言语回应。宽大的旧外套形成的茧依旧厚重,只露出一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巴尖和低垂如帘的睫毛。然而,那搁在膝盖上的、苍白的手,却不再如同冰冷的石膏。她的右手,那只曾触碰过橘子皮的右手,此刻正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初醒般的迟疑和专注,虚虚地搭在那个橘子上。指尖,极其缓慢地、近乎无意识地,在冰凉光滑的表皮上,极其轻微地…来回摩挲着。像迷途的旅人,反复确认着手中唯一的路标。
陈默沉默地接过碗。碗壁滚烫。凝结的油脂在浑浊的汤面上漂浮。他小口啜饮,咸腻微腥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腰椎因动作牵扯爆发出电钻般的刺痛,端着碗的手筛糠般颤抖,汤汁泼洒,滴在护具坚硬的边缘,洇开深色湿痕。然而,他浑浊的目光,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阿满那只摩挲着橘子的手上。那细微的、近乎无意识的动作,像投入他枯竭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巨浪,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酸涩暖流的战栗。五步的扑倒,换来了她指尖的流连。这重量,他甘愿背负!
“老王头说,”张桂芬扇动着市井的尘埃,声音下意识压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城西那破事…真翻篇了。抓进去那几个,板上钉钉,跑不了。报纸上说,他们祸害的钱,国家正想法子往回弄呢,能弄回一点是一点…呸!早干嘛去了!”她啐了一口,目光扫过陈默颤抖的手和碗里泼洒的汤汁,又扫过阿满摩挲橘子的手,烦躁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翻篇了好…省心…喝你的汤!手抖得跟抽风似的,糟践粮食!”
城西…结案…追赃…
这些词语如同投入泥沼的石子。陈默浑浊的眼珠艰难转动,视线穿透模糊的窗棂,落在巷子口那辆深蓝色的电三轮上。阳光吝啬地覆盖着车棚一角,车身大部分在阴影里。车厢后部那两根加固的扶手钢管,在阴影边缘沉默泛着冷光。尘埃落定?威胁解除?一丝微弱的释然刚升起,就被阿满指尖那沉静流连的动作带来的巨大责任感和随之而来的、更炽烈的渴望瞬间吞噬——他要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回应这无声的触摸!他收回目光,喉结滚动,继续吞咽那碗咸腥的液体,手依旧颤抖,目光却比碗壁更滚烫,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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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店油腻的后院,是陈默与命运角力的唯一沙场。空气里沉淀着骨头汤反复熬煮的浓腥、煤灰呛人的苦涩、泔水桶隐约的酸腐和他身上蒸腾出的、混合着绝望与汗水的浓烈气息。那堵黢黑的砖墙,冰冷而沉默。
午后,巷子里的喧嚣如同被点燃的油锅。陈默在张桂芬丈夫粗壮手臂几乎提携般的支撑下,如同拆卸一具破损的木偶,极其艰难地从吱呀作响的门板床上被“搬运”下来。脚掌接触冰冷油腻地面的瞬间,腰椎深处如同引爆了地雷!剧痛裹挟着眩晕排山倒海!眼前瞬间被黑暗和带着尖啸的金星吞噬!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抠进对方手臂的皮肉里,指甲深陷。
“靠墙!脚分开!吃住力!腰是豆腐做的吗?!”张桂芬的吼声像钝锯在神经上拉扯,“护具!束紧!背!贴死墙!站直了!晃一下今天就歇菜!”
陈默枯槁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油腻的砖墙上,护具边缘硌进皮肉。他像受难的圣徒,枯瘦双手死死抠进砖缝凹陷,指关节死灰。全身的重量和如山绝望压在那朽木般的腰椎上,闷痛被催化成无数把疯狂旋转的锯齿钢钻!
“抬!左腿!抬!”张桂芬的吼声炸响,“离地!离地!给老娘抬起来!想想那橘子!想想那丫头的手!她的手在摸着那橘子等你呢!抬!抬到她跟前去!”
橘子…她的手在摸着…等你…
陈默艰难转动脖颈,浑浊目光穿过汗水和眩晕的帷幕,投向隔间那敞开的、油腻的后门。
门内昏暗阴影里,阿满依旧蜷缩在轮椅上。宽大的旧外套包裹着她。她依旧垂着头,视线似乎低垂在膝前的橘子上。然而,那只搭在橘子上的、苍白的手,此刻却不再是无意识的摩挲。她的指尖,正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力度…向下按压着那冰凉光滑的橘皮!仿佛在尝试…抓住它,固定它,或者…感受它内部的结构?
就在陈默那饱含血泪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细微按压动作的瞬间——
阿满那只按压着橘皮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曲了一下指节。不再是整体的摩挲,而是明确的、带着一丝笨拙探究意味的…抠的动作!指尖试图陷入那坚韧的橘皮!
就这一下!
如同点燃了引信!陈默枯竭的骨髓深处、濒临碎裂的细胞里,一股蛮荒之力轰然爆发!他猛地将头向后,用尽生命的力量,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砖墙上!
“咚——!”
后脑勺颅骨碎裂般的钝痛混合着腰椎毁天灭地的酷刑!赤红的眼珠几乎挣脱眼眶!一声混合着碎裂内脏和生命本源终极燃烧的咆哮,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火山般喷涌!
“呃——啊——!!!”
左腿!带着全身重量、燃烧灵魂的意志、对那一下抠挖的无尽回应!颤抖着!悲壮决绝地!一寸寸!向上抬起!
脚掌离地!脚踝离地!小腿离地!膝盖弯曲抬起!二十厘米的高度!嶙峋膝盖在剧烈颤抖中弯曲!
独立地!抬起了那条腿!
时间凝固。汗水如瀑奔流!身体绷紧如极限弓弦!赤红眼球死瞪虚空!牙齿咯咯作响!喉咙嘶鸣!
十秒!十五秒!二十秒!
巨大的虚脱和毁天灭地的反噬剧痛轰然反扑!黑暗与猩红吞噬视野!力气瞬间抽空!
“噗通!”
陈默枯槁的身体,带着二十秒站立积累的全部重量,重重向前扑倒在冰冷肮脏的地上!
脸重重磕地!泥灰污秽扑满脸口!额角旧伤崩裂,鲜血混着泥灰糊住半边脸!腰部护具硌地,剧痛钻心!他痉挛抽搐,喉咙发出幼兽濒死般的呜咽,混合着泥灰血沫和滚烫泪水。
张桂芬哭腔尖叫,和丈夫手忙脚乱翻过陈默。
陈默仰面瘫地,满脸泥污血污,口鼻被糊,只有那双浑浊眼睛死死圆睁!里面是燃烧到极致的灰烬余烬,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几乎炸裂胸膛的…狂喜!
二十秒!更长了!
老王头默默蹲下,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捡起一个橘子,轻轻放在陈默摊在冰冷地面、因余悸颤抖的枯槁手掌中。
橘子表皮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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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间里的光线随着日头西移,渐渐黯淡下来,浑浊的空气仿佛也沉淀了几分。骨头汤的浓香顽固地渗透着。陈默瘫在门板床上,腰椎的剧痛在意志松懈后如同苏醒的猛兽,疯狂撕咬着每一寸神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锐痛,带来一阵濒死般的抽搐。汗水浸透的薄褥子散发出浓重的汗酸和淡淡的血腥味。他闭着眼,牙关紧咬,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粗糙的褥子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着死白。二十秒的站立是荣耀,更是酷刑的利息,此刻正加倍偿还。
然而,一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着巨大的疲惫,压过了纯粹的痛苦。阿满指尖那一下明确的抠挖,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燃烧殆尽的意识里。值了。他用残破的躯壳,换来了她手指的一次主动探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滞涩感的摩擦声,打破了隔间里沉重的寂静。
不是张桂芬风风火火的脚步。不是老王头滚进橘子的骨碌声。那声音…来自对面角落,阿满的轮椅方向。
陈默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他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般转动僵硬的脖颈,枯槁的头颅在薄枕上摩擦出沙沙的轻响。浑浊的目光穿透昏沉的光线,死死钉向轮椅上的阿满。
阿满依旧低垂着头,裹在宽大的旧外套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然而,她的右手,那只曾摩挲、按压、试图抠挖橘子的右手,此刻却抬了起来!
枯瘦、苍白、指节凸起的手掌,在昏暗中微微颤抖着。
她的手指,不再触碰膝盖,不再触碰外套。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巨大阻力和初生般的笨拙…伸向了轮椅脚踏板前,那个表皮橙黄光滑、被她摩挲得微微发亮的橘子。
目标明确!
指尖,带着穿越漫长冰河纪般的艰难,终于…触碰到了橘子冰凉的表皮。
这一次,没有停留,没有摩挲,也没有按压。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开始用力。试图…陷入那坚韧的橘皮!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徒劳,橘皮光滑,她的指甲短而钝。但那意图,清晰无比!
她想要…剥开它!
陈默枯槁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剧痛,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激动!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鼓动的嘶哑气音!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阿满那只笨拙用力、试图剥开橘皮的手!腰椎的剧痛在这一刻被彻底遗忘!
张桂芬正端着一碗水想进来,在门口看到这一幕,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手里的碗差点脱手,嘴巴微张,所有的咋呼都噎死在喉咙里。老王头不知何时也无声地出现在了门口,布满褶子的脸因极度的专注而绷紧,手里下意识地搓着一个更大的橘子。
阿满的指尖在光滑的橘皮上徒劳地滑动、抠挖,几次尝试都滑开。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嘴唇抿紧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那空茫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焦躁?或者…不甘?
她停下了徒劳的抠挖。那只苍白的手,极其缓慢地…改变了姿势。不再是试图用指尖刺入,而是用拇指的指腹和食指的侧面,笨拙地、紧紧地…捏住了橘蒂(橘子顶端连接枝梗的硬结)附近一小块相对凸起的橘皮!
然后,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和专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执拗…向下撕扯!
“嘶…”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橘皮纤维被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隔间里响起!
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带着白色橘络的、湿润的橙黄色橘皮,被她极其艰难地…撕了下来!
成功了!
阿满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低垂的目光,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落在了自己拇指和食指捏着的那一小片湿润的、橙黄的橘皮上。那空茫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闪烁了一下。如同冰封湖面下,第一次有微光艰难地透出。
她没有扔掉这片小小的胜利品。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捏着这片小小的橘皮,极其艰难地、手臂颤抖着…抬了起来。
目标,不再是脚下的水泥地,不再是轮椅的扶手。
而是…艰难地、颤抖地…越过了轮椅脚踏板前那一小块空间…越过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门板床上,那个满脸泥污血污、汗水浸透、浑浊眼睛死死圆睁、正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枯槁男人…伸了过去!
她的手臂抬得很低,动作笨拙滞涩,仿佛那小小的橘皮有千钧之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片湿润的、橙黄的小小橘皮,在她枯瘦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在昏沉的光线下,像一枚散发着微光的勋章,又像一颗沉甸甸的、无声的…果实。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隔间里只剩下陈默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和阿满手臂移动时衣物摩擦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张桂芬屏住了呼吸,老王头喉结无声地滚动。骨头汤的香气凝固在空气里。
陈默枯槁的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他看着那片被撕下的小小橘皮,看着阿满那笨拙却无比坚定地伸向自己的手,看着那片橙黄在昏暗中越来越近…巨大的酸楚混合着一种足以淹没一切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浑浊的泪水如同开闸般汹涌而出!顺着他枯槁憔悴、布满深刻皱纹和血污泥污的脸颊疯狂流淌!他想伸出手去接,想呐喊,喉咙却被巨大的哽咽和喜悦死死堵住,只能发出急促的、破碎的“嗬嗬”声!
阿满的手臂颤抖着,极其艰难地…终于将那片小小的、湿润的橘皮…递到了陈默摊在床边、同样沾满泥污血污、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枯槁手掌上方。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松开了。
那片小小的、带着白色橘络的、湿润的橙黄色橘皮,如同秋日枝头飘落的第一片带着重量的叶子,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陈默粗糙、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掌心。
触感微凉,湿润,带着橘子特有的、清冽微酸的香气。
那香气,瞬间盖过了隔间里所有的浑浊气息。
阿满的手臂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搭回自己的膝盖上。她依旧低垂着头,宽大的旧外套掩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刚刚完成了壮举的右手,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确认,那传递出去的重量。
陈默枯槁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感受着掌心那片小小的、湿润的、带着生命清香的橘皮。他死死攥紧了拳头,将那小小的橘皮连同阿满传递过来的、无法言喻的重量,一起死死地攥在了手心!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他低下头,额头抵在攥紧的拳头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声,混合着滚烫的泪水,闷闷地从他紧捂的口鼻和拳头缝隙里压抑地透出来,在寂静的隔间里回荡。
尘埃在昏黄的光束中缓缓沉浮。骨头汤的浓香重新开始流动。那片小小的橘皮,带着撕裂的痕迹和清冽的香气,静静地躺在陈默沾满泥污血污的掌心,像一颗在尘烟深处倔强点燃的、微小的太阳。橘子皮的重量,轻如鸿毛,却又重逾千钧。它承载着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跨越深渊的、无声的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