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里的空气沉得像吸饱了污水的旧棉胎,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撕裂的肺叶,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惨白的光束刺破窗棂厚重的油垢,无力地铺陈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照亮翻滚悬浮的尘埃,如同无数挣扎的、细小的魂灵。陈默瘫在门板床上,意识在腰椎深处那永恒轮回的、如同锈蚀钝刀反复锉刮粉碎骨缝的剧痛中沉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锐痛,带来濒死般的抽搐和喉咙深处挤压出的破碎呜咽。汗水、血水、泥灰混合的污渍在薄褥子上洇开大片深色版图,散发出浓重的酸馊、血腥和绝望。三十秒的站立是透支灵魂换来的勋章,此刻正以百倍的酷刑追讨利息。
额角撕裂的伤口在纱布下火辣辣地灼烧,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擂在脆弱的腰椎上,眩晕与恶心如影随形。他闭着眼,牙关深陷在干裂的唇肉里,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粗糙的褥子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灰,指甲缝里塞满黑泥。身体无法控制的微颤,每一次都引爆腰椎深处更猛烈的、碾碎灵魂的剧痛。
然而,在那溺毙般的痛苦深渊底部,一点微弱的火星却顽强地跳跃。
阿满的眼睛。
茫然、空洞、布满血丝,却最终倒映出那辆沐浴阳光的深蓝三轮车。
那声带着微弱暖意的“车…好”。
这画面,这声音,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意识燃烧殆尽的灰烬里,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沉甸甸的暖流。值了。残躯换来了她穿透迷雾的第一眼,第一声确认。
隔间的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张桂芬探进头,大嗓门刻意压成了粗糙的低语:“陈瘸子…还喘气呢?丫头…丫头抱着那橘子,跟抱着金元宝似的,一动不动快半个钟头了…”她的声音里没了往日的绝对笃定,掺杂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陈默浑浊的眼珠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目光穿透昏沉的光线和额角纱布的遮挡,死死钉向对面角落的轮椅。
阿满依旧蜷缩着,宽大的旧外套包裹着瘦小的身躯。她的头微微低垂,视线凝固在怀中那个橙黄饱满、散发着清冽微酸气息的橘子上。空洞的眼底,那层厚重的水雾似乎被这抹饱满的色彩扰动着,冰层之下,有微光艰难地透出。她枯瘦、苍白的手指,不再仅仅是虚拢地抱着,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初生般的笨拙和巨大的专注…在冰凉光滑的橘皮上…移动着。
不是抚摸。是探索。
指尖极其轻微地描摹着橘子表皮的纹理,感受着那些微小的、凹凸不平的颗粒。指腹小心翼翼地按压着相对柔软的橘蒂凹陷处。动作生涩,带着巨大的阻力,却无比专注,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水果,而是需要解读的、来自陌生世界的密码。
陈默枯槁的胸腔里,那颗被剧痛反复捶打的心脏,猛地被这无声的探索攥紧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暖流的战栗席卷全身!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带动着腰椎又是一阵钻心的锐痛,冷汗瞬间渗出纱布边缘。
“别动!祖宗!”张桂芬的低吼带着惊慌,却不敢靠近,“小杨说了!再动腰就真废了!你看你的!丫头看她的橘子!两不相干!”
不相干?
陈默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巨大的悲怆和不甘。他死死盯着阿满那只在橘皮上笨拙探索的手,枯槁的手指在身下褥子上无意识地抓挠,留下深深的指痕。他需要回应!用这具残破的躯壳,回应那无声的探索!
他的目光,艰难地越过阿满,投向隔间那扇积满油污的小窗。窗外,巷子口,那辆深蓝色的电三轮在上午的阳光下沉默伫立,车身反射着润泽的光,后座那两根加固的光滑扶手钢管,像两条沉默的臂膀。
车…好…
那是他们的船。是通往烟火人间的方舟。是他承诺过的归途。
一股蛮荒般的力量,从枯竭的骨髓深处、从濒临碎裂的细胞里,被强行压榨、点燃!他不再试图移动腰部,而是将残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气,疯狂灌注到那条饱受摧残的左臂!
枯瘦的手臂在薄褥子上剧烈地颤抖起来!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老树虬根般在皮下游走暴突!他死死咬着牙,腮帮肌肉疯狂跳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锈蚀齿轮强行转动的摩擦声!汗水瞬间浸透腋下的汗衫!
他要抬起这条手臂!哪怕一寸!指向窗外!指向他们的车!回应她的探索!
左臂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沉重如山。每一次微弱的抬起尝试,都耗尽心力,带来肩胛骨如同碎裂般的剧痛。但他不管!眼中只有那扇窗,那辆车,那只在橘皮上探索的手!
“呃…呃啊…”压抑到极致的嘶鸣从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挤出。
一寸!两寸!枯槁颤抖的左臂,带着千钧的重量和燃烧灵魂的意志,极其艰难地、如同从泥沼中拔出般…离开了床板!悬在了空中!颤抖着,指向小窗的方向!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挣扎中——
轮椅上的阿满,那只在橘皮上探索的右手,动作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她的指尖,停留在了橘蒂附近一小块相对凸起、纹理更粗糙的橘皮上。
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力度…用拇指的指腹和食指的侧面,紧紧地…抠住了那块橘皮!
不是探索。是抓握!是试图固定!是…撕扯的前奏!
陈默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阿满那只抠住橘皮的手!左臂悬在半空,剧烈的颤抖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阿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嘴唇抿紧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焦躁?或者…下定决心的狠劲?
她抠住橘皮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开始用力!向下撕扯!
“嘶…”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橘皮纤维被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隔间里骤然响起!
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带着白色橘络的、湿润的橙黄色橘皮,被她极其艰难地…撕了下来!
成功了!
阿满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低垂的目光,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落在了自己拇指和食指捏着的那一小片湿润的、橙黄的橘皮上。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仿佛冰层被凿开了一个微小的孔洞,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亮…艰难地透了出来。
她没有扔掉这片小小的胜利品。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捏着这片小小的橘皮,手臂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
目标,不再是怀中的橘子,不再是脚下的水泥地。
而是…艰难地、颤抖地…越过了轮椅脚踏板前那一小块空间…越过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门板床上,那个左臂悬空颤抖、浑浊眼睛死死圆睁、正因激动而剧烈喘息的男人…伸了过去!
她的手臂抬得很低,动作笨拙滞涩,仿佛那小小的橘皮重若千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片湿润的、橙黄的小小橘皮,在她枯瘦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在昏沉的光线下,像一枚散发着微光的勋章,又像一颗沉甸甸的、无声的…果实。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隔间里只剩下陈默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和阿满手臂移动时衣物摩擦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张桂芬在门口屏住了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圆。
陈默枯槁的身体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败叶。他看着那片被撕下的小小橘皮,看着阿满那笨拙却无比坚定地伸向自己的手,看着那片橙黄在昏暗中越来越近…巨大的酸楚混合着足以淹没一切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枯槁憔悴、布满血污泥污的脸颊疯狂流淌!他想用那只悬空的、颤抖的左手去接,想呐喊,喉咙却被巨大的哽咽和喜悦死死堵住,只能发出急促的、破碎的“嗬嗬”声!
阿满的手臂颤抖着,极其艰难地…终于将那片小小的、湿润的橘皮…递到了陈默悬在半空、同样剧烈颤抖的枯槁左手上方。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松开了。
那片小小的、带着白色橘络的、湿润的橙黄色橘皮,如同秋日枝头飘落的第一片带着露珠的叶子,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陈默粗糙、布满老茧和泥污、因激动而汗湿的掌心。
触感微凉,湿润,带着橘子特有的、清冽微酸的香气,瞬间刺穿了隔间里所有的浑浊气息。
阿满的手臂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搭回怀中的橘子上。她依旧低垂着头,宽大的旧外套掩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刚刚完成了交付的右手,在橘子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在无声地确认,那传递出去的重量与回应。
陈默枯槁的左手剧烈地颤抖着,感受着掌心那片小小的、湿润的、带着生命清香的橘皮。那凉意,那清香,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注入了他濒临枯竭的血管!他不再试图抬起手臂,而是将那只承接着橘皮重量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收拢,握拳,紧紧地、紧紧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胸口!
仿佛要将这枚微小的太阳,连同阿满无声的回应,一起深深摁进自己的心脏!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紧握的拳头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声,混合着滚烫的泪水,闷闷地从他紧捂的口鼻和拳头缝隙里压抑地透出来,在寂静的隔间里回荡。这呜咽,不再是纯粹的痛苦,更掺杂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喜悦和沉甸甸的归属感。
尘埃在昏黄的光束中缓缓沉浮。骨头汤的浓香重新开始流动。那片小小的橘皮,带着撕裂的痕迹和清冽的香气,静静地躺在陈默紧贴胸口的拳心,像一个齿轮,终于艰难地咬合了另一个世界的边缘。隔间通往前店的门缝里,隐约传来老王头摆弄水果的窸窣声,市井的生命力,正透过这微小的咬合,丝丝缕缕地渗入这片绝望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