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留下的那卷素色棉布,带着洗涤后残留的、极淡的皂角清气,沉甸甸地压在阿满沾满紫色蒜皮碎屑和泥污的左手手心里。柔软、干净的触感,与右手心那颗冰凉光滑的第六个橘子形成奇异的对比,像两股清泉同时注入焦渴的荒漠。这触感将她从脚后跟抬离脚踏板那一丝微弱“动”带来的狂喜余波中,一寸寸拽回这间充斥着汗馊、血腥、药味、尘埃和被单衰朽气息的隔间。
隔间的门被老王头轻轻掩上。昏黄沉寂里,只有两人粗重不匀的喘息声,汗水滴落枕巾和被单的微响,还有陈默腰部护具边缘新鲜渗出的血液缓慢浸润棉布的粘稠感。
阿满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左手心那卷素色棉布。干净柔软的触感穿透指尖残留的辛辣和泥污,顽强地宣告着一种新的可能。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腹更紧地贴住了那柔软的纤维。这触感,连接着老王头布满老茧的手留下的温度,连接着刚才脚后跟抬离金属板那一丝微弱的“脱离”感。
垫…护…
一个无声的指令,在混沌的意识里艰难成形。
她的目光极其极其缓慢地、如同拖着无形的重物,移向自己瘫在轮椅脚踏板上、毫无知觉的双脚。右脚脚后跟那两次极其微弱的抬离!那清晰无比的、脚后跟离开硬物的触感!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混沌的意识里。
能动!她的脚…也能抬离一丝了!
这认知带着棉布的柔软和橘子的清甜,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她枯竭的躯壳里激起更狂暴的回响。残存的意志被点燃,爆发出火星。
意念再次化作无形的绳索,狠狠勒向自己的右腿!集中在脚踝!集中在脚后跟!
抬!再抬!离开脚踏板!更高!
巨大的意志力勒紧!榨取!
她的右脚脚后跟,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向上…抬离了金属脚踏板一丝!幅度依旧微小!但那微弱的力量感和脚后跟离开硬物的触感,再次如同电流般传遍全身!
“呃…!”又是一声短促、带着惊悸和奇异确认的抽气!
成功了!它再次回应了!
她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骤然暴涨!一丝极其清晰、带着巨大震撼的“确认”微光,如同闪电般刺穿了翻涌的水雾!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前倾,死死抠着腿上另外三颗橘子和那卷棉布的右手,指关节更加惨白!
力量感奔涌!她不再仅仅盯着自己的脚!她要行动!要回应!要…尝试挪动整个脚掌!
意念如同烧红的钢针,再次狠狠刺向自己的右脚!集中在脚掌!目标不再是抬后跟!是…整个脚掌向上翻起一丝!哪怕只是脚趾离开脚踏板!
动!翻起!
巨大的意志力勒紧!榨取!意念疯狂催逼着刚才还能抬动的脚踝肌腱!
她的右脚掌,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翻起了一丝!幅度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只有脚趾尖极其短暂地…离开了冰冷的金属板!悬空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而——
这极其微小的翻起!这整个脚掌的、主动的“动”!
一股更加狂暴的狂喜混合着巨大的生理不适,如同最猛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阿满濒临枯竭的神经!她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咆哮!身体剧烈地颤抖!
成功了!脚掌…能动一丝了!
隔间里只剩下阿满粗重到破音的喘息。
床上,陈默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视线捕捉到阿满右脚那极其微小的翻起动作。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流,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他不再只是看着!他要尝试…维持坐姿!哪怕只是一瞬!在身下那团皱巴巴的被单上!
意念涌向腰部核心!集中!调动!催逼那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以那只死死抠住钢管的左手为支点!意念疯狂锁定腰部那一点微弱的抬离记忆!向上!稳住!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瞬间绷紧!腰椎深处传来恐怖的呻吟!剧痛撕扯!
“呃啊——!”凄厉的惨嚎迸发!身体在剧痛下弓起、抽搐!
就在这剧痛达到顶峰的瞬间!就在他意识几乎要被撕碎的刹那——
他那枯槁的腰部,凭借着身下那团皱巴巴被单带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支撑感,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抬离了被单一丝!幅度微小到无法察觉!同时,悬空的上半身,极其极其艰难地、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滞涩…向前…挪移了几乎看不见的一线距离!
这极其微小的抬离和挪移!在“坐姿”下的主动调整!
一股狂暴的狂喜混合着灭顶的剧痛,再次贯穿了陈默的神经!他身体剧烈地颤抖!
成功了!在垫护上…能动一丝了!
隔间里只剩下两人破风箱般粗重到破音的喘息、汗水混合鲜血奔涌的粘稠声响,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橘香、棉布清气、血腥、汗馊和被单的浓重气味混合成的奇异生命气息。
张桂芬端着两碗明显飘着更多油花和细碎菜叶的浓粥进来时,脸上的惊惧烦躁被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取代。她看着床上血汗中在皱巴巴被单上痛苦抽搐却眼神执拗的陈默,又看看轮椅上沾满泥污、右脚掌以一种怪异角度微微上翻(刚刚动作的后遗症)、眼底燃烧着偏执锐光的阿满。她的目光扫过阿满手心的橘子和棉布,腿上另外三颗橘子,搁板上那颗光溜溜的蒜瓣。
“作!往死里作!”她咕哝着,声音没了昨日的炸雷力道,只剩下疲惫。她把粥碗顿在破木箱上,走到床边,动作依旧谈不上轻柔,但扶起陈默歪斜头颅的手,似乎多了一丝习惯性的稳定。灌粥时,倾倒的速度更慢了。轮到阿满时,她只是烦躁地看了一眼那碗依旧没动的凉粥,没再呵斥,转身就走。
门刚带上没多久,又被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张桂芬,也不是老王头。
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淡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女人。她身形纤细,动作轻快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利落。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清澈明亮,眼神在隔间昏黄的光线和浓重的气味里快速扫过,落在床上血汗浸透、在皱巴巴被单上痛苦维持着一丝坐姿的陈默身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杨护士?”张桂芬的丈夫跟在后面,搓着手,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和讨好的神情,“您看…这…这能行吗?老王头说…”
“我看看。”被称作杨护士的年轻女人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她没理会张桂芬丈夫,径直走到陈默床边。她没有像张桂芬那样粗暴触碰,而是先微微俯身,清澈的目光仔细地扫过陈默额角渗血的纱布、腰部护具边缘被血渍反复浸透又干涸的痕迹、枯槁扭曲的身体姿态,以及那只死死抠住钢管和橘子的、指关节惨白的手。她的视线在陈默身下那团皱巴巴、污秽不堪的被单上停留了一瞬,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接着,她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阿满。看到阿满沾满紫色蒜皮泥污的枯槁双手、怪异地微微上翻的右脚掌、以及空洞眼底燃烧着的偏执锐光时,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的理解。她的视线落在阿满手心那颗光滑的橘子和那卷素色棉布上,微微一顿。
“需要清理创口,更换敷料。”杨护士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带着专业的冷静。她放下随身带来的一个印着红十字的、看起来颇为干净专业的帆布小包。“环境太差,容易感染。还有,”她看向陈默身下那团被单,“这个必须换掉,太脏了。”
张桂芬的丈夫连忙点头哈腰:“换!这就换!桂芬!桂芬!快拿条干净…呃…不那么脏的来!”他冲着门外喊。
张桂芬很快拿了一条同样破旧、但看起来相对没那么污秽、只是洗得发灰发硬的薄被单进来,脸上带着不情愿的烦躁。
杨护士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取出无菌手套戴上,动作麻利。她又拿出消毒药水、棉球、干净的纱布和敷料包。她的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与馄饨店隔间格格不入的专业和洁净感。
“可能会有点疼,忍着点。”她对着意识混沌的陈默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然后,她极其小心地、避开陈默死死抠着钢管的手,开始处理他额角纱布下的伤口。消毒药水触碰创口的刺痛让陈默身体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鸣。
“别动。”杨护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快速而轻柔地清理掉污秽的旧纱布和血痂,露出下面撕裂发炎的伤口边缘。她用镊子夹着浸透药水的棉球仔细擦拭,动作精准地避开可能牵扯剧痛的部位,然后敷上新的药物,覆盖上干净的纱布,用胶带仔细固定。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将污染和痛苦降到了最低。
接着,她转向陈默腰部的护具。这显然是个更棘手的难题。护具被血污和汗渍浸透,边缘深深勒进皮肉,与皮肤粘连在一起。杨护士没有像张桂芬那样蛮力撕扯。她先用温热的生理盐水浸湿的棉球,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湿润护具边缘粘连的血痂和皮肤。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最大限度地减轻着陈默的痛苦。
“呃…嗬…”陈默喉咙里的嘶鸣变成了低沉的、带着巨大忍耐的喘息。剧痛依旧,但那种粗暴撕扯的毁灭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剧痛中被小心对待的、奇异的“受控”感。
杨护士屏息凝神,一点一点地湿润、软化粘连处。她的手指稳定而有力,终于,在耗费了比处理额角伤口多几倍的时间后,她极其小心地、用最小的力量,将护具边缘从陈默腰部的皮肉上分离了下来!新鲜的血液立刻从被勒得深陷、边缘撕裂的伤口渗出。
张桂芬和她丈夫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杨护士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迅速清理伤口周围污垢,消毒,然后拿出一种看起来更厚实、更柔软的敷料,仔细覆盖在伤口上,再用新的、更宽更柔软的束缚带重新固定好护具。这一次,束缚带没有勒进皮肉,只是稳固地贴合在敷料上,提供支撑。
做完这一切,杨护士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陈默依旧瘫在皱巴巴的被单上,剧痛和虚脱让他只剩下倒气的力气,但他浑浊的眼睛里,那骇人的锐光似乎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某种确认——痛,但被处理了。
“该你了。”杨护士转向轮椅上的阿满,声音依旧温和。她走到阿满面前,清澈的目光落在阿满沾满紫色蒜皮泥污、指甲缝里嵌着污垢的枯槁双手上,又落在她怪异地微微上翻的右脚掌上。“手需要清洗消毒,脚…”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需要检查有没有压伤和循环问题。”
阿满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杨护士戴着无菌手套的手,那干净的白色的橡胶手套,那拿着棉球镊子的手。一种巨大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和排斥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身体猛地向后缩,死死地抠住了手心那颗橘子和那卷棉布!右脚掌也下意识地(或者说,意念催逼下)猛地向下压回脚踏板!
“别怕,”杨护士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只是帮你洗干净,看看有没有伤。不疼的。”她并没有立刻强行触碰阿满,而是慢慢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轮椅上的阿满平齐。她清澈的眼睛透过口罩,温和地迎上阿满空洞眼底燃烧着的锐光和恐惧。“你看,”她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戴着白手套的手,在阿满面前轻轻晃了晃,然后指向阿满手心那颗光滑的橘子,“像它一样,洗干净了,会舒服些。”
橘子的意象,似乎触动了阿满混沌意识深处的某个点。她死死抠着橘子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空洞眼底的恐惧锐光,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杨护士捕捉到了这极其微小的松动。她没有急于求成,而是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浸湿了温热的生理盐水。她先没有触碰阿满的手,而是将那块温热的湿纱布,极其轻柔地…放在了阿满那只沾满泥污的、死死抠着橘子和棉布的右手手背上。
温热的、湿润的触感,透过污垢,清晰地传来。没有刺痛,没有粗暴,只有温和的浸润。
阿满的身体猛地一缩,喉咙里的呜咽更响,但那只手,却没有像之前剥蒜时遇到热水那样猛地缩回。她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手背上那块温热的湿纱布。
“看,不烫,只是温的。”杨护士的声音如同耳语。她极其缓慢地、用湿纱布的一角,极其轻柔地擦拭阿满手背上最边缘、泥污最浅的一小块皮肤。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一点深色的泥污被擦去,露出下面苍白、带着细小伤口和冻疮痕迹的皮肤。
阿满的身体依旧紧绷,喉咙里的呜咽没有停止,但那只枯槁的手,没有再抗拒。
杨护士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用温热的生理盐水浸润、软化阿满手背上顽固的泥污和干涸的橘皮汁液、蒜皮碎屑。她擦拭的动作始终极其轻柔,避开指甲缝里可能嵌着硬物的小伤口。她甚至没有试图立刻去碰阿满死死抠着橘子和棉布的手指。她只是清理着手背、手腕。
这缓慢、轻柔、充满耐心的清理过程,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阿满喉咙里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虽然身体依旧僵硬,但眼底那燃烧般的恐惧锐光,似乎被这持续的、温和的“清洁”动作,一点点地…磨钝了棱角。一种奇异的、被小心对待的“安全”感,极其极其微弱地,在她枯竭的躯壳里萌芽。
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杨护士才将阿满两只枯槁的手背和手腕大致清理干净,露出下面苍白、布满细小伤痕和冻疮印记的皮肤。指甲缝里的污垢依然顽固,但她没有强行去抠挖。
“好了,手背干净了。”杨护士轻声说,带着一丝完成的肯定。她收起脏污的纱布。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阿满的右脚上。“脚也需要看看。”她依旧蹲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目标不是阿满怪异地微微上翻的脚掌,而是她脚踝处同样沾满泥污的裤腿边缘。
“别碰!”阿满喉咙里猛地挤出一声嘶哑的、带着巨大恐惧的尖叫!身体剧烈地向后缩!那只刚刚清理干净一点的右脚掌猛地向上勾起!幅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大!仿佛要踢开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剧烈的反应让杨护士的动作瞬间停住。她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切的凝重。她没有强行继续,只是收回了手,依旧保持着蹲姿,温和地看着阿满。
“好,不碰。”她的声音依旧平稳,“那就先不碰。”她站起身,没有再看阿满的脚,而是从帆布包里取出几小包药片和一个印着剂量说明的小纸袋。
“消炎药,止痛药。”她把药片和小纸袋递给一旁呆立的张桂芬丈夫,语气恢复了专业的冷静,“按说明给他吃。伤口我处理过了,这两天不要沾水,保持干燥。护具的束缚带松紧我调整过了,不要自己乱动。”她指了指床上依旧在倒气的陈默。
“哎!哎!记住了!谢谢杨护士!”张桂芬丈夫连忙接过,点头哈腰。
杨护士的目光再次扫过隔间,在阿满依旧死死抠着橘子和棉布、右脚掌怪异地微微上勾的枯槁身影上停留了一瞬,又在陈默身下那团皱巴巴的污秽被单上顿了顿。
“身下的垫单…最好能换一下,保持干净干燥对伤口恢复很重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换!这就换!”张桂芬丈夫连忙应道。
杨护士没再说什么,收拾好自己的帆布包,对张桂芬丈夫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她的脚步轻快而稳定,淡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油腻的走廊里,仿佛一缕不属于这里的清风。
隔间重新沉入昏黄。橘香、棉布清气、消毒药水的微涩、血腥、汗馊和被单的浓重气味混合在一起。
张桂芬丈夫看着手里的药片,又看看床上和轮椅上的两人,脸上混杂着敬畏和一种被专业力量震慑后的茫然。他推了推旁边的张桂芬:“听见没?换被单!还有药!”
张桂芬布满油汗的脸上依旧是麻木的烦躁,但这次没再骂骂咧咧。她走到床边,看着陈默身下那团污秽的薄被单,又看看自己手里那条同样破旧但相对干净些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像昨天那样粗暴地撕扯,而是学着杨护士的样子,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掀开被单的一角。
“呃…”身体被轻微触碰的痛楚让陈默喉咙里挤出嘶鸣。
张桂芬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烦躁地咕哝:“作死!”但骂归骂,她再次伸出手,动作更加缓慢,更加小心,一点点地去掀开粘连没那么紧的边缘。她的动作生硬而毫无技巧可言,依旧会牵扯到陈默的伤口,引来痛苦的抽搐和嘶鸣,但那种不顾一切的蛮力,似乎被杨护士刚才那干净利落的示范,无形中削弱了。
阿满瘫在轮椅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只怪异地微微上勾的右脚掌。刚才杨护士试图触碰脚踝时引发的巨大恐惧和剧烈反应,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但那只脚掌,却依旧固执地维持着那个微微上勾的姿态,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自己刚刚获得的那一丝“动”的能力。
她的右手,依旧死死抠着那颗第六个橘子和那卷素色棉布。左手,则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刚刚被杨护士清理干净的手背。那里,温热的、湿润的、被轻柔擦拭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
干净…
一个模糊的认知在混沌的意识里浮沉。
张桂芬终于极其笨拙地、伴随着陈默断断续续的痛苦嘶鸣,将那条污秽的被单从他身下抽了出来,换上了那条相对干净些的、发灰发硬的薄被单。虽然依旧皱巴巴,虽然动作过程依旧带来痛苦,但陈默的身体砸落在新的、相对干净的被单上时,那触感,与之前的污秽湿冷截然不同。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混合着剧痛和一丝奇异“洁净”感的确认,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了他枯槁的身体!他浑浊的眼珠里微弱闪烁的锐光,似乎凝实了一丝。
轮椅上,阿满空洞的眼睛,缓缓从自己微微上勾的右脚掌,移向床上陈默身下那条新换的、相对干净的被单。又极其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手心那卷素色的棉布。
垫…护…干净…
几个模糊的指令在意识里碰撞。
她枯槁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滞涩,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死死抠着的橘子和棉布。她不再死死按着,而是极其艰难地、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橘子和那卷棉布,放在了自己腿上另外三颗橘子旁边。
然后,她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伸向了那卷素色的棉布。枯瘦的手指,笨拙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展开那卷布。动作僵硬而毫无章法,棉布被她扯得歪歪扭扭。
垫…护…
意念驱动着。她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剩下那卷布和身下冰冷的轮椅座垫。她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调动着枯槁的手臂和手指,将那块素色棉布,一点一点地、皱巴巴地…塞进了自己的腰臀和硬邦邦的轮椅座垫之间!动作笨拙而狂野,如同在填塞一个破洞!
成功了!垫住了!像他那样!像老王头给的那样!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源自完成一个具体指令的力量感,混合着腰臀下那一点极其微弱的、柔软的触感,瞬间传遍了她枯槁的身体!她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再次暴涨!一丝极其清晰、带着巨大惊骇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原始生命力的锐光,如同烧熔的钢水,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爆燃!
“呃…!”一声短促、带着巨大惊悸和奇异确认的抽气声!
她不再犹豫,不再退缩!枯槁的身体微微调整着,试图让身下那团皱巴巴的棉布垫得更“合适”些!动作笨拙、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偏执!
床上,陈默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视线落在阿满身下那团被她自己塞进去的、皱巴巴的素色棉布上。又缓缓移向自己身下那条新换的、相对干净的薄被单。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流,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抽入。
意念再次凝聚,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向自己瘫软的右腿!集中在膝盖上方!
动!像刚才那样!回应她!也在干净的垫护上动!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绷紧!腰椎深处呻吟!剧痛撕扯!但身下那相对干净干燥的被单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心理上的支撑感。
“呃…”嘶鸣挤出。
那条右腿,膝盖上方那一小块肌肉,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绷紧了一瞬!同时,脚掌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向下…蹭了一下身下干净的被单!
幅度依旧微小!但清晰!力量感和摩擦感再次传来!
陈默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骇人的锐光!
隔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到破音的喘息、汗水滴落的细微声响,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橘香、棉布清气、消毒药水微涩、血腥和汗馊混合成的奇异气息。
老王头佝偻的身影,又一次无声地出现在了隔间门口。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隔间里的一切——床上血汗中身下垫着相对干净被单、眼神执拗的陈默,轮椅上身下塞着皱巴巴素色棉布、正笨拙调整坐姿的阿满,阿满腿上堆放的橘子和散落的棉布一角。
他布满褶子、沾着油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极其缓慢地、费力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两个表皮光滑如釉的橘子。
然后,一步一挪,沉重地走到陈默的门板床边。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将一个橘子,放在了陈默那只枯槁的、依旧死死抠住钢管和橘子的左手旁边。
第七个橘子。
接着,他走到阿满的轮椅前。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轻地将另一个橘子,放在了阿满腿上那堆橘子的最上方。
第八个橘子。
做完这一切,老王头什么也没说,直起佝偻的背,一步一挪,沉重地走了出去,将那扇歪斜的隔间门,轻轻掩上。
橘皮的清香,瞬间压过了所有气息,在昏黄的光线里,无声地弥漫开来,包裹着两个在相对干净的垫护上,无声挣扎、确认着自身“动”的可能、并第一次主动为自己寻求“洁净”与“支撑”的灵魂。
窗外,深沉的夜色开始褪去,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了馄饨店油腻的窗玻璃,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而充满希望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