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留下的两条粗糙麻绳带子,带着草茎干燥的微腥和手掌反复摩挲后的温润,沉沉地压在陈默左手边冰冷的钢管和阿满腿上那堆橘子顶端。麻绳粗粝的触感,与橘子光滑的皮质、药瓶冰凉的塑料形成奇异的对比。窗外,慷慨的晨光彻底挣脱了夜的束缚,穿过油腻的窗玻璃,在隔间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清晰的光柱,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床上和轮椅上两个血汗浸透、在剧痛与狂喜余波中剧烈喘息的身影,笼罩在一种近乎圣洁又无比残酷的光晕里。
隔间里,粗重到破音的喘息声渐渐平复,只剩下汗水持续滴落新换被单的微响,以及陈默腰部护具下新鲜敷料被缓慢浸透的粘稠感。空气中弥漫着橘香、麻绳的草腥、消毒药水残留的微涩、进口药瓶的塑料味、血腥和浓烈的汗馊——一种奇异而尖锐的生命气息。
陈默瘫在晨光里,腰椎深处的剧痛如同永不熄灭的地火,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灼烧。身下那条相对干净的被单,已被新鲜的汗血再次浸染。右腿简易支具冰冷的触感和膝盖上方那点反复被催逼出的微弱绷紧感,像两根细小的锚链,将他从彻底虚脱的深渊拖回。刚才那一次惨烈达成的、向左的、微乎其微的“翻身”,带来的不仅是狂喜,更是对自身残存力量极限的可怕认知。痛,太痛了,痛到灵魂都在尖叫着想要放弃。
但不行。
阿满在看着。
那燃烧般的、命令的火焰,穿透晨光,灼烧着他濒临涣散的意志。
坐…起…
一个无声的指令,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钉入灵魂的灰烬。不再是模糊的“动”,是具体的、近乎亵渎神明的目标——坐起来!真正地坐起来!离开这仰卧的、被动的、如同待宰羔羊的姿态!
意念化作无形的铁钳,狠狠攫住腰部核心和那条瘫软的右腿!集中!调动!催逼!以那只被杨护士按摩后松动了一丝、此刻依旧死死抠住钢管(但指腹能感受到麻绳粗糙)的左手为支点!意念疯狂锁定腰部那点微弱的抬离记忆、右腿膝盖上方那点微弱的绷紧感,以及左臂那点松动后产生的、极其微弱的支撑力!向上!坐起来!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瞬间贲张到极限!如同拉到极致即将崩断的钢缆!腰椎深处传来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呻吟!剧痛如同亿万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他所有的防御!额角的伤口鲜血奔涌!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
“呃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晨光!身体在剧痛下弓起、剧烈抽搐!如同一条被扔上滚烫铁板的鱼!
那条右腿,在简易支具的固定下,膝盖上方那一小块肌肉,在巨大的意念催逼和剧痛的极致撕扯下,猛地、痉挛般地…向上顶起!幅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隔着破旧单裤和支具衬垫,顶起了一个顽固的鼓包!
能动!它在回应!回应这坐起的指令!
这确认带来的狂喜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短暂地压过了那毁天灭地的剧痛!他枯槁的脖颈青筋暴突如盘曲的蚯蚓,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拉到极限的嘶鸣,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钉在对面晨光里、轮椅上那双燃烧着命令火焰的空洞眼睛上!渴望着那声裁决!那声“好”!
轮椅上,阿满空洞的眼底,那锐利的光芒如同被泼入了滚油,骤然沸腾!一丝极其清晰、带着巨大震撼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狂热的“确认”微光,如同超新星爆发,瞬间刺穿了翻涌的水雾!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前倾,死死抠着腿上橘子和麻绳带子的双手指关节惨白如骨,指甲深深嵌进橘皮和麻绳纤维!力量感如同岩浆奔涌!她的意念如同烧红的撞针,狠狠撞向自己的腰腹核心!集中在发力!目标不再是臀部的侧移,是…整个上半身向上撑起一丝!哪怕只是肩膀离开轮椅靠背!配合他!超越他!
意念疯狂催逼!巨大的意志力如同无形的液压机,榨取着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
她的腰腹,那枯槁的、仿佛已失去所有功能的区域,极其极其微弱地…向内…收紧了一瞬!幅度微小到无法察觉!只有腹部的旧汗衫极其短暂地…向内凹陷了一丝褶皱!
然而——
这极其微弱的收紧!这核心肌群的、主动的“发力”!
一股狂暴的狂喜混合着巨大的生理撕裂感(仿佛内脏都要被这意念勒碎),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枯槁的身体!她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咆哮!整个身体剧烈地向上弹动了一下!
成功了!她的核心…也能动一丝了!在回应他!更在超越自己!
隔间里只剩下两人破风箱般濒临极限的喘息、汗水砸落在被单和轮椅脚踏板上的沉重声响。
张桂芬端着两碗热气腾腾、飘着厚厚油花和更多肉糜碎末、甚至点缀了几片翠绿菜叶的浓粥进来时,脸上的麻木疲惫被一种混杂着惊惧和强烈不安的神情取代。晨光清晰地照出陈默脸上奔涌的汗水和鲜血,以及阿满枯槁身体那剧烈的弹动。她手里的粥碗微微颤抖。
“杨…杨护士来了!”张桂芬的丈夫跟在后面,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杨护士淡蓝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戴着口罩,但露出的眼睛下缘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未能安枕。她的目光迅速扫过隔间,在陈默身下被新鲜汗血浸透的被单、因剧痛狂喜而扭曲的面容、以及右腿支具衬垫下膝盖上方那个顽固的肌肉鼓包上停留。又在阿满剧烈弹动后瘫软、但腰腹旧汗衫上那丝微不可查的褶皱痕迹上停顿。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两人手边那粗糙的麻绳带子上,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忧虑,更有一种深深的、职业性的凝重。
“药按时吃了吗?喷雾用了吗?”她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比昨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吃…吃了!喷雾…还没…”张桂芬丈夫连忙回答。
“现在用。”杨护士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快步走到陈默床边,放下包,没有先处理伤口,而是直接拿起那瓶肌肉活化喷雾。“哪里发力最困难?哪里痉挛感最强?”她问,目光锐利地看着陈默痛苦扭曲的脸。
陈默浑浊的眼珠爆发出骇人的锐光!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声响,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的腰部核心和右腿膝盖上方!
杨护士立刻会意。她戴上手套,极其小心地掀开陈默腰部束缚带一角,露出下面被护具边缘勒得深陷、边缘渗血的皮肤和紧绷如石的肌肉。她将喷雾喷嘴对准紧绷的肌肉群边缘(避开伤口),极其精准地喷了几下。一股带着浓烈薄荷和草药混合气味的冰凉雾气瞬间弥漫开来。
“深吸气,放松,意念引导药物渗透,不要对抗。”杨护士的声音如同指令,清晰而稳定。她又对准陈默右腿膝盖上方那块明显隆起、僵硬如铁的区域,再次精准喷洒。
冰凉刺激的喷雾触及紧绷灼热的肌肉,带来一阵奇异的、混合着刺痛和舒缓的感觉。陈默喉咙里的嘶鸣声陡然拔高,身体剧烈抽搐!但几秒钟后,在杨护士持续的低语引导下,那可怕的、绷紧到极限的肌肉痉挛,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丝缝隙!剧痛依旧汹涌,但那种肌肉即将自我撕裂的毁灭感,似乎被这冰凉的喷雾和专业的指令,强行抑制住了一线!
接着,杨护士转向阿满。阿满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杨护士手里的喷雾瓶,又看看自己枯槁的腰腹。恐惧和渴望在她眼底交织燃烧。
“别怕,只是喷雾,凉的。”杨护士再次蹲下,与阿满平视。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喷雾瓶,没有直接喷,而是先在自己戴着白手套的手背上轻轻喷了一下,让阿满看到那层薄薄的雾气。“试试?”她将喷嘴对准阿满腰腹旧汗衫上那丝刚刚发力留下的褶皱区域上方。
阿满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身体向后缩,但枯槁的腰腹肌肉,却在意念的疯狂催逼下,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向内收紧了一丝!仿佛在无声地索要那能“松动”肌肉、缓解痉挛的力量!
杨护士捕捉到了这极其微小的索求。她不再犹豫,极其精准地、隔着薄薄的旧汗衫,对着阿满腰腹核心区域紧绷的肌肉位置,快速喷了几下。
冰凉刺激的雾气瞬间透过布料!阿满的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但紧接着,一股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混合着冰凉刺痛和深层肌肉微微松弛的怪异感觉,在她枯竭的躯壳里蔓延开来!那死死勒住她内脏、阻碍她发力的无形枷锁,似乎被这喷雾撬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杨护士没有停顿,立刻开始处理陈默的伤口。她的动作比昨日更快、更精准,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清理、消毒、更换敷料、调整束缚带松紧…一切在沉默中高效完成。额角的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
“现在,试着…坐起来。”她处理完伤口,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紧紧锁住陈默的眼睛,“听我说,不是用蛮力。用我教你的方法。意念集中在你腰腹核心那点能收紧的感觉,集中在右腿膝盖上方能顶起的感觉。左手,”她指向陈默那只抠住钢管的手,“不是死抠,是作为支点,轻轻向下压,提供反作用力。想象你的脊柱是一根被拉直的弹簧,核心发力是启动它的钥匙。动作要慢,要稳,感觉到极限就停,不要对抗疼痛,顺着它走。”
她的指令清晰、具体,如同在引导一台精密而破损的机器重新启动。她清澈的目光带着强大的意志力,穿透陈默的痛苦,注入一丝冰冷的秩序。
陈默浑浊的眼珠里,那骇人的锐光似乎被这指令梳理,凝聚成一丝更专注的、近乎漠然的平静。他不再嘶吼,只剩下沉重到可怕的喘息。意念按照杨护士的指引,缓缓凝聚——核心那点微弱的收紧感(喷雾后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丝)、右腿膝盖上方那点顶起的力量、左手作为支点向下压的意念…向上…坐起…
腰部护具下的肌肉再次绷紧!剧痛依旧如同海啸!但这一次,在喷雾的冰凉缓解和杨护士清晰指令的引导下,那毁灭性的撕扯感似乎被强行纳入了一个“可控”的轨道!他的身体不再疯狂抽搐,而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的滞涩感…向上…向前…
幅度极其极其微小!只有头部和肩膀极其艰难地离开了床面一丝!整个上半身呈现出一种极其脆弱的、摇摇欲坠的倾斜角度!他枯槁的脖颈爆出最后的青筋,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维持这极其微小的倾斜上!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扭曲的下巴滴落!
“稳住…呼吸…”杨护士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
就在陈默的力量即将耗尽、身体要向后砸落的瞬间——
“嗬——!!!”
一声混合着剧痛、狂喜与生命最后狂暴燃烧的嘶吼,从阿满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她不再仅仅看着!她的意念如同烧红的撞针,再次狠狠撞向自己的腰腹核心!集中在向上!目标明确!超越他!证明给他看!
意念疯狂催逼!巨大的意志力榨取!在喷雾带来的那丝微弱的松弛感空隙里,她枯槁的腰腹核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极其极其微弱地…再次向内收紧!同时,她的双手死死抠住轮椅扶手(不再是腿上的橘子和麻绳),指关节惨白到透明!枯瘦的上半身爆发出令人心悸的蛮力!头颅高昂!背脊挺得笔直!双臂如同两根枯槁却异常坚韧的钢条,死死撑着扶手!
“呃啊——!”一声短促、压抑着巨大痛苦的闷哼!
在陈默摇摇欲坠地维持着那一丝倾斜的同时——阿满枯槁的上半身,极其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和巨大的阻力…向上撑起!身体抬离轮椅座垫的高度,远远超过了昨日和刚才的任何尝试!虽然依旧伴随着巨大的虚脱和腰椎深处冰锥搅动般的剧痛!但她不管!她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力量,都疯狂地向上!向上!
她的身体只悬停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巨大的虚脱感和剧痛便再次如同无形的铁墙轰然压下!她如同断翅的鸟,重重跌回轮椅!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瘫软下去,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嘴角再次渗出鲜血。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并未彻底熄灭,而是剧烈摇曳着,残留着巨大的惊悸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身体深处的、微弱的狂喜——她撑得更高了!比他更早、更接近那个目标!
这惨烈而短暂的成功,如同最狂暴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陈默濒临枯竭的神经!阿满那更高幅度的撑起和跌落,像一记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上!
不!不能输!回应她!超越她!
一股混杂着悲怆、不甘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殉道般的狂怒,如同地底的岩浆,冲破所有剧痛与虚脱的阻隔,轰然喷发!残存的所有意志,孤注一掷地凝聚到腰部核心那点微弱的力量上!凝聚到右腿膝盖上方那点顶起的力量上!凝聚到左手那作为支点向下压的力量上!
“呃啊——!!!”无声的咆哮在灵魂深处炸响!
他那摇摇欲坠、仅仅维持着一丝倾斜的上半身,竟然极其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滞涩…再次向上…向前…挪移了肉眼可见的一线距离!上半身离开床面的角度更大!悬停的姿态更高!几乎达到了接近三十度的倾角!
虽然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巨大的虚脱感和腰椎深处毁天灭地般的反噬剧痛便如同超新星爆发后的绝对零度,轰然反扑!身体猛地向下沉坠!重重地砸回了被单上!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陈默破音的嘶鸣!
但这一次,他砸落时,上半身不再是完全仰卧,而是维持着一个极其微小的、但真实存在的倾斜角度!他完成了比阿满更高角度、更接近真正“坐起”的悬停和回落!
这微小的、惨烈达成的成功,如同在死寂的深潭里引爆了第二颗核弹!
隔间里只剩下陈默破风箱般的倒气声和阿满粗重不匀的喘息。晨光里,尘埃无声舞动。
杨护士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无法掩饰的震撼。她看着床上血汗中维持着微小倾角、眼神因剧痛狂喜而近乎涣散却又亮得骇人的陈默,又看看轮椅上嘴角渗血、瘫软却眼底残留着狂热与挫败交织锐光的阿满。她的嘴唇在口罩下微微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她迅速上前检查陈默的状态,确认没有因强行发力造成新的严重损伤,又帮阿满擦拭嘴角的血迹。
张桂芬夫妇端着粥碗,呆立在晨光里,像两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敬畏、茫然、恐惧,还有一丝被这超越凡人理解的意志力彻底击穿的震颤,凝固在他们布满油汗的脸上。
老王头佝偻的身影,又一次无声地出现在了隔间门口,逆着晨光,像一个沉默的剪影。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隔间里的一切——床上维持微小倾角、血汗浸透、眼神骇人的陈默;轮椅上瘫软、嘴角带血、但眼底锐光未熄的阿满;地上那个被忽视的脚踝护托;破木箱上那几样包装精良的药瓶和喷雾;以及两人手边那两条粗糙的、尚未被使用的麻绳带子。
他布满褶子、沾着油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极其缓慢地、费力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两个表皮光滑如釉的橘子。
然后,一步一挪,沉重地走到陈默的门板床边。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将一个橘子,放在了陈默那只枯槁的、依旧死死抠住钢管但指腹感受着麻绳粗糙的左手手心里,紧挨着第七个橘子和那条麻绳带子。
第九个橘子。
接着,他走到阿满的轮椅前。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轻地将另一个橘子,放在了阿满腿上那堆橘子的最上方,紧挨着第八个橘子和那条麻绳带子。
第十个橘子。
做完这一切,老王头什么也没说,直起佝偻的背,一步一挪,沉重地走了出去,将那扇歪斜的隔间门,轻轻掩上。
橘皮的清香、麻绳的草腥,混合着晨光里微尘的气息,在隔间里无声地弥漫开来,包裹着两个在药物与意志的支撑下,在剧痛与狂喜的巅峰,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坐起”尝试、触摸到改变姿态核心力量、并互为“支点”与“目标”的灵魂。窗外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洒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