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里弥漫着馄饨汤的咸香与油花凝结的气息。那两碗搁在破木箱上的馄饨,已不再热气蒸腾,汤面浮着一层冷却的油脂,凝成半透明的薄膜。葱花蔫了,沉在碗底。
陈默枯槁的右手提着那个半旧的塑料袋,塑料提手勒进他指节深陷的皮肤里。阿满的左手端着那碗馄饨,碗沿粗糙的温热感,透过她同样枯槁的掌心,微弱而固执地传递着。晨光斜移,将两人相对而立、互相递出手中之物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更长、更沉默。
时间仿佛在油污的墙壁、歪斜的门框和冰冷的平行扶手上凝固了片刻。市井的喧嚣——门外板车的吱呀、远处模糊的吆喝、张桂芬在灶台前锅铲刮擦铁锅的锐响——隔着薄薄的门板,固执地渗进来,提醒着这方寸之地外的世界,依旧在按它粗糙而坚韧的节奏运转。
陈默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从阿满递出的馄饨碗,移到她空洞却似乎不再完全涣散的瞳孔。他提着塑料袋的右手,没有去接那碗冷掉的馄饨,而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新生的滞涩,向自己身侧收了回来。动作幅度极小,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
阿满端着碗的左臂,在空中凝滞了数息。那空洞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旋即又归于沉寂。她也极其缓慢地、同样带着滞涩地,将手臂收回,沉重的粗瓷碗重新落回到平行扶手的冰冷横杆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沉默再次笼罩。但这一次的沉默,少了些僵持,多了点笨拙的试探与各自内里的涌动。
陈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门口地上那个半旧的塑料袋上。他提着袋子的手紧了紧,枯瘦的指节泛出青白。他枯槁的左脚,再次向前抬起,悬空,落下。一步。接着是右脚。一步。没有倚靠扶手,每一步都伴随着腰背深处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声和肌肉拉扯的滞重感,但他稳稳地走到了门口。
他弯腰。这个简单的动作,对重新连接起来的脊椎和腰腹肌肉群,依旧是一次艰难的考验。他佝偻着,后背的护具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枯槁的手指探出,抓住了塑料袋的另一边提手,然后极其缓慢地直起腰。
他提着袋子,转身走回隔间中央,那片被反复踩踏、在晨光下泛着灰白微光的地面。他没有再看阿满,而是走到破木箱旁,将那袋东西轻轻放下。
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响。他枯槁的手指探进去,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药盒棱角,粗糙的弹性绷带卷,还有几支铝管包装的药膏。没有说明书,没有标签,只有药盒上印着的外文和复杂的化学名称,如同天书。但这不需要看懂。杨护士最后那沉默的一眼,比任何说明书都清晰。这是“渡”的工具,来自深渊彼岸,也来自那个与儿子世界相连的、沉默的护士。
他拿出一盒药,又拿出一卷绷带。动作有些笨拙,因为重新掌控的手指关节尚不灵活。他走到阿满面前,浑浊的目光落在她依旧踏前一步的右脚上,那布鞋鞋底沾着的灰尘清晰可见。
他蹲下身。蹲下的过程同样滞涩艰难,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伸出枯槁的手,没有言语,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阿满右脚脚踝上方裹着的旧绷带边缘。
阿满空洞的眼珠低垂,落在他花白凌乱的头顶。片刻的死寂后,她的左脚——那只支撑着她大部分重量的脚——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内转动了一下脚踝,幅度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却是一个允许的信号。
陈默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开始解开她右脚踝上那被汗渍和灰尘浸染得发硬的旧绷带。他的动作很慢,指腹感受着绷带缠绕的每一道纹理。解开的绷带下,露出肿胀消退后皮肤松弛的脚踝,上面还残留着大片青紫色的瘀痕,如同丑陋的地图。他枯槁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指腹极其轻微地拂过那瘀痕的边缘,粗糙的触感下,是皮肤真实的、温热的弹性和下方骨骼的轮廓。不再是隔着剧痛感知的模糊肿胀,而是具体的、正在缓慢愈合的伤处。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新的弹性绷带。没有看阿满,只是低头,极其专注地,用新绷带一圈圈缠绕上那瘦弱的脚踝。他的动作谈不上专业,甚至有些笨拙,缠绕的松紧度全凭一种多年市井生存积累下来的、对身体疼痛阈值的直觉。缠好,固定。然后是左脚。
整个过程,隔间里只有绷带纤维摩擦的细微“沙沙”声,和他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阿满低垂着头,空洞的眼睛看着自己脚踝上那逐渐被新绷带覆盖的旧痕。陈默的手指偶尔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小腿皮肤,带来一种奇异而陌生的触感——不是医生的无菌手套,也不是张桂芬的粗粝,而是一种带着劳作老茧的、笨拙的、属于陈默的温度。
当他终于缠好阿满的双脚,准备站起来时,动作卡在了半途。腰背的肌肉发出无声的抗议,一股熟悉的僵直和虚弱感涌上。他双手下意识地撑向膝盖,试图借力。
就在这时,一只枯槁的手,带着迟疑和巨大的阻力,轻轻搭在了他佝偻的、被护具包裹的右肩上。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撑起的动作停滞了。他浑浊的眼珠抬起,看向阿满。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正看着他,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似乎在对抗着某种巨大的本能退缩。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搭在他肩上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助力,顺着她枯槁的手臂,传递到陈默僵直的腰背上。
不是支撑,更像是…一种笨拙的牵引?一个无声的“起来”?
陈默浑浊的眼珠深处,那凝固的平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拉动破风箱般的吸气声,腰腹核心猛地一紧,借着肩上那一点微弱的牵引力,极其艰难却终于稳稳地站了起来!
他站直了。阿满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如同被烫到般,迅速收了回去,重新紧紧抓住冰冷的平行扶手,指关节再次用力到发白。她空洞的眼睛迅速垂落,重新盯回自己沾着灰尘的布鞋鞋尖。
隔间里,只有两人更加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刚才那短暂的一触,仿佛耗尽了两人积攒的所有力气。
陈默沉默地走到破木箱旁,拿起属于自己的那碗已经冰凉的馄饨。他没有用筷子,只是端起碗,凑到嘴边,沿着碗沿,大口地、沉默地吞咽着冷掉的汤和凝结的面皮、肉馅。冰冷的油脂糊在唇边,他毫不在意。吞咽的动作牵动着咽喉的旧伤,带来阵阵刺痛,他只是皱着眉,喉结艰难地滚动。
阿满看着自己扶手上的那碗馄饨。混沌的汤,蔫软的葱花。她枯槁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再次触碰到了粗糙温热的碗沿。停顿。然后,她学着陈默的样子,极其笨拙地、几乎是用整个手掌包裹住碗壁,端了起来。她没有凑到嘴边,只是低下头,用嘴唇去够碗沿。动作僵硬而别扭,几滴冰冷的汤汁溢出来,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胸前的旧衣襟上。她毫不在意,只是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啜饮着。
“吱呀——”
隔间那扇歪斜的木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张桂芬那张油汗交织、带着惯常麻木烦躁的脸探了进来。她的目光扫过隔间——看到陈默端着碗站着喝冷馄饨,看到阿满也捧着碗低头啜饮,看到地上那片灰白地面上的新旧脚印,看到破木箱上打开的塑料袋和散落的新绷带卷。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门口地上,那个原本放着塑料袋、如今空空如也的位置。
她脸上那点麻木的烦躁,在看到陈默独立站立的背影和阿满捧着碗喝汤的侧影时,如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瞬间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茫然和一丝深重敬畏的呆滞。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比如“馄饨都凉透了要不要热热”,或者“那药…”,但最终,她只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眼神复杂地在两人身上又停留了几秒。
她缩回头,没有进来,也没有立刻关门。隔间外传来她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走向灶台的方向。很快,脚步声又回来了。她再次推开门缝,这一次,她没有探头,只是伸进来一只粗糙油腻的手,手上捏着一把用油腻布条拴着的、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
她手一松,那把钥匙“啪嗒”一声,掉在了隔间门口内侧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钥匙落地的地方,离杨护士放塑料袋的位置不远。
做完这一切,那只手迅速缩了回去。门外传来张桂芬刻意拔高的、对着灶台方向的粗嘎吆喝:“老蔫!死哪儿去了?白菜搬进来没有!等着下锅呢!”
吆喝声掩盖了她放下钥匙后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和笨拙的善意。门缝依旧留着,没有关严。
陈默喝完了最后一口冰冷的馄饨汤,把空碗重重地搁在破木箱上。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门口地上那把黄铜钥匙,又移向那扇留着一线光亮的门缝。门外市井的喧嚣声浪更清晰地涌了进来。
他枯槁的右脚,极其缓慢地抬起,向前迈出。一步。接着是左脚。一步。他走向门口。脚步比刚才似乎稳了一些。
他弯腰,枯槁的手指捡起那把带着油腻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掌心。他直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出去,而是透过那狭窄的门缝,向外望去。
窄小的后院天井,堆着杂物和煤球。张桂芬那壮硕的身影正对着一个瘦小佝偻的男人(想必是她丈夫“老蔫”)指手画脚,老蔫费力地拖着一板车沾满泥土的大白菜。阳光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空气里混杂着煤烟、泥土和馄饨汤的气息。这就是他们囚困了不知多久的世界入口。
陈默握着钥匙的手指紧了紧。他没有开门,也没有退回。只是站在那里,透过门缝,沉默地“看着”这个重新向他敞开的、喧闹而粗粝的市井。阿满空洞的目光,也越过冰冷的平行扶手,投向那线门外的光亮和晃动的人影。
日子,就在这笨拙的康复、沉默的进食、药品的更换和那把黄铜钥匙带来的微妙自由中,缓慢而滞重地向前爬行。
杨护士留下的药膏,陈默只在阿满睡沉时才给她涂抹。他粗糙的手指沾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背上那些狰狞交错的旧鞭痕和新添的擦伤上。药膏的气味很淡,带着点薄荷的凉意。阿满在睡梦中会无意识地瑟缩,但陈默涂抹的动作异常轻柔,避开那些深色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痂痕。他从不解释,阿满也从不问。这成了隔间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仪式。
绷带需要每天更换。陈默的手法在重复中渐渐熟练。他摸索出阿满脚踝能承受的松紧度,缠绕时指腹能感受到她脚踝细微的肿胀消退和骨骼轮廓的日渐清晰。有时,阿满会在他低头缠绕时,极其缓慢地、尝试着活动一下脚趾。那布鞋里的轻微蠕动,隔着绷带传递到陈默指端。他手上的动作会停顿一瞬,浑浊的眼珠低垂着,没有赞许,没有鼓励,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然后继续缠绕。那短暂的停顿,便是唯一的回应。
那把黄铜钥匙,大部分时间躺在破木箱的角落,沾着灰尘。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陈默开始尝试走出隔间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初只是站在逼仄的后院天井里,靠着冰冷的砖墙,沉默地看着张桂芬夫妇忙碌,忍受着他们投来的、混杂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的目光。潮湿阴冷的空气灌入他重新打开的肺叶,带来刺痛,也带来一种近乎贪婪的、对“外面”气息的汲取。
阿满则更久地留在隔间里。她扶着冰冷的平行扶手,开始尝试陈默教她的“踩烟头”练习。陈默会把他抽剩的廉价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开一点火星和灰烬。阿满空洞的眼睛盯着那点灰烬,极其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脚,悬空,落下,试图用鞋底去覆盖它。动作笨拙得像刚学步的幼童,重心摇晃,手臂死死抓住扶手才不至跌倒。失败是常态。但她依旧沉默地重复着。偶尔一次成功地将鞋底覆盖在灰烬上,她空洞的眼底会闪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微光,如同暗夜中熄灭前的火星一闪,旋即又归于沉寂。
张桂芬的态度在微妙地转变。她不再把馄饨碗重重地顿在扶手上。有时会默默多放一个馒头在碗边。有一次,陈默在天井里靠着墙剧烈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弯下了腰,张桂芬正端着一大盆洗菜水出来,看到他咳得几乎背过气,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却最终没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而是把盆里的水“哗啦”一声泼到墙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陈默的裤脚。她粗声粗气地对着屋里喊:“老蔫!死灶膛前烤火呢?灶上那碗姜汤再不喝就凉透喂耗子了!”喊完,她端着空盆,头也不回地进了屋。过了一会儿,老蔫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浑浊的姜汤,小心翼翼地放在陈默脚边的地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市井的暖意,如同隔夜的馄饨汤上凝结的油花,零星、浑浊、带着烟火气,却又无比真实。
一天下午,天色阴沉。陈默坐在隔间里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笨拙地整理着他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装着针头线脑和小物件的旧帆布包。手指的灵活性恢复得很慢,捏起一枚细小的缝衣针都异常困难。
后院传来一阵粗嘎的争执声,是张桂芬和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男人。
“…你这鞋底都磨穿了,光补不行!得加掌!懂不懂?加掌的钱另算!”
“加个掌要五块?你抢钱啊老吴!我这鞋买新的才多少钱?”
“嫌贵?嫌贵你光脚走啊!看看这钉子,这皮料,这手工!五块还贵?你去别处问问!”
“三块!最多三块!爱补不补!”
争吵声越来越高。陈默浑浊的眼珠抬了抬,又低下去,继续和手中的针线较劲。阿满扶着扶手,空洞的眼睛却转向了门缝的方向,似乎被那陌生的、激烈的争吵声吸引了片刻。
脚步声蹬蹬地靠近隔间门,门被猛地推开一条更大的缝。张桂芬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未消的怒气和一丝抓到救兵般的急切:“喂!老陈!你懂这个不?这老吴头修个破鞋狮子大开口!你看看他这活值五块不?”她侧开身,露出身后一个干瘦、驼背的老头。老头背着一个沉重的、油光发亮的木制工具箱,手里提着一只破旧的解放胶鞋,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透着市井匠人特有的精明和固执。他显然就是“老吴”。
老吴的目光越过张桂芬,好奇地投向光线昏暗的隔间内部。当他的视线扫过扶着冰冷扶手、枯槁而怪异的阿满时,明显愣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和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又迅速收敛,恢复了讨价还价时的强硬:“老张,你拉谁来评理也没用!手艺活,值这个价!”
陈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浑浊的眼珠看向门口的老吴,又落在他手里那只鞋底几乎磨穿的解放鞋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依旧滞涩,但那股独立站立的稳定感,让门口的老吴眼神又闪烁了一下。
陈默一步一步,走到门口。他枯槁的手伸向老吴。老吴犹豫了一下,把那只破鞋递了过去。
陈默接过鞋,枯瘦的手指捏着鞋帮,翻转过来,仔细看着那磨穿的鞋底边缘和边缘几处细小的裂口。他的指腹在粗糙的橡胶和帆布上摩挲着。隔间里一片寂静,只有门外阴冷的风吹过天井的呜咽。
片刻后,陈默抬起浑浊的眼珠,看向老吴,极其沙哑地挤出两个字:“…三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市井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老吴脸上的强硬瞬间垮了一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争辩道:“三块?三块我连料钱都不够!你看看这……”
“钉子…旧盒…有。”陈默打断他,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词,枯槁的手指指向自己隔间角落那个打开的旧帆布包,里面隐约可见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
老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又看看陈默那张枯槁却平静的脸,再看看旁边叉着腰、一脸“你看吧”表情的张桂芬。他脸上的精明和固执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嘟囔:“行行行!算我老吴今天开张不利!三块就三块!鞋拿来!”他一把从陈默手里抢回那只破鞋,气哼哼地走到天井角落,放下工具箱,打开,叮叮当当地拿出工具和一块半旧的橡胶底料。
张桂芬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冲着陈默扬了扬下巴:“还是老陈你懂行!”说完,心满意足地转身回灶台忙活了。
陈默没有回应。他依旧站在门口,目光落在老吴那双布满老茧、动作却异常灵活熟练的手上。看他如何利落地削掉旧鞋底边缘的烂胶,如何量裁新橡胶底,如何用扁嘴钳夹着烧红的铁钉,在鞋底边缘“嗤”地一声烫出小孔,再迅速将粗大的鞋钉砸进去。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市井匠人特有的韵律感和烟火气。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隔着门缝,落在老吴那双翻飞的手上。她的目光似乎被那烧红铁钉冒出的细微青烟和钉入橡胶时沉闷的“噗噗”声吸引住了,一瞬不瞬。当老吴用一把锋利的削皮刀,灵巧地削掉新鞋底边缘多余的橡胶时,刀锋划过橡胶的“沙沙”声,让阿满搭在扶手上的枯槁手指,极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老吴补好鞋,收了张桂芬不情不愿递来的三块钱,收拾好工具箱。临走前,他背起沉重的箱子,脚步有些蹒跚地经过隔间门口,目光再次扫过里面沉默的两人,尤其是阿满。他顿了顿脚步,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摇摇头,拖着步子,融入了门外阴沉的天色和市井的喧嚣里。
隔间的门没有关。阴冷的穿堂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
陈默依旧站在门边,沉默地望着老吴消失的方向。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浑浊的目光落在阿满身上。
阿满空洞的眼睛,还停留在门口老吴刚才削剪橡胶的位置,仿佛空气中还残留着刀锋的轨迹。
日子继续向前爬。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院角那堆白菜被张桂芬腌进了大缸。空气里时常飘荡着酸菜发酵的微酸气味。
杨护士留下的药,在一点点减少。绷带也换过几卷新的。陈默咳嗽的次数似乎少了一些,虽然每一次咳起来依旧撕心裂肺。阿满扶着扶手站立的时间越来越长,“踩烟头”的练习,十次里能有三次成功地将鞋底覆盖在灰烬上。那把黄铜钥匙,陈默开始习惯性地在早上揣进裤兜。
一个清冷的早晨,天刚蒙蒙亮。陈默已经起床,正对着隔间唯一那扇高而小的窗户活动着僵硬的肩膀。阿满还靠在铺着旧毯子的板床上,空洞的眼睛望着油腻的天花板。
后院传来老蔫吭哧吭哧搬动重物的声音,还有张桂芬压低了嗓门的指挥:“轻点!轻点!别把缸磕了!…哎,老吴头昨天说啥来着?立冬吃饺子?…今儿个好像就是立冬了?”
“立冬…饺子…”老蔫闷闷地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