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池组低沉的嗡鸣声像一头被惊醒的困兽,在雪后冰冷的馄饨店后院天井里持续不断地低吼。这声音沉稳、冰冷、带着金属的质感,穿透隔间单薄的门板,一下下撞击着陈默的耳膜和胸腔。他枯槁的身体靠在破椅上,腰背的钝痛和胃部的绞痛在这持续的嗡鸣中似乎被赋予了新的节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沉闷的回响。
阿满枯槁的身影僵立在深灰色的电动三轮车前,崭新的银色钥匙死死攥在她冰冷的手心,塑料挂链在她指缝间微微晃动。空洞的眼睛里,巨大的惊悸尚未退去,那嗡鸣声如同无形的绳索,将她死死捆绑在原地。她猛地回头望向隔间敞开的门,昏暗的光线下,陈默枯槁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只有浑浊眼珠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证明着这嗡鸣带来的冲击同样撕裂着他。
张桂芬从灶间探出头,脸上带着被噪音搅扰的烦躁,对着三轮车方向粗声吼了一嗓子:“喂!吵死人了!关掉!快关掉!”吼完,“砰”地一声用力关紧了灶间的门。
阿满枯槁的身体被这吼声震得又是一颤。她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车把控制器旁那个小小的钥匙孔,钥匙还插在里面。关掉?如何关掉?这冰冷嗡鸣的源头?她枯槁沾满污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恐惧而僵硬麻木。她试图回忆刚才开启的动作,但大脑一片混乱,只剩下“拧”这个模糊的印象。她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去转动掌心的钥匙柄!
钥匙纹丝不动!仿佛焊死在了锁孔里!巨大的阻力从冰冷的金属传导到她的指尖,带来一种绝望的触感!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气音,枯槁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起来!塑料挂链在她掌心疯狂跳动!
隔间里,陈默浑浊的目光穿透门框,落在阿满颤抖的背影上。那嗡鸣声如同烧红的钢针,刺入他旧伤的每一道缝隙。他枯槁沾满冷汗的手,死死抠住破椅的扶手,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极其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声音撕裂般沙哑:
“反…拧!”
两个字,带着巨大的阻力和胸腔深处压抑的咆哮。
阿满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钥匙孔!反拧?她枯槁的手指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不再向前,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向后——逆时针——狠狠一拧!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响!
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声,如同被骤然扼住了喉咙,瞬间戛然而止!
死寂。
突如其来的死寂,比刚才持续的嗡鸣更让人心悸。后院天井里只剩下雪水滴落檐角的滴答声,远处市井模糊的喧嚣,以及阿满自己如同破风箱般剧烈压抑的喘息。她枯槁的身体因为骤然失去对抗的目标而微微晃了晃,攥着钥匙的手无力地垂下,冰冷的钥匙几乎脱手。她空洞的眼睛里,那巨大的惊悸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取代。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再次望向隔间里的陈默。
陈默浑浊的眼珠迎上她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惊涛似乎也随着嗡鸣的停止而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片冰封的荒原。他枯槁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近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向天井泥泞的地面。
阿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脚下冰冷湿滑的泥泞。她枯槁的左脚,极其极其艰难地抬起,悬空,落下,踏在泥水里。一步。接着是右脚。一步。她摇摇晃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回了隔间门口。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扶着冰冷的门框,剧烈地喘息着,空洞的眼睛低垂,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布鞋鞋尖和脚踝上那圈洁白柔软的纱布。
陈默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向门槛内侧地上——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旁边,那卷深棕色、粗粝的麻绳沉默地躺着。麻绳的油污和灰尘在昏暗中泛着死寂的光。
***
雪后的寒气如同跗骨之蛆,在馄饨店的每一个角落钻营。陈默的风湿变本加厉,腰背的疼痛几乎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伴随着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声和肌肉撕裂般的滞重感。止痛药片压制着最尖锐的锋芒,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持续不断的钝痛。阿满脚踝上的纱布又换了一次,缠绕得更紧实了些。她扶着冰冷的平行扶手站立的时间越来越长,“踩烟头”的练习,十次里竟能有五六次成功地将鞋底覆盖在灰烬上。只是每一次重心转移,依旧伴随着剧烈的摇晃和死死抠住扶手的指关节。
那辆深灰色的电动三轮车,如同一个沉默而冰冷的金属墓碑,矗立在泥泞的后院天井中央。崭新的车体在几日阴霾后终于吝啬透出的苍白阳光下,反射着拒人千里的冷光。那对黑色的金属扶手,与隔间里那对禁锢了他们无数日夜的平行扶手遥遥相对,散发着同样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崭新的银色钥匙一直躺在门槛内侧的地上,与那卷粗粝的麻绳为伴,无人再去触碰。
一天下午,天色阴沉。陈默靠坐在破椅上,闭着眼,忍受着新一轮钝痛的侵袭。胃部的绞痛也如影随形,空瘪的胃袋在冰冷的空气里阵阵痉挛。破木箱上,最后两片止痛药静静地躺着。
后院天井里传来老蔫吭哧吭哧劈柴的声音,斧头砍在湿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突然,声音停了。接着是张桂芬刻意压低了、却依旧带着烦躁的抱怨:“…这死天儿…冻得指头都木了…那手套破得漏风…”然后是老蔫闷闷的回应:“…凑合…戴…”
隔间里,陈默浑浊的眼珠缓缓睁开。他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个空瘪的旧帆布包,又落在自己枯槁的、布满老茧和冻疮裂口的手上。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如同冰冷的刀片刮过皮肤。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伸向破木箱角落——那卷粗粝的深棕色麻绳。
他拿起麻绳。粗粝的绳股摩擦着他掌心的冻疮裂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枯槁的手指极其笨拙地捻开绳头,动作滞涩,关节因为寒冷和僵硬而发出细微的“咔吧”声。他试图打一个结,但手指不听使唤,绳头几次从指间滑脱。他浑浊的目光低垂着,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阿满扶着冰冷的平行扶手,空洞的眼睛看着陈默枯槁的、与粗粝麻绳搏斗的手指。她的目光从麻绳移向陈默手上那些裂开的冻疮,又移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片刻后,她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抓着扶手的右手。那只手在空中悬停,微微颤抖着,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伸向了破木箱上——那堆陈默撕扯白菜时剥下的、干枯发黄的老菜帮。
她的手指,笨拙地捏起一根坚韧的老菜帮。指尖感受到叶脉粗糙的纹理。她空洞的眼睛低垂着,看着那根菜帮,然后,极其缓慢地,用枯槁的指腹,开始一点一点地…撕扯那坚韧的叶脉纤维。动作僵硬而生疏,撕扯得歪歪扭扭,远不如陈默撕得整齐。撕下的纤维也带着许多连着的叶肉。但她低着头,极其专注地、一根一根地撕着。撕扯的“嚓嚓”声,混合着陈默捻弄麻绳的滞涩摩擦声,在狭小的隔间里交织。
破木箱上,渐渐多了一小堆阿满撕下的、长短不一的、带着干枯气息的植物纤维。
陈默终于捻开了麻绳的绳头,极其艰难地打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死结。他枯槁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拿起一根阿满撕下的、相对柔韧的菜帮纤维,极其笨拙地将其缠绕在麻绳粗糙的结头上,试图加固。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拿针的孩子。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陈默笨拙的动作。她的左手,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抓着的冰冷扶手。那只手在空中悬停,然后带着同样刻板的僵硬,伸向了陈默手中那根缠绕着菜帮纤维的麻绳绳头。
陈默捻弄麻绳的动作停住了。他浑浊的目光抬起,看向阿满。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看着他,那只伸出的枯槁左手,指尖微微颤抖。她没有去碰麻绳,只是悬停在绳头上方。
陈默浑浊的眼珠深处,那凝固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他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枯槁的、沾着麻绳油污的手,向后缩回了一寸。留下那根缠绕着菜帮纤维的绳头,悬在阿满枯槁左手的指尖下方。
阿满枯槁的左手极其缓慢地落下。枯槁的指尖触碰到那根柔韧的菜帮纤维和下方粗粝的麻绳。一种混合着植物干枯气息和机油麻纤维的复杂触感传来。她的手指没有退缩,反而极其笨拙地捏住了那根菜帮纤维。然后,她学着陈默刚才的样子,极其艰难地、用枯槁的拇指和食指,捻动着那根纤维,试图将其更紧密地缠绕在麻绳的结头上。动作生硬,效率低下,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陈默浑浊的目光低垂着,落在阿满枯槁的、笨拙捻动纤维的手指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再次捻起另一根阿满撕下的菜帮纤维,极其笨拙地缠绕在麻绳的其他部位。两根枯槁的手指,在粗粝的麻绳上,各自笨拙地、沉默地缠绕着柔韧的植物纤维。隔间里只剩下麻绳纤维摩擦的“沙沙”声和菜帮纤维被捻紧的细微声响。
当一小段麻绳被歪歪扭扭地缠绕上干枯的菜帮纤维后,陈默枯槁的手停了下来。他浑浊的目光抬起,落在阿满脚踝上那圈洁白柔软的纱布上。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滞涩感,抬起自己枯槁的右手,指向自己同样被寒风冻得裂口的手。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他裂口的、沾满麻绳油污的手,又看看自己脚踝上的纱布。片刻后,她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将手中那截缠绕着菜帮纤维的、粗粝的麻绳段,递向陈默。
陈默枯槁的手接过那截麻绳。粗糙的触感紧贴掌心。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阿满脚踝上的纱布。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示范的笨拙,将那段缠绕了纤维的麻绳,在自己枯槁的右手腕上,极其艰难地绕了一圈。粗糙的麻绳摩擦着冻疮的裂口,带来刺痛,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枯槁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极其笨拙地捻紧绳头,打了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死结。
一段缠绕着干枯菜帮纤维的、粗粝的麻绳,歪歪扭扭地系在了他枯槁的手腕上。像一道丑陋的护腕,也像一个沉重的烙印。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陈默手腕上那截粗糙的麻绳护腕。她的目光从护腕移向自己脚踝上洁白的纱布,又移向破木箱上那堆干枯的菜帮纤维。她的左手,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自己左脚脚踝上洁白的纱布边缘。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带着熟悉谨慎节奏的敲门声,在隔间通往后院天井的门上响起。
陈默浑浊的眼珠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猛地射向门口!阿满伸向纱布的手也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空洞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身体下意识地紧紧贴住了冰冷的平行扶手!
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没有寒风涌入。逆着门外更亮的光线,出现的是那个熟悉的、淡蓝色的身影。
杨护士。
她依旧没有戴口罩。那张年轻却憔悴到极点的脸完全暴露在光线下——面色苍白如纸,眼下乌青深重如墨,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如同燃尽的灰烬,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她的目光迅速扫过隔间——陈默手腕上那截缠绕着干枯纤维的粗粝麻绳护腕,阿满脚踝上洁白的新纱布,破木箱上散落的干枯菜帮纤维,以及角落里那堆沾着面粉和泥污的狼藉。
她的脚步顿在门口,没有走进来。手里提着的,依旧是一个半旧的、印着药店标志的塑料袋。袋口敞着,露出里面几盒熟悉的进口药瓶和几卷未拆封的弹性绷带,还有一小管冻疮膏。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将那个塑料袋,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隔间门口内侧的地上。位置,就在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和那卷粗粝麻绳的旁边。
然后,她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疲惫到极点的眼睛,目光在陈默和阿满身上缓缓移动。
她的视线在陈默手腕上那截丑陋的麻绳护腕上停留了很久,在那歪歪扭扭缠绕的干枯菜帮纤维上停留,在那双枯槁裂口的手上停留。又在阿满脚踝上洁白的纱布上停留,在她扶着扶手的枯槁双手上停留,在她空洞眼底残留的惊悸与刚刚萌芽的微弱专注上停留。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有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深深地看了两人最后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这间狭小隔间里所有的苦难、挣扎、笨拙的缠绕和冰冷的馈赠,落在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眼神里有难以言喻的疲惫,有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更有一种近乎悲悯的释然。
做完这一切,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淡蓝色的身影,不再挺直,微微佝偻着,步履异常沉重而缓慢,一步一步,融入了门外天井明亮却空荡的冷光里。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馄饨店前堂的市井喧嚣深处。
隔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寒风穿过门缝的呜咽。门口地上,那个半旧的塑料袋沉默地躺着,紧挨着崭新的银色钥匙和粗粝的麻绳,像一份来自深渊彼岸的、最后的馈赠,也像一座悄然离去的、沉默的丰碑。
陈默浑浊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袋药上。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牵扯着无处不在的疼痛,他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他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弯腰,枯槁的手捡起了那个塑料袋。他打开袋子,拿出那管冻疮膏。冰凉的铝管触感传来。他又拿出几卷崭新的弹性绷带。
他没有看阿满,只是走回破木箱旁,将药膏和绷带放下。然后,他枯槁的手伸向自己右手腕上那截缠绕着干枯菜帮纤维的、粗粝的麻绳护腕。他枯槁的手指极其笨拙地捻动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死结。绳结很紧,沾了油污和手上的汗渍,更难解开。他捻了很久,枯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冻疮裂口被摩擦得渗出血丝。
终于,“噗”的一声轻响,绳结松开了。他极其缓慢地将那截粗糙的麻绳从手腕上褪下。粗粝的绳股和干枯的纤维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红痕。他将那截麻绳,极其郑重地,放在了破木箱上那堆阿满撕下的干枯菜帮纤维旁边。
他拿起那管冻疮膏,拧开盖子,挤出一点白色的、带着药味的膏体在枯槁的指腹上。然后,极其缓慢地、专注地,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自己右手冻疮的裂口上。药膏的凉意暂时压住了刺痒和疼痛。
阿满空洞的眼睛,从地上那个半旧的药袋,移向陈默涂抹药膏的手,又移向破木箱上那截被褪下的、缠绕着干枯纤维的麻绳。她的左手,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自己左脚脚踝上洁白的纱布边缘。指尖触碰到纱布柔软的边缘。停顿。然后,她极其笨拙地、用枯槁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纱布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层一层地,开始解开那洁白的束缚。
洁白的纱布一圈圈褪下,露出下面瘦弱却已消肿大半的脚踝,皮肤上还残留着旧绷带的压痕。她空洞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裸露的脚踝。然后,她的目光移向破木箱上那堆干枯的菜帮纤维和陈默褪下的那截麻绳。
她枯槁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伸出,从那堆干枯的菜帮纤维里,捻起几根相对长而柔韧的。她的右手也松开了一直抓着的冰冷扶手,极其笨拙地拿起那截粗粝的麻绳。然后,她学着陈默刚才的样子,极其艰难地、用枯槁的拇指和食指,捻动着那几根干枯的菜帮纤维,试图将其缠绕在粗粝的麻绳上。动作依旧生硬滞涩,缠绕得歪歪扭扭,菜帮纤维不断断裂、滑脱。但她低着头,极其专注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陈默涂抹完冻疮膏,浑浊的目光落在阿满笨拙缠绕麻绳的身影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拿起一卷崭新的弹性绷带,走到阿满面前,蹲下身。蹲下的过程伴随着清晰的关节呻吟。他极其缓慢地、专注地,用新绷带一圈圈缠绕上阿满裸露的脚踝。缠绕的松紧度似乎比之前更得法,动作也流畅了一些。
缠好右脚,然后是左脚。当他终于缠好,试图站起来时,那股熟悉的僵直和剧痛再次袭来。他双手撑向膝盖,身体剧烈摇晃!
一只冰冷而枯槁的手,带着巨大的阻力,再次轻轻搭在了他佝偻的右肩上。
陈默撑起的动作顿住了。他浑浊的眼珠抬起。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看着他,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腹上还沾着干枯的菜帮碎屑。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一次,那搭在他肩上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助力传递过来。
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腰腹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借着肩上那一点牵引,猛地站了起来!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稳住了身形。
阿满搭在他肩上的手迅速缩回,重新垂落在身侧。她空洞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脚踝上洁白柔软的新绷带,和手中那截缠绕了几根歪歪扭扭干枯纤维的粗粝麻绳。
陈默大口喘息着,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阿满手中那截麻绳,又投向天井里那辆沉默的深灰色电动三轮车。崭新的车体在越来越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那辆三轮车。他的目光,却穿透了冰冷的金属,死死钉在阿满身上。极其艰难地,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学…车…”
学车?去碰那冰冷的金属?去驯服那曾发出恐怖嗡鸣的巨兽?
阿满空洞的眼睛里瞬间再次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手中那截缠绕着干枯纤维的麻绳几乎脱手!
陈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她,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学车!不是接受那冰冷世界的馈赠!是掌握工具!是抓住在这泥泞冰窖里唯一能带他们离开、继续前行的冰冷钢铁!那卷粗粝的麻绳是过去绝望的挽歌,而这把钥匙是通向冰冷未来的唯一通道!没有选择!
巨大的恐惧和那沉重目光下的命令再次在阿满空洞的眼底激烈地冲撞。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枯槁的双手死死攥住那截缠绕着干枯纤维的麻绳,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许久,许久。一股冰冷的决绝,如同冻结的火焰,在她眼底深处燃起。她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滞涩,松开了抓住扶手的左手!
重心瞬间不稳!她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脚被崭新绷带包裹的脚踝传来清晰的支撑力!她死死咬着牙,枯槁的脖颈上青筋暴起!稳住!然后,她极其艰难地抬起左脚!悬空!落下!一步!重心剧烈摇晃!再抬起右脚!悬空!落下!又一步!
她就这样,摇摇晃晃,如同走向祭坛的羔羊,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出了隔间。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天井泥泞中那辆沉默矗立的深灰色巨兽。她攥着那截缠绕着干枯纤维的麻绳,一步一步挪到了三轮车前。
陈默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水里,腰背佝偻得如同背负着无形的重担。他走到三轮车旁,枯槁的手指向车斗一侧那对黑色的金属扶手。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那对冰冷的扶手,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枯槁的手死死攥着那截麻绳。
陈默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黑色的金属扶手。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来!他枯槁沾着冻疮膏的手指猛地一颤!但他没有缩回!反而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冰冷的扶手!仿佛要将自己枯槁的生命钉在这冰冷的钢铁之上!他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骇人的锐利和一种近乎自毁般的疯狂!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
“抓…住!”
两个字,带着血腥味,从撕裂的喉咙里喷出!
阿满空洞的眼睛瞬间睁大!巨大的惊悸如同电流贯穿全身!她看着陈默枯槁的、死死抓住冰冷扶手的手,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疯狂的决绝!她枯槁沾着干枯纤维碎屑的手,带着巨大的、本能的颤抖,猛地伸出!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车斗另一侧的黑色金属扶手!
冰冷!坚硬!如同抓住了一块寒冰!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了血!空洞的眼睛里只剩下陈默那双死死钉在扶手上、燃烧着疯狂决绝的浑浊眼珠!
陈默枯槁沾着冻疮膏的手依旧死死抓着冰冷的扶手。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阿满抓住扶手的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滞涩,松开了自己抓握扶手的手!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微微颤抖着。
“站…稳…”极其沙哑的两个字。
阿满枯槁的身体因为骤然失去对抗的目标而剧烈摇晃!全靠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扶手才没有栽倒!她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悸和茫然!站…稳?在这冰冷的钢铁上?
陈默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她摇晃的身体。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去扶她。只是如同沉默的礁石,佝偻着腰背,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剧痛,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压向阿满死死抓住冰冷扶手的枯槁双手!
阿满枯槁的身体在巨大的摇晃中死死绷紧!脚踝上新缠的绷带传来清晰的束缚感和支撑力!她枯槁的脖颈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抓住扶手的指关节用力到失去所有血色!稳住!不能倒!不能倒在那沉重的目光下!不能倒在这冰冷的钢铁前!
她的身体在剧烈的摇晃中如同狂风中的枯树,但双脚死死钉在冰冷的泥水里!抓住扶手的枯槁双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终于!在几乎要崩溃的边缘,她极其惊险地稳住了身形!虽然依旧摇摇欲坠,但她站住了!站在了那冰冷的、象征着儿子世界烙印的钢铁扶手上!
她空洞的眼睛死死瞪着陈默,剧烈的喘息从染血的唇齿间喷出,在冰冷的空气里形成一团团短暂的白雾。
陈默浑浊的眼珠里,那骇人的疯狂和决绝慢慢退去,重新被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冰封的荒原取代。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三轮车后部宽大的车斗。极其艰难地:
“…进…去…”
阿满空洞的眼睛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空荡的、深灰色的金属车斗。进去?蜷缩进那冰冷的铁盒子里?
巨大的恐惧再次翻涌!但这一次,那恐惧似乎被刚才站稳时耗尽的气力冲淡了一些。她看着陈默那双疲惫到极点的浑浊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冰冷的泥泞。她枯槁的双手依旧死死抓着冰冷的扶手。她极其极其艰难地、尝试着将身体的重心,一点一点地…向左脚移动!被崭新绷带包裹的脚踝承受着重量。然后,她的右脚极其艰难地抬起!悬空!落下!踏在了三轮车后轮那宽厚冰冷的挡泥板上!
重心瞬间剧烈摇晃!她整个人几乎向后栽倒!枯槁的双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抓住扶手!稳住!接着,她的左脚也极其艰难地抬起!悬空!落下!踏上了挡泥板!身体再次剧烈摇晃!她死死咬着牙!稳住!
她就这样,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黑色扶手,双脚踩在冰冷的挡泥板上,摇摇晃晃地站在了车斗的边缘。像一个攀附在悬崖边缘的求生者。
陈默浑浊的目光看着她。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车斗内部。
阿满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空荡的、深灰色的金属车斗底部。那冰冷的金属表面,仿佛映照出“玻璃房”里灼热的光线和坠落的黑影。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但陈默那双疲惫而沉重的眼睛,如同无形的推手。她枯槁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一直死死抓着的冰冷扶手!整个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就在她即将栽倒的瞬间,她的左手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死死拽住扶手!同时,松开的右手猛地向下探出,撑向冰冷湿滑的车斗底部!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她的右手掌重重地拍在冰冷的金属上!剧痛传来!但借着这股反作用力和左手死命的拽拉,她枯槁的身体如同一个笨拙的麻袋,极其狼狈地、连滚带爬地摔进了宽大的车斗里!
深灰色的冰冷金属瞬间包裹了她!车斗壁粗糙的焊接点硌着她的脊背!她蜷缩在车斗冰冷的底部,剧烈地喘息着,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悸和一种摔进深渊般的茫然。她枯槁的左手依旧死死抓着车斗边缘的黑色扶手,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陈默佝偻着腰背,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浑浊的目光落在蜷缩在车斗底部、如同受惊小兽般的阿满身上。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没有走向车头,没有去碰那把崭新的钥匙。他只是佝偻着腰背,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绕到三轮车宽大的车斗尾部。
他枯槁的手伸出,抓住了车斗尾部冰冷粗糙的金属边缘。然后,他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腰背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绷紧,双脚死死蹬进冰冷的泥泞里!
“呃——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从他撕裂的喉咙里迸发!他枯槁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那双抓住车斗边缘的手上!
沉重的、装着电池组的电动三轮车,纹丝未动!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硌进他枯槁的手掌!冻疮裂口瞬间崩开,温热的血混着泥污渗了出来!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双臂发麻,腰背的剧痛如同爆炸般席卷全身!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栽倒!
但他没有松手!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骇人的血丝!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喉咙深处滚动着不成调的咆哮!双脚再次深深蹬进泥泞!全身残存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疯狂地灌注到枯槁的双臂!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摩擦声!
那辆沉重的、深灰色的电动三轮车,连同车斗里蜷缩的阿满,极其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一寸!
只有一寸!在冰冷泥泞的天井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极其模糊、几乎看不见的、被轮胎碾压的湿痕!
陈默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脱力,双手从冰冷的车斗边缘滑落!他佝偻着腰背,剧烈地喘息着,枯槁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掌心的血混着泥污,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泥水里。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车轮下那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挪动痕迹,那目光里翻涌着巨大的痛苦、疲惫,还有一丝…近乎悲壮的、微弱的确认。
车斗里,蜷缩在冰冷金属底部的阿满,空洞的眼睛透过车斗边缘的缝隙,死死盯着车轮下那道模糊的湿痕。又猛地抬起,望向车尾泥泞中那个佝偻着腰背、剧烈喘息、双手滴血的枯槁身影。
寒风卷起地上几片干枯的菜叶,打着旋儿,掠过冰冷崭新的车体,掠过车斗里蜷缩的身影,掠过车尾滴血佝偻的脊背,最终消失在馄饨店油腻的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