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尾冰冷的泥地里,那一道模糊到几乎看不见的、被沉重车轮碾出的湿痕,像一道刚刚凝结的、微弱的伤疤。陈默佝偻着腰背,枯槁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掌心裂开的冻疮混着泥污和暗红的血丝,黏腻地糊在指缝间。每一次粗重压抑的喘息都牵扯着腰背深处爆炸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汗水混着泥污从额角滑落,砸在脚下泥泞的地面。
车斗里,阿满蜷缩在冰冷的金属底部,脊背被粗糙的焊接点硌得生疼。空洞的眼睛透过车斗边缘的缝隙,死死盯着车轮下那道几乎被泥水迅速抹平的痕迹,又猛地抬起,望向车尾那个在泥泞中摇摇欲坠、如同被狂风摧残过的枯树般的背影。巨大的惊悸和茫然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她的胸腔。
寒风卷过天井,掀起三轮车破碎篷布般搭在车斗边缘的几片旧塑料布,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响动。这声音如同一个开关,惊醒了泥塑般的陈默。他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目光从泥地上那道虚幻的痕迹,移向车斗里蜷缩的阿满,最后,死死钉在了自己沾满泥血、微微颤抖的枯槁双手上。
他枯槁的脚,极其艰难地在冰冷的泥泞里向前挪动了半分。布鞋深陷。接着,另一只脚也向前挪动。一步。又一步。他绕开车尾,佝偻着腰背,一步一步,如同跋涉在粘稠的沥青里,走回到隔间敞开的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扶着冰冷油腻的门框,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扫过隔间地上那卷深棕色、粗粝的麻绳,落在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上。
钥匙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中闪烁,塑料挂链沾着地上的泥点。
陈默枯槁沾满泥血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那把钥匙。指尖触碰到冰冷金属的瞬间,如同被电流击中,他整个手臂猛地一颤!但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收拢,如同鹰爪,死死攥住了那把钥匙!冰凉的棱角深深嵌入他掌心的冻疮裂口,剧痛伴随着一种冰冷的、沉重的质感瞬间传遍全身!
他攥着钥匙,转过身。浑浊的目光不再看阿满,只是死死盯着那辆深灰色的、沉默的钢铁巨兽。他佝偻着腰背,一步一步,踏着泥泞,再次走向三轮车。脚步比刚才更沉重,每一步都像在拖拽着千钧的锁链。
他走到车头。崭新的黑色控制器在苍白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枯槁沾满泥血的手抬起,钥匙尖颤抖着,几次对不准锁孔。掌心的裂口被钥匙棱角挤压,渗出的血混着泥污染脏了崭新的塑料挂链。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锁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枯槁的手指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拧!
“咔哒!”
锁开。
他没有立刻转动钥匙。只是维持着拧开的姿势,枯槁沾满泥血的手死死攥着钥匙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浑浊的目光穿过冰冷的车把,投向车斗里依旧蜷缩的阿满。那目光沉重得如同铅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怆的命令——起来!
阿满空洞的眼睛迎上那目光。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但车斗底部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刚才车轮碾出的那道虚幻痕迹,如同冰与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神经。她枯槁的左手依旧死死抓着冰冷的扶手。她极其极其艰难地、尝试着将身体的重心,一点一点地…移向右脚!被崭新绷带包裹的脚踝传来清晰的支撑力!然后,她的左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死死拽着冰冷的扶手!枯槁的腰腹核心收紧!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狼狈地、连蹬带爬地,将自己的身体从冰冷的车斗底部拖拽起来!脊背摩擦着粗糙的车斗壁,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她终于半跪着,倚靠在冰冷的车斗壁上,枯槁的双手依旧死死抓着那对黑色的扶手,剧烈地喘息着。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
陈默浑浊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回黑色的控制器上。他枯槁沾满泥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滞涩,拧动了钥匙!
“嗡——!”
那低沉而有力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再次响起!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彻底唤醒,发出了沉闷而持续的宣告!声音穿透冰冷的空气,瞬间填满了整个后院天井!
隔间灶台的门“砰”地被推开,张桂芬探出头,脸上带着被噪音激起的暴怒:“吵死人了!要命啊!关掉!快关……”她的吼声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泥泞中佝偻着腰背、死死攥着钥匙的陈默身上,落在他枯槁双手淋漓的泥血上,又落在车斗里半跪着、双手死死抓着扶手、如同受刑般的阿满身上。她张着嘴,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带着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震颤的嘟囔,猛地缩回头,“砰”地关紧了门。
嗡鸣声持续不断。陈默枯槁沾满泥血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向控制器上那个小小的、塑料的调速旋钮。他的指腹感受着旋钮冰冷的塑料质感和细微的刻度。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旋钮旁那个极其微小的、指向最低档位的“1”字标记。
他枯槁的拇指和食指,极其极其艰难地捏住了那个小小的旋钮。动作笨拙得如同第一次拿笔的孩子。他试图将其向“1”的方向转动。旋钮纹丝不动!巨大的阻力从指尖传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枯槁的手指爆发出骇人的力量!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塑料摩擦声!
旋钮极其极其艰难地、被拧动了一丝!指针颤抖着,极其微弱地偏离了初始位置,几乎无法察觉地靠近了那个“1”的标记!嗡鸣声的节奏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变得更加低沉、更加粘滞,但依旧持续不断地轰鸣着!
陈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几乎看不出移动的指针。他枯槁沾满泥血的手指依旧死死捏着旋钮,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没有再尝试转动,只是维持着这个用尽全力的姿势,佝偻着腰背,站在嗡鸣的三轮车旁,如同与这冰冷的钢铁巨兽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永不妥协的角力。掌心的血混着泥污,顺着钥匙柄和旋钮边缘缓缓滴落。
车斗里,阿满半跪着,双手死死抓着冰冷的扶手,空洞的眼睛望着陈默枯槁的、沾满泥血的背影,听着那持续不断的、低沉粘滞的嗡鸣。这声音不再仅仅是恐惧的源头,更混合着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将他们与这钢铁巨兽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宿命感。她枯槁的身体在持续的嗡鸣中微微颤抖,抓住扶手的指关节用力到失去所有血色。
***
日子在持续的低沉嗡鸣声中缓慢爬行。那声音如同馄饨店后院天井里一个永不疲倦的背景音,最初刺耳得让人发疯,渐渐竟也融入了市井的杂音里,被张桂芬的吆喝、老蔫劈柴的闷响、雪水滴落的滴答声所稀释、所习惯。它不再引发最初的惊悸和暴怒,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呼吸,宣告着一种冰冷新秩序的存在。
陈默的风湿依旧在湿冷的空气里肆虐,腰背的疼痛是永恒的底色。但杨护士留下的药膏和止痛片压制着最尖锐的锋芒。阿满脚踝上的新绷带缠绕得越发熟练和紧实,她扶着冰冷平行扶手站立的时间越来越长,“踩烟头”的成功率稳步提升。那辆深灰色的电动三轮车,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泥泞中,嗡鸣声成了它存在的证明。崭新的银色钥匙和那卷粗粝的麻绳,一直躺在门槛内侧的地上,像一对被遗忘的、来自不同世界的信物。
一天傍晚,天色阴沉。陈默靠坐在破椅上,忍受着又一轮钝痛的侵袭。破木箱上,止痛药片只剩下最后两粒。阿满扶着扶手,空洞的眼睛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后院天井里传来老蔫吭哧吭哧搬动煤球的声音,还有张桂芬带着烦躁的抱怨:“…省着点用!死贵!这鬼天儿没个头了…”
隔间里,陈默浑浊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个空瘪的旧帆布包,又落在自己枯槁的、布满老茧和冻疮裂口的手上。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刮得皮肤生疼。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伸向破木箱角落——那卷深棕色的粗粝麻绳。
他拿起麻绳。粗粝的绳股摩擦着他掌心的冻疮裂口,带来熟悉的刺痛。他枯槁的手指极其笨拙地捻开绳头,动作依旧滞涩。他拿起几根阿满之前撕下的、干枯柔韧的菜帮纤维,极其艰难地缠绕在麻绳粗糙的绳身上。动作缓慢而专注。
阿满扶着冰冷的平行扶手,空洞的眼睛看着陈默枯槁的、与粗粝麻绳搏斗的手指。她的目光从麻绳移向陈默手上那些结痂又裂开的冻疮,又移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片刻后,她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抓着扶手的右手。那只手在空中悬停,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伸向破木箱上——张桂芬早上送进来的一小筐蔫掉的菠菜。
她的手指,笨拙地捏起几根菠菜的根茎。指尖感受到泥土和植物纤维的粗糙。她空洞的眼睛低垂着,看着那几根根茎,然后,极其缓慢地,用枯槁的指腹,开始一点一点地…撕扯掉根茎上枯黄腐败的叶子。动作僵硬而生疏,撕扯得并不干净。但她低着头,极其专注地、一根一根地清理着。撕扯的“嚓嚓”声,混合着陈默捻弄麻绳的滞涩摩擦声,在狭小的隔间里交织。
破木箱上,渐渐多了一小堆阿满清理出来的、相对完好的菠菜。
陈默终于捻好了一小段缠绕着干枯纤维的麻绳。他枯槁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拿起一根阿满清理好的菠菜,极其笨拙地将其根部用那截麻绳缠绕、捆扎起来。动作笨拙,捆得松松垮垮。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陈默笨拙的动作。她的左手,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抓着的冰冷扶手。那只手在空中悬停,然后带着同样刻板的僵硬,伸向了陈默手中那捆松松垮垮的菠菜。
陈默捻弄麻绳的动作停住了。他浑浊的目光抬起,看向阿满。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看着他,那只伸出的枯槁左手,指尖微微颤抖。她没有去碰菠菜,只是悬停在捆扎的麻绳上方。
陈默浑浊的眼珠深处,那凝固的冰封似乎又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他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枯槁的、沾着麻绳油污的手,向后缩回了一寸。留下那捆缠绕着麻绳的菠菜,悬在阿满枯槁左手的指尖下方。
阿满枯槁的左手极其缓慢地落下。枯槁的指尖触碰到那捆菠菜冰凉的叶子和粗糙的麻绳。她的手指没有退缩,反而极其笨拙地捏住了那截缠绕的麻绳。然后,她学着陈默刚才的样子,极其艰难地、用枯槁的拇指和食指,捻动着那截麻绳,试图将其更紧密地缠绕、固定。动作依旧生硬,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陈默浑浊的目光低垂着,落在阿满枯槁的、笨拙捻动麻绳的手指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再次拿起几根阿满清理好的菠菜,极其笨拙地用麻绳捆扎。两根枯槁的手指,在蔫掉的菠菜和粗粝的麻绳上,各自笨拙地、沉默地缠绕着。
当一小捆菠菜被歪歪扭扭地捆扎好,陈默枯槁的手停了下来。他浑浊的目光抬起,落向天井里那辆沉默的、持续发出低沉嗡鸣的深灰色电动三轮车。崭新的车体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微光。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那辆三轮车宽大的车斗。极其艰难地:
“…装…菜…”
装菜?把这点蔫掉的菠菜放进那冰冷的金属车斗里?
阿满空洞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茫然。她看着手中那捆缠绕着麻绳的菠菜,又看看那辆嗡鸣的三轮车。片刻后,她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将手中那捆菠菜,递向陈默。
陈默枯槁的手接过那捆菜。粗糙的麻绳和冰凉的菜叶触感传来。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阿满脚踝上的绷带。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示范的笨拙,拿着那捆菜,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三轮车前。
他枯槁沾着冻疮膏和泥污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伸向车斗冰冷的金属边缘。冰冷的触感传来。他枯槁的手指爆发出力量,死死抓住边缘!腰背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咬着牙,极其艰难地踮起脚,极其笨拙地、将那捆缠绕着麻绳的蔫菠菜,扔进了宽大的车斗底部!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蔫软的菠菜砸在冰冷的金属上,滚落开。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车斗底部那捆滚动的菠菜。她枯槁的左手依旧攥着另一小捆清理好的菠菜。她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抓着的冰冷扶手。重心瞬间不稳!她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脚被崭新绷带包裹的脚踝传来清晰的支撑力!她死死咬着牙稳住!然后,她摇摇晃晃,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了三轮车前。
她学着陈默的样子,枯槁的左手极其艰难地抬起,伸向冰冷湿滑的车斗边缘。指尖触碰到金属的瞬间,巨大的冰冷感让她猛地一颤!但她枯槁的手指猛地用力,死死抠住了边缘!腰背深处也传来拉扯的滞重感!她踮起脚,极其笨拙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捆缠绕着麻绳的菠菜,扔进了车斗!
“咚!”
又一声沉闷的轻响!
她枯槁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剧烈喘息,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车斗底部并排躺着的两捆蔫菠菜。粗粝的麻绳在深灰色的金属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默浑浊的目光从车斗里的菠菜移开,落向通往前店的后门方向。他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那扇门。极其艰难地:
“…推…去…”
推去?推着这辆嗡鸣的、沉重的钢铁巨兽,装着这两捆蔫掉的菠菜,穿过那扇门,走向喧闹的前店,走向那个充满了目光和喧嚣的世界?
阿满空洞的眼睛里瞬间再次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气!
陈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她,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推去!不是接受施舍!是走出去!是带着这点微末的产出,去触碰那个世界!那卷粗粝的麻绳是过去绝望的挽歌,而这嗡鸣的车轮是通向冰冷现实的唯一路径!没有选择!
巨大的恐惧和那沉重目光下的命令在阿满空洞的眼底激烈地冲撞。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枯槁的双手死死攥住冰冷的车斗边缘。许久,许久。一股冰冷的决绝,如同冻结的火焰,再次在她眼底深处燃起。她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滞涩,松开了抓住车斗边缘的左手!
重心瞬间不稳!她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脚被崭新绷带包裹的脚踝传来清晰的支撑力!她死死咬着牙稳住!然后,她极其艰难地绕到三轮车宽大的车斗尾部。陈默佝偻着腰背,也沉默地挪到了车斗的另一侧尾部。
两人隔着冰冷沉重的车斗,浑浊与空洞的目光在暮色中短暂交汇。
阿满枯槁的双手,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巨大的、本能的颤抖,伸向车斗尾部冰冷粗糙的金属边缘。指尖触碰到金属的瞬间,巨大的冰冷和恐惧让她几乎要尖叫!但她枯槁的手指猛地用力,死死抠住了边缘!指腹被粗糙的焊点刮擦,带来刺痛!
陈默枯槁沾满泥血的手,也再次死死抓住了冰冷的车斗边缘!掌心的冻疮裂口被挤压,暗红的血丝再次渗出!
两人都佝偻着腰背,双脚死死蹬进冰冷的泥泞里!如同两头负轭的老牛,沉默地面对着眼前这沉默的钢铁山峦!
“呃——”
“嗯——”
两声压抑到极致的、不成调的闷哼,从两人撕裂的喉咙里同时挤出!
枯槁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全身残存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灌注到抓住冰冷金属边缘的双手!腰背的剧痛如同爆炸般席卷!眼前阵阵发黑!脚下的泥泞湿滑,几乎无法提供支撑!
沉重的电动三轮车,连同车斗里那两捆蔫菠菜,在巨大的、无声的角力中,极其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一寸!
只有一寸!冰冷的车轮在泥泞的地面上,再次留下了一道模糊的、几乎瞬间就被泥水覆盖的湿痕!
但这一次,挪动了!
陈默和阿满同时脱力!双手从冰冷的车斗边缘滑落!两人佝偻着腰背,剧烈地喘息着,枯槁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掌心的裂口和刮痕火辣辣地疼。浑浊和空洞的目光,同时死死盯着车轮下那一道迅速消失的挪动痕迹。
暮色四合,后院天井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那辆深灰色的电动三轮车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泥泞中,持续发出低沉粘滞的嗡鸣。车斗底部,两捆缠绕着粗粝麻绳的蔫菠菜,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属上。
***
雪彻底停了。连续几日的阴霾被一场呼啸的北风吹散,铅灰色的天空裂开巨大的缝隙,露出冰冷刺骨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照在馄饨店后院天井正在融化的积雪和泥泞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空气清冽得如同冰刀,却也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
陈默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是被窗外刺眼的晨光惊醒的。腰背的钝痛依旧在,但在明亮的晨光里,似乎少了几分阴郁的沉重。他枯槁的手抚摸着腰背护具冰冷的边缘,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空瘪的旧帆布包上,又移向门槛内侧地上——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半旧的、印着药店标志的塑料袋。袋口敞着,露出里面几盒熟悉的进口药瓶、几卷弹性绷带,还有一小管新的冻疮膏。
杨护士昨夜来过了。无声无息。这是最后的药。袋子下面,似乎还压着半张折叠起来的旧报纸。露出的一个角上,一行黑色的、加粗的印刷体标题隐约可见:“…星辉集团…案主犯…判处死刑…”
陈默浑浊的目光在报纸标题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波澜。又移向那袋药。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依旧牵扯着疼痛,但似乎比前几日流畅了一丝。他走到门口,弯腰,枯槁的手捡起了药袋和那半张报纸。他没有看报纸内容,只是将其揉成一团,塞进了破木箱角落的杂物堆里。他拿出冻疮膏,拧开,挤出一点白色的药膏在枯槁的指腹上,极其缓慢地、专注地涂抹在自己右手冻疮的裂口上。冰凉的药膏带来短暂的舒缓。
阿满也醒了。她靠在板床上,空洞的眼睛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刺眼的阳光。她脚踝上洁白的绷带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干净。她枯槁的双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抓着的冰冷扶手。她极其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将身体的重心,完全移到右脚。被崭新绷带包裹的脚踝承受着身体的重量,传来清晰而坚实的支撑感。接着,她极其艰难地抬起左脚!悬空!落下!踏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重心微微摇晃,但她双手只是虚扶着扶手边缘,就稳住了!
一步。接着是右脚抬起!悬空!落下!重心依旧微微摇晃,但幅度小了很多!她站住了!没有死死抓住扶手!
陈默涂抹完冻疮膏,浑浊的目光落在阿满身上。他拿起一卷崭新的弹性绷带,走到阿满面前,蹲下身。蹲下的过程依旧伴随着关节的呻吟,但似乎顺畅了一些。他极其缓慢地、专注地,用新绷带一圈圈缠绕上阿满裸露的脚踝。动作熟练了许多。
缠好右脚,然后是左脚。当他终于缠好,试图站起来时,那股僵直和剧痛依旧袭来。他双手撑向膝盖。
一只冰冷而枯槁的手,带着阻力,再次轻轻搭在了他佝偻的右肩上。
陈默撑起的动作顿住了。他浑浊的眼珠抬起。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看着他,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腹上还残留着清理菠菜时沾染的泥土。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一次,那搭在他肩上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助力传递过来。
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吸气,腰腹发力,借着肩上那一点牵引,稳稳地站了起来!剧痛依旧,但眩晕感轻了许多。
阿满搭在他肩上的手迅速缩回。她空洞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脚踝上洁白柔软的新绷带。
陈默走到破木箱旁,拿起那个旧帆布包,挎在肩上。包里装着最后一点针头线脑和那两捆昨晚捆扎好的蔫菠菜。他枯槁的手伸向裤兜,摸出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他没有犹豫,走到隔间门口,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门开了。
凛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陈默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刺痛的畅快。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天井里正在融化的泥泞,落在那辆深灰色的电动三轮车上。崭新的车体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而清晰的光泽。
他一步一步,踏着泥泞融化的冰水,走向三轮车。脚步比前几日稳了一些。他走到车头,钥匙插入锁孔,拧动。
“嗡——!”
低沉的嗡鸣声再次响起,持续不断,却似乎已融入了清晨市井苏醒的喧嚣背景里,不再那么刺耳。
他枯槁的手伸向黑色的控制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新生的滞涩,拧动了那个小小的调速旋钮。这一次,旋钮似乎松动了一些,被他极其艰难地拧到了那个微小的“1”字标记附近!嗡鸣声的节奏变得更加低沉、粘滞,如同巨兽压抑的呼吸。
他转过身,浑浊的目光投向站在隔间门口的阿满。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他,又看看那辆嗡鸣的三轮车。她的左脚,极其极其艰难地抬起,悬空,落下,踏在门口冰冷湿滑的地面上。一步。接着是右脚。一步。她摇摇晃晃,但双手没有再去扶门框,只是微微张开维持着平衡,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了三轮车宽大的车斗尾部。
陈默佝偻着腰背,也沉默地挪到了车斗的另一侧尾部。
两人隔着冰冷沉重的车斗,浑浊与空洞的目光在刺眼的晨光中交汇。
阿满枯槁的双手,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车斗尾部冰冷粗糙的金属边缘。这一次,指尖触碰到金属时,她的身体只是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枯槁的手指猛地用力,死死抠住了边缘!
陈默枯槁沾着冻疮膏的手,也再次死死抓住了冰冷的车斗边缘!
两人都佝偻着腰背,双脚死死蹬进冰冷湿滑的泥水里!
“呃——”
“嗯——”
两声压抑的闷哼!
枯槁的手臂上青筋再次暴起!全身的力量疯狂灌注!腰背的剧痛依旧!脚下的泥泞依旧湿滑!
沉重的电动三轮车,连同车斗里那两捆蔫菠菜和旧帆布包,在巨大的、无声的角力中,极其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了…然后,竟然…持续地…向前…滚动了!
虽然缓慢!虽然滞涩!虽然车轮在泥泞中发出沉重的“噗噗”声!但它动了!被两股枯槁的力量推动着,一点一点,碾过泥泞,朝着通往前店的那扇油腻木门滚去!
陈默和阿满佝偻着腰背,如同两尊沉默的、负重的石像,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无声地呐喊、对抗着沉重的钢铁和自身的极限。汗水混着泥污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车斗边缘。掌心的伤口被粗糙的金属边缘反复摩擦,带来持续的刺痛。但三轮车,在他们的推动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滚动!
“吱呀——”
通往前店那扇油腻的木门被沉重的车轮顶开!
更浓郁的油烟味、食物香气和人声鼎沸的市井喧嚣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将两人吞没!馄饨店前堂里,几张油腻的方桌旁坐满了早起的食客,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大声的谈笑声、筷子敲击碗碟的脆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浑浊的声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门口这奇异的景象吸引——一辆崭新的、深灰色的电动三轮车,发出低沉粘滞的嗡鸣,被一个枯槁佝偻如鬼的老头和一个同样枯槁、眼神空洞的少女,以近乎爬行的姿态,艰难地从后院推了出来!车斗里,只有两小捆蔫掉的菠菜和一个破旧的帆布包!
喧嚣声浪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惊愕、好奇、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聚焦在这两个推着崭新钢铁、却如同推着巨大棺材的枯槁身影上。
张桂芬正端着一大碗馄饨走向一张桌子,看到这一幕,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碗差点脱手!她布满油汗的脸上,那惯常的麻木烦躁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撼、茫然和一丝深重敬畏的呆滞。
陈默和阿满浑然不觉那些目光。他们只是佝偻着腰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死死推着沉重的车斗,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将三轮车推过油腻狭窄的前堂过道!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车斗里那两捆蔫菠菜随着颠簸微微滚动。
终于,沉重的车轮碾过了油腻的门槛,彻底驶出了馄饨店,来到了外面铅灰色天幕下、刚刚苏醒的、喧闹而粗粝的市井长巷!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满了陈默单薄的旧棉衣!吹动他花白凌乱的头发!更广阔的市井喧嚣扑面而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声、远处汽车的鸣笛声…各种声响混杂着食物的香气、煤烟味和人体的汗味,形成一股更加巨大而浑浊的洪流!
陈默浑浊的目光抬起,望向长巷尽头熹微的晨光。巷子两旁是低矮破旧的店铺,卖早点的摊子冒着滚滚白气,炸油条的香气弥漫。行色匆匆的路人投来各异的目光。
他枯槁沾满泥污和冻疮膏的手,依旧死死抓着冰冷的车斗边缘。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滞涩,侧过头,浑浊的目光看向车斗另一侧的阿满。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正望向他。她的双手同样死死抓着冰冷的车斗边缘,枯槁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空洞的眼底映着长巷尽头熹微的晨光和喧嚣的人流,残留着惊悸,也沉淀着一丝刚刚萌芽的、巨大的茫然和确认。
两人隔着冰冷沉重的车斗和那两捆蔫掉的菠菜,浑浊与空洞的目光在喧嚣的市井长巷入口,在清冽刺骨的晨风中,短暂地、沉重地交汇。
没有言语。
只有三轮车电池组持续发出的、低沉而粘滞的嗡鸣声,混合着巷子里炸油条的“滋滋”声、板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吱呀声、以及他们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这崭新的、充满未知的、冰冷而粗粝的晨光里,沉重地交织、回响。
陈默枯槁的脚,极其艰难地、在冰冷的泥水混合的路面上,向前挪动了半分。布鞋鞋底摩擦着粗糙的地面。
阿满枯槁的脚,也跟着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半分。
沉重的三轮车,在两人枯槁力量的推动下,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碾过门槛外最后一点泥泞,彻底融入了铅灰色天幕下、喧闹而广阔的市井长巷。车轮滚动的声音,被巨大的市井喧嚣所吞没,又仿佛在其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沉重而崭新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