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哨的余音如同冰冷的毒蛇,在死寂的盐村夜幕下蜿蜒游走,最终消散在咸腥的海风里。
李烽背脊紧贴着破棚潮湿发霉的草壁,冷汗瞬间浸透了褴褛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草儿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梦呓。
哨声!又是那催命的哨声!就在这盐村里!距离他藏身的破棚,不过数十步之遥!
赤火蚁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大网,彻底笼罩了这最后的避难所!巨大的恐惧攫紧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刀鞘,冰冷的木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逃?带着昏睡的草儿,在这陌生而充满敌意的盐村,根本无路可逃!拼?一把无刀的鞘,如何对抗那神出鬼没的灰衣杀神?
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即将勒断他最后一丝心弦时,棚外泥泞的小路上,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追兵的粗暴!也不是灰衣杀手那种融入阴影的死寂!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刻意的拖沓和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如同在泥沼中跋涉的老牛。
脚步声在破棚门口停住。
破草帘被一只枯瘦、布满深褐色盐渍和溃烂疮口的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角。昏沉的光线下,白天那刮鱼老者的脸露了出来。浑浊的老眼里,白日里那因冰魄盐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只剩下更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边缘缺口的粗陶罐,罐口冒着微弱的热气。
“小子,”老者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不想死,就管好你的舌头,闭紧你的眼。”他浑浊的目光锐利如针,扫过李烽紧握刀鞘的手,又落在他怀中昏睡的草儿身上,最后停在他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藏着冰魄盐和金线重楼。
李烽的心猛地一缩!这老者……知道!他不仅知道冰魄盐,更知道哨声意味着什么!他甚至可能……看到了灰衣杀手?!
老者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将那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罐,轻轻放在棚内潮湿的泥地上。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劣质粟米和某种腥苦海草的味道弥漫开来。
是粥!一碗稀薄得几乎照见人影、混杂着可疑黑色草茎的粟米粥!这碗粥,在此刻,比黄金更珍贵!
李烽喉咙发紧,看着老者放下陶罐后,如同来时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破草帘轻轻落下,隔绝了外面深沉的夜色和潜伏的杀机。
这碗粥,是警告,也是……暂时的庇护?
巨大的疑惑和更深的危机感交织在一起。李烽不敢迟疑,立刻端起那尚有余温的陶罐。粥的温度刚好入口,稀薄寡淡,混杂着海草的腥苦和泥沙的粗糙感。
他强忍着反胃,狼吞虎咽地灌下大半罐。一股微弱的热力终于从冰冷的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脱感。他小心地将罐底最稠的部分喂给草儿,看着她无意识地吞咽。
腹中有了食水,冰冷的四肢百骸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但精神的弦依旧绷紧到极致。他抱着草儿,蜷缩在棚角最黑暗的阴影里,刀鞘横在膝前,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棚外任何一丝异响。
死寂。只有远处海浪单调的哗哗声,和盐村里偶尔响起的、不知名夜鸟的凄厉啼叫。
那催命的铜哨声,没有再响起。灰衣杀手,也如同融入了夜色,再无踪迹。
李烽紧绷的神经在漫长的煎熬中一点点松弛,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垮了他。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在黑暗与光怪陆离的噩梦边缘沉浮。追兵的狞笑、幽蓝的爆燃火焰、灰衣人死寂的眼神、还有老妪枯爪般的指影……碎片般疯狂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沙粒滚落的“簌簌”声,将他从浅眠中猛地惊醒!
不是哨声!不是脚步声!那声音……来自棚外不远处的泥地!
李烽瞬间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如同受惊的壁虎,悄无声息地贴紧草壁,右手死死攥住冰冷的刀鞘柄,左手护住怀里的草儿。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滚圆,透过破草帘的缝隙,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借着微弱的星光,他隐约看到,在距离破棚几步远的一处泥洼旁,一个矮小的黑影正蹲在那里!那黑影动作极其小心,正用手在泥地里飞快地扒拉着什么!动作间带着一种仓促和鬼祟!
是盐村的人?还是……赤火蚁的探子?!
李烽的神经绷紧如弓弦!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冲出去时——
“沙……”一声更加轻微的摩擦声,伴随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冷光,在那黑影扒开的泥坑里一闪而逝!
冰魄盐的光?!
李烽瞳孔骤缩!白天他给老者展示盐晶时,曾有几粒不慎掉落在泥地里!那黑影……在找这个?!
只见那黑影飞快地从泥坑里抠出一点东西,看也不看,塞进怀里。然后如同受惊的兔子,弓着腰,贴着棚屋的阴影,迅速消失在盐村深处更加浓重的黑暗里。
李烽僵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敢大口喘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不是冲他们来的?那黑影是谁?偷捡盐粒做什么?
强烈的疑惑和不安如同藤蔓缠绕。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依旧昏睡的草儿,又摸了摸胸口贴身藏着的冰魄盐包和金线重楼药包。这小小的盐村,表面死水微澜,底下却暗流汹涌!赤火蚁的哨声、神秘的老者、鬼祟偷盐的矮小身影……每一道阴影都暗藏杀机!
他必须尽快拥有力量!冰魄盐,就是撬动这死地的唯一杠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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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海平面厚重的灰霾,将一丝惨淡的光亮投射在盐村这片破败的泥沼之上。
李烽一夜未敢深睡,眼中布满血丝。他轻轻唤醒草儿。草儿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看着李烽,小声唤着“哥”。
“草儿乖,哥去给你弄点吃的。”李烽用最轻柔的声音安抚着,将她安顿好。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腐败气息的冰冷空气,掀开破草帘,走了出去。
盐村在晨光中苏醒,死气沉沉。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破木盆,去海边打浑浊的海水。孩子们赤着脚在冰冷的泥水里追逐。麻木、饥饿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是这里唯一的表情。
李烽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那刮鱼老者的破棚门口。老者依旧蜷坐在那里,用那把生锈的破刀,慢吞吞地刮着几条更加瘦小的杂鱼,动作比昨日更加僵硬迟缓。他浑浊的老眼偶尔抬起,瞥向李烽,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审视。
李烽走过去,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个装着冰魄盐晶的小布包。这一次,他没有捻出一小撮,而是直接解开了扎口,将整个布包摊开在掌心,递到老者面前!
灰白色的盐晶在惨淡的晨光下,依旧折射出纯净而凛冽的冷光,点点晶芒闪烁,如同将星辰碾碎撒入其中!那奇异的纯净感,与盐村无处不在的污浊和劣质粗盐的灰暗,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老者刮鱼的动作彻底僵住!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包盐晶,枯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破刀再次“当啷”一声掉在泥里!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李烽脸上!那眼神里,不再是昨日的惊骇和狐疑,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激动和……一丝绝望中看到微光的疯狂!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几个路过的村民停下了脚步,麻木的目光被那闪烁着冷光的盐晶死死吸住,如同看到了神迹!低低的、难以置信的吸气声在死寂中响起。
“陈……陈瘸子……”一个抱着破木盆的干瘦妇人,声音颤抖着打破了死寂,她指着李烽掌心的盐晶,枯黄的脸上满是惊惧和贪婪,“那……那是什么盐?怎……怎么像……”
“闭嘴!”那被称作陈瘸子的老者猛地一声暴喝,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干瘦妇人吓得一哆嗦,抱着木盆踉跄后退,再不敢多看一眼。
陈瘸子胸膛剧烈起伏,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他死死盯着李烽,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又似有寒冰在凝结。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声调,一字一顿地问道:
“小子……你……到底是谁?这‘冰魄霜盐’……你怎么弄出来的?!”
冰魄霜盐!老者叫出了它的名字!
李烽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擂中!他知道!他果然知道!而且,这个名字,似乎蕴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禁忌!
李烽迎着陈瘸子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的目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一个……想活下去,也想让妹子活下去的……流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惊惧、或贪婪、或麻木的面孔,最后落回陈瘸子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诱惑!
“这盐,我能熬!我能让这死地,长出活命的盐!也能让这盐村……不再只是赤火蚁砧板上的鱼肉!”
“赤火蚁”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上!几个村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流露出深入骨髓的恐惧!就连陈瘸子枯槁的身体也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瞬间缩成了针尖!
李烽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打消!赤火蚁!这笼罩盐村的死亡阴影,正是他撬动一切的支点!
他猛地踏前一步,逼近陈瘸子,掌心的冰魄盐晶在晨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冷芒,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掷地有声:
“老丈!给我几个人!给我几口破锅!给我一处没人敢来的死地!我李烽,用这双手,用这盐——”
他猛地攥紧拳头,冰魄盐晶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给你们……挣出一条活路!”
破败的盐村,死寂无声。只有咸腥的海风,卷着李烽那如同淬火刀锋般的话语,在低矮的窝棚和麻木的面孔间回荡、撞击!
陈瘸子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烽掌中那捧闪烁着纯净寒光的盐晶,又缓缓移向盐村深处那片被所有人视为禁地、传说中闹鬼的废弃老盐田方向。最后,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破败的棚屋和咸腥的海风,死死钉在了李烽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却又深藏着磐石般决绝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凝固。盐村的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几个村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中充满了对“赤火蚁”的恐惧和对李烽这疯狂宣言的不信任。
“活路?”陈瘸子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浓重的嘲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石头,“就凭你这点……不知从哪里偷学来的‘冰魄霜盐’?小子,你可知这盐……沾了它,就是沾了阎王爷的催命符!”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李烽掌心的盐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控诉,“当年……官办的盐场……就因为这‘霜盐’的方子……一夜之间,大火焚天!盐工三百七十一口……男女老幼……一个没剩!全成了焦炭!那火……是蓝的!蓝得渗人!”
陈瘸子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狠狠浇在每一个村民头上!恐惧瞬间压倒了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贪婪!几个妇人惊恐地捂住了嘴,男人眼中只剩下绝望的灰暗。那场发生在广明元年冬月、被刻意掩盖的血色大火,是烙印在所有老盐户灵魂深处的噩梦!也是“冰魄霜盐”成为禁忌的根源!
李烽的心脏也猛地一沉!蓝火!硝盐爆燃的幽蓝火焰!原来……这冰魄盐背后,竟藏着如此惨烈的血案!难怪这老者反应如此激烈!但他没有退缩,眼中的火焰反而烧得更旺!恐惧?那正是赤火蚁想要的!他要的,就是打破这恐惧!
“催命符?”李烽的声音陡然压过了陈瘸子的悲愤,如同出鞘的匕首,冰冷而锋利!他踏前一步,几乎与陈瘸子枯槁的面孔相对,目光灼灼逼人:“老丈!那场大火烧死的,是守着方子等死的羔羊!不是拿着刀反抗的狼!”
他猛地指向盐村外断崖的方向,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看看这盐村!看看你们自己!像不像待宰的羔羊?!赤火蚁的哨子就在耳边!他们的刀子随时会架在脖子上!等着,是死!沾了这盐,也可能是死!但至少——”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响彻整个死寂的盐村:
“——死之前,能他妈的咬下他们一块肉!能让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杂种知道,盐村的骨头,还没软透!”
死寂!绝对的死寂!
李烽那如同淬火刀锋般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撕裂一切虚伪的力量,狠狠劈开了盐村上空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绝望阴云!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他……他敢骂赤火蚁……”
“咬……咬下一块肉?”
“这小子……疯了……”
低低的、充满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在麻木的人群中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恐惧依旧根深蒂固,但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近乎死寂的屈辱和愤怒,却如同地底的岩浆,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猛地撬动了一丝缝隙!
陈瘸子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李烽,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骇、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点燃的微光!
“你……”陈瘸子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枯爪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李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李烽斩钉截铁,声音没有丝毫退缩,“我在说,要么在这烂泥里等死,要么——”
他猛地将掌中那捧闪烁着纯净寒光的冰魄盐晶高高举起!灰白色的晶体在惨淡的晨光下,折射出无数道凛冽的冷芒,如同举起了万千把淬毒的寒冰匕首!
“——用这盐,淬出我们的刀!烧出我们的火!给赤火蚁,送葬!”
“轰!”人群彻底炸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虽然依旧没人敢大声附和,但那一道道原本麻木呆滞的目光,此刻却如同被点燃的炭火,死死盯住了李烽和他手中那捧闪烁着不祥与诱惑光芒的冰魄盐晶!恐惧在燃烧!绝望在沸腾!一种名为“不甘”的毒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这片被遗忘的死地升腾!
陈瘸子枯槁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被那盐晶的冷光刺痛。再睁开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所有的挣扎、悲愤、恐惧……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枯寂的、如同悬崖勒马般的决绝。
他不再看李烽,也不再看他掌心的盐。枯瘦如柴的手指向盐村最深处、那片被所有人视为禁地、连野狗都绕着走的荒滩——那里残存着几堵半塌的土墙,几个巨大的、积满污秽泥水的废弃卤坑,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
“滚……”陈瘸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耗尽生机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带上你那要命的盐……滚去‘鬼哭滩’!没人会去!也没人敢去!是熬出金子,还是引来阎王……”
他浑浊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了李烽一眼,“……都是你小子的命!”
他猛地转身,不再理会李烽,佝偻着背,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一步一拖地走回他那破败的棚屋。破草帘在他身后重重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盐村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但这一次,死寂之下,是无数道灼热而复杂的目光,无声地聚焦在李烽身上。
李烽缓缓放下高举的手,掌心的冰魄盐晶依旧闪烁着凛冽的寒光。他看着陈瘸子消失的棚屋,又望向那片被称为“鬼哭滩”的死亡禁地。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成了!这第一步,他踏出去了!哪怕踏向的是刀山火海,是鬼哭狼嚎的死地!
他不再犹豫,转身走回破棚,背起依旧虚弱的草儿,用旧袍裹紧。然后,他抱起那个装着硝粉和剩余冰魄盐的破衣包,握紧了冰冷的刀鞘。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有麻木,有恐惧,有审视,更有那被点燃的一丝丝近乎疯狂的期待——李烽背着草儿,抱着他全部的家当和致命的希望,一步一步,踏着泥泞,朝着那片被诅咒的“鬼哭滩”,决绝地走去。
咸腥的海风卷起他褴褛的衣角,猎猎作响。身后,是死水般的盐村。前方,是白骨累累的鬼哭滩,是赤火蚁的阴影,是万丈深渊,亦是……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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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村的泥沼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呜咽。每一步都深陷,拔起时带起浑浊的泥浆,甩在褴褛的裤脚上,如同这片死地不甘的挽留。背上的草儿轻得像一片羽毛,小脑袋无力地靠在他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是此刻唯一的暖意。
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钉在他的背上。麻木的,恐惧的,审视的,还有那几道被方才话语点燃的、带着灼热毒火的……期待。李烽没有回头。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疑,都会让那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决堤之火瞬间熄灭。
鬼哭滩越来越近。
空气里的咸腥味被一种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淤泥腐败和某种陈旧血腥的气息取代。风穿过残破土墙的孔洞,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几堵半人高的土坯矮墙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歪歪斜斜地矗立在荒滩边缘,墙体被海风和盐碱侵蚀得千疮百孔,布满了灰绿色的苔藓和深褐色的、如同凝固血渍般的盐霜。墙根下,散落着碎裂的陶片和几块黑乎乎、看不出形状的金属疙瘩,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
荒滩中央,是几个巨大的、如同陨石坑般的废弃卤坑。坑壁是泥土夯筑,如今已坍塌了大半,坑底积着发黑发臭的泥浆水,上面漂浮着一层油腻的泡沫和腐烂的水草。几只瘦骨嶙峋的水鸟在坑边泥地里啄食着什么,见到李烽靠近,发出几声瘆人的怪叫,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死寂、荒凉、绝望。这就是鬼哭滩。
李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陈瘸子说得没错,这里是被彻底遗弃的死地。但,也是赤火蚁触角暂时伸不到的地方!是唯一的缝隙!
他不再犹豫,背着草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几堵残破的矮墙。选了一处相对背风、墙体还算完整的角落,他放下草儿,用旧袍垫在冰冷的泥地上,让她靠着墙根坐下。
“草儿,我们……到家了。”他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却尽量放柔。草儿睁开疲惫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的荒凉破败,小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对哥哥全然的依赖,轻轻“嗯”了一声。
安顿好草儿,李烽立刻开始审视这片死地。他需要水!干净的水!食物!安全的栖身之所!还有……熬盐的根基!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废弃卤坑。坑底发黑的泥浆水显然不能用。他沿着残破的矮墙搜寻,终于在靠近山崖根部的墙角下,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凹陷。凹陷里积着一小汪浑浊的雨水,水面漂浮着枯叶和虫尸,但至少比坑底的泥浆干净些。
就是它了!
李烽立刻行动起来。他捡起一块边缘相对锋利的碎陶片,当做挖掘工具,在凹陷旁相对干燥的地面上,奋力向下挖掘。泥土板结坚硬,混杂着碎石和贝壳碎片。
他双手被磨破,血水混着泥浆,但他浑然不觉。汗水顺着额角滚落,砸进新挖的土坑里。
不知挖了多久,一个约莫半人深、勉强能容一人蹲下的浅坑终于成型。坑底开始渗出浑浊的水。他停下来,等待水沉淀。
接着,他冲向那些废弃卤坑。坑边的泥土饱含盐分,颜色深褐,板结成块。他脱下破烂的上衣铺在地上,用陶片疯狂地刮取坑壁边缘颜色最深、盐霜最厚的表层泥土!
泥土粗糙,混杂着黑色的腐殖质和细小的盐粒,散发浓烈的咸苦腥气。
他捧着这捧“盐土”,如同捧着黄金,回到新挖的浅坑旁。坑底渗出的水已经稍显清澈。他小心翼翼地将盐土铺在浅坑底部。
然后,用破陶片舀起坑边沉淀后相对干净的水,极其缓慢、均匀地淋在盐土上!简易的淋卤法,再次启动!
“沙……滴答……”浑浊的水渗入深褐色的盐土,更加浓烈的咸苦气息弥漫开来。几息之后,一滴!一滴浑浊粘稠、颜色深黄的液体,艰难地从盐土边缘渗出,滴落在下方承接的破陶片上!
成了!卤水!虽然量少质劣,但证明这里的盐土依旧可用!
希望的火苗再次顽强燃起!李烽精神大振!他不再吝惜力气,疯狂地刮取盐土,一遍遍重复着淋卤的动作!汗水浸透了他精瘦的脊背,血水和泥浆糊满了手臂,但他眼中只有那一点点汇聚起来的、浑浊的深黄色卤水!
时间在枯燥的重复中流逝。当他终于收集了小半陶片的劣质卤水时,日头已经偏西。草儿靠在墙根下睡着了,小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更加苍白。
李烽看着陶片中那点浑浊的希望,又看了看疲惫沉睡的妹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抱起陶片,走到矮墙背风处。这里散落着一些枯朽的海草和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朽木。他搬来几块断墙的土坯块,垒起一个简陋的灶台。
然后,他架起了那口沉重的、布满锈迹和缺口的破铁锅!
橘红色的火焰再次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锅底,发出噼啪的爆响。缕缕青烟带着焦糊味升腾。
李烽小心翼翼地将陶片中的卤水全部倒入铁锅中。浑浊的液体在火焰的烘烤下艰难地翻腾着,浓烈的咸苦气息和铁锈味混合着硝洞残留的刺鼻记忆,冲入鼻腔。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熬盐!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锅口!他要验证一个疯狂的念头——硝洞中硝粉与冰魄盐混合后那幽蓝的爆燃,是否可控?是否……能成为他在这死地挣扎求存、甚至反戈一击的武器?!
他不动声色地从破衣包里,捻出一小撮细腻的白色硝粉,又捻出一小撮闪烁着冷光的冰魄盐晶。两种粉末被他极其小心地、在掌心混合在一起。
锅中的卤水开始减少,锅壁内缘,一层灰白色的盐霜开始凝结。时机到了!
李烽眼中厉芒一闪!他猛地将掌心那混合着硝粉的冰魄盐,如同撒盐般,极其均匀、快速地洒向锅口正在剧烈蒸腾的水汽和翻滚的卤水表面!
粉末接触滚烫水汽和卤水的刹那——
“嗤啦——!!!”
没有预想中的剧烈爆炸!只有一片骤然腾起的、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刺鼻硝烟和白色盐尘的巨大灰白色烟雾!烟雾翻滚着,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吞噬了整个灶台区域!
浓烟中,无数细小的、幽蓝色的火星疯狂闪烁、跳跃,发出尖锐的噼啪爆鸣!如同万千只毒蜂在浓雾中振翅!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硫磺、硝石和焦糊盐粒的刺鼻气味,猛地扩散开来!
成了!虽然威力远不如硝洞那次爆燃,但这可控的、制造混乱和遮蔽的“烟障”!成了!
浓烟翻滚,遮蔽了李烽的身影。他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烟尘的灼辣,迅速撤掉柴火。用破陶片飞快地刮下锅底和锅壁上凝结的盐晶!
这一次,刮下的盐晶颜色更加灰暗,颗粒间夹杂着明显的硝粉残留和燃烧后的黑色碳化痕迹,散发着奇异的硝石气味。
李烽看着掌中这捧带着硝火气息的“新盐”,又看了看眼前尚未散尽的翻滚浓烟。一个冰冷而锋利的计划,如同淬火的匕首,在他心中彻底成形!
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翻滚的硝烟,投向盐村的方向。夕阳的余晖将那片破败的窝棚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赤火蚁?鬼哭滩?
从今天起,这里不再是死地!
是他李烽,用这硝烟与盐霜,淬炼出的第一座烽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