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港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海风中混杂着血腥、焦糊与咸腥的盐卤气息。
盐堡的战旗插上了残破的城楼,宣告着这片饱受海寇蹂躏的浙东盐仓易主。
然而,胜利的喜悦如同退潮后的泡沫,迅速被更现实、更冰冷的挑战所取代——治理。
李烽的金鳞战舰劈开了惊涛骇浪,却要在这片被盐霜浸透的土地上,扎下第一根坚韧的根须。
明州最大的盐场——白浪场。
昔日王郢盘剥下的盐工,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盐田荒废,卤池浑浊,煮盐的灶台坍塌大半。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咸涩。
李烽带着孙监丞、张钧以及新挑选的几名明州本地小吏,亲临盐场。
他并未着甲,只一身简朴的青衫,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势和身后肃立的盐枭卫,让所有人屏息。
“谁是这里的灶头?”李烽声音平静。
一个须发皆白、背脊佝偻如虾的老者颤巍巍出列,脸上纵横的沟壑刻满了风霜与苦难:“小……小老儿胡三,见过……李刺史。”他用了刚传开的朝廷敕封。
“胡老丈,”李烽目光扫过荒芜的盐田,“盐堡初至,百废待兴。盐,乃明州之根,朝廷之赋,百姓之命。本官欲重开盐场,恢复生产。依你之见,当务之急为何?”
胡三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他嗫嚅着,不敢开口。
“但说无妨!本官在此,无人敢因言降罪!”李烽语气加重。
胡三猛地跪下,老泪纵横:“青天大老爷!求您给盐工们一条活路啊!王郢那杀千刀的,抽筋扒皮不算,还欠着大伙儿半年的盐粮!眼下盐场要开工,锅灶要修,卤水要滤,可大伙儿……大伙儿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啊!家中老小,都快饿死了!”
他身后,黑压压的盐工跪倒一片,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盐场上回荡。
孙监丞捻须,低声道:“堡主,盐工积欠确是首要。然盐堡府库亦不宽裕,钱缪封锁未解,裴璩之粮秣杯水车薪……”
李烽沉默片刻,目光转向身边一名穿着崭新吏服、却难掩局促的年轻本地小吏:“周书吏,你乃明州人氏,家中可有田亩?”
那周书吏一愣,忙躬身道:“回刺史大人,小人……小人家中薄田十余亩,尚能糊口。”
“好。”李烽点头,声音陡然转厉,响彻全场:“传本官令!”
“一、即日起,盐堡府库拨粮五百石,按名册发予盐工,偿清王郢所欠盐粮!若有克扣,立斩!”
“二、征发民夫修缮盐场,工钱日结!盐工优先录用,工钱加倍!”
“三、周书吏!本官命你为白浪场暂代场监!限你三日之内,清点所有本地富户、盐商所欠盐工之粮、之薪!凡有拖欠者,无论何人,三日内十倍偿还!
逾期不还者,以通匪论处,家产抄没充公!本官借你盐枭卫一队,持本官令牌行事!”
轰!人群炸开了锅!盐工们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麻木的眼神中燃起了久违的希望!
周书吏却如遭雷击,脸色煞白!让他去查那些盘根错节的本地豪强?这……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怎么?不敢?”李烽目光如刀,刺向周书吏。
周书吏看着李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着周围盐工们燃起希望的目光,一股血气涌上心头。
他猛地一咬牙,撩起吏袍下摆,重重跪下:“卑职周文!愿领命!定不负刺史大人所托!”他知道,这是绝境,也是他这个小人物唯一能攀附青云的机会!
盐堡的刀,他借定了!
润州城隍庙疫区。气氛与前些日子的绝望压抑截然不同。
虽然药烟依旧弥漫,但多了许多劫后余生的交谈和微弱的笑声。
阿秀已经能下地走动,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脸上已无痘痕,只有淡淡的红晕。
她臂上的金鳞带,在阳光下温润流转,成了疫区最耀眼的希望象征。
她和其他几位成功熬过“人痘”的医者、盐丁,成了卢婆婆的得力助手,指导着新一批自愿接种的轻症患者。
“婆婆,您看这个方子,波斯书上说这味‘婆娑勒’配合咱们的黄连、金银花,清热拔毒效果更佳……”阿秀拿着誊抄的药方,眼中闪烁着求知的渴望。
卢婆婆欣慰地看着阿秀,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祥:“好孩子,你比婆婆强,识文断字,学得快。这方子,试试无妨。”她顿了顿,望向庙外熙攘的街道,又看看庙内依旧躺着的重症病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人痘法……成了大半,救了许多人。
可这波斯书上说的‘避疫苗’,终究是凶险之法。十存七八……已是侥天之幸。
那些没扛过去的……”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医者无法挽救所有生命的无奈与沉重。
药炉的余烬里,不仅有新生的希望,也有无法抹去的牺牲。
明州府衙内,气氛微妙。案头摆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一份是裴璩派人送来的“贺礼”——除了首批粮秣外,还有一份加盖了浙东观察使大印的“告示”。
内容大意是盛赞李刺史剿匪安民之功,同时“提醒”李刺史:明州本地士绅乃朝廷根基,安抚为上,不宜操切。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和稀泥和暗中掣肘的味道。
另一份,则是来自钱塘的“密信”。
没有署名,字迹潦草,内容却阴毒无比:“恭贺李刺史高升!然明州富庶,豪强林立,非猛药不可治!
钱某不才,愿助刺史一臂之力。闻刺史欲清查旧欠,周文小儿恐难服众。
钱某在明州尚有几分‘故旧’,可为刺史‘分忧’,只需事后……盐利三成即可。”这哪里是分忧,分明是借刀杀人,挑动盐堡与本地势力火并,他钱缪好坐收渔利!
“捧杀!借刀!钱缪裴璩,一丘之貉!”陈瘸子拄着拐,阴冷地戳破了其中的算计,“裴璩想当老好人,让堡主得罪人的事做尽,他再出来收拾人心!
钱缪更毒,想引堡主屠戮士绅,彻底失尽明州民心!”
李烽拿起裴璩那份“告示”,又看了看钱缪的毒信,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想看戏?想看盐堡在明州碰得头破血流?好,本官就演给他们看!”他转向孙监丞:“监丞,以本官名义,给裴观察使回信:承蒙关爱,本官定当‘安抚’士绅,不负所望!
同时,将钱缪这封密信,原封不动,抄送一份给裴观察使!”
孙监丞眼睛一亮:“堡主高明!祸水东引!让裴璩知道,他辖区内的‘士绅’,正和钱缪眉来眼去呢!看他还如何‘和稀泥’!”这招,既点破了钱缪的阴谋,又将裴璩架在了火上——他若再装聋作哑,便是纵容辖区内士绅勾结外镇!
明州港匠作营临时工坊内,炉火熊熊,敲打声不绝。
张钧的金鳞护臂需要修复,缴获的海盗船需要改装,新的武器甲胄需要打造。匠人们挥汗如雨。
赵小锤脸上多了道攀岩留下的浅浅疤痕,眼神却更加沉稳锐利。
他正用缴获的海盗工具,小心地清理着一块从黑鲨岛密库中找到的、黑乎乎的粘稠石头。
这石头气味刺鼻,遇火即燃。
“锤子哥,这啥玩意儿?臭烘烘的。”一个学徒捂着鼻子问。
赵小锤没说话,皱着眉,用铁钳夹起一小块,凑近炉火。
轰!
一团猛烈的火焰瞬间腾起!燃烧猛烈,黑烟滚滚!
“小心!”张钧恰好进来查看护臂修复,见状一把拉开赵小锤。
“都头!这……这石头烧起来好猛!”赵小锤又惊又喜。
张钧独眼一亮:“猛火?比咱们熬的猛火油还猛?”
赵小锤用力点头:“猛得多!而且烧得久!”
这时,一个老匠人凑过来,仔细看了看那黑石头,又闻了闻气味,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这……这莫不是‘石漆’(石油的古称)?传说中遇火即燃的‘地火油’?
只在西北边陲有少量流出,价比黄金啊!海盗从哪弄来的?”
“石漆?地火油?”赵小锤和张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喜!匠作营瞬间沸腾了!
如果这真是传说中的“石漆”,那金鳞神火的威力,岂非能更上一层楼?甚至……能造出更可怕的武器?
盐堡的利刃,将淬炼得更加锋锐!
白浪盐场重新响起了号子声。周文带着一小队盐枭卫,手持李烽令牌,如狼似虎地闯入几家拖欠最甚的豪强府邸。
起初遭遇激烈抵抗,甚至有人想贿赂周文。
但当冰冷的刀锋架在脖子上,当盐枭卫亮出抄家封门的架势,当李烽“十倍偿还、通匪论处”的严令如悬顶之剑,豪强们屈服了。一车车的粮食、一箱箱的铜钱,被押送到盐场。
盐工们领到了拖欠已久的盐粮和工钱,看着崭新的铜钱和饱满的米粒,许多人跪在盐田边嚎啕大哭。
他们开始主动修缮盐灶,清理卤池。
荒芜的盐田,渐渐恢复了生机。周文这个昔日的小吏,在盐工中赢得了“周青天”的称呼,虽然他知道,这“青天”是借了李刺史的雷霆之威。
明州城内,裴璩的“安抚告示”和李烽雷厉风行的“清欠行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百姓们窃窃私语,对这位新来的年轻刺史,敬畏中多了几分期待。
而收到李烽“转交”钱缪密信的裴璩,则在观察使府内气得摔了杯子——李烽不仅没按他设想的去硬碰硬得罪所有士绅,反而精准打击了少数恶首,收买了底层民心,还把钱缪勾结本地势力的证据甩到了他脸上!
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派兵“协助”周文,以示自己立场“公正”。
傍晚,李烽独自登上明州残破的城墙。夕阳将盐田染成一片金红,远处海面上,“镇海”号正在巡逻,金鳞战旗猎猎。
风中传来盐工隐约的号子声和城内渐渐升起的炊烟气息。
他摊开手掌,一枚盐神通宝静静躺在掌心,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盐霜浸染了这座城,也淬炼着他和他的盐堡。
扎根的过程充满荆棘与算计,但脚下这片浸透了盐卤与血汗的土地,正开始接纳这枚带着锋芒的金鳞。
治理的难题才刚刚开始,钱缪的毒牙、裴璩的算计、朝廷的猜忌、还有明州本地盘根错节的势力……如同无处不在的盐霜,时刻侵蚀着。
但他知道,唯有经历这盐霜的淬炼,金鳞方能真正扎根,闪耀出不可磨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