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桑所的试验田,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低垂,已近成熟。
田垄边,孙老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狼,背脊弓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田里。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打落了不少谷粒。
更让他心焦如焚的是,田埂上多了许多凌乱的脚印——不是农人的草鞋印,而是皮靴!有人趁夜来过!
“孙老爹!”阿土喘着粗气,连滚带爬地从田那头跑来,小脸上满是泥浆,手里死死攥着几根被踩进泥里的、带着饱满谷粒的稻穗,还有一小把明显不属于这里的、混在泥水里的深红色赤稻!
“您看!田角…田角被踩坏了一大片!还…还有这个!”他把赤稻粒递过去。
孙老倔看着那几粒深红的毒谷,再看看被践踏的稻秧,一股冰冷的愤怒直冲天灵盖!毁稻!又是毁稻!
这些畜生!他猛地抬头,望向润州城方向,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决绝。
“阿土!”他声音嘶哑,“敢不敢替老爹跑趟玩命的差事?”
阿土瘦小的胸膛一挺:“敢!老爹您说!”
“拿着这个!”孙老倔从怀里珍重地掏出一个油布小包,里面是十几粒他精挑细选、颗粒最饱满的占城稻种,“还有这个!”他又把阿土捡来的那几粒深红毒谷也包进去,“去府衙!亲手交给堡主!
告诉他…田里进了‘红皮野猪’!再晚…稻子就保不住了!”他用力推了阿土一把,“走小路!避开大路!快!”
阿土把小包紧紧塞进怀里最深处,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钻进了田埂旁的灌木丛,瘦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青纱帐般的稻田深处。
孙老倔佝偻着腰,望着阿土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着那片承载着盐堡命脉的金黄。
他默默从田埂边操起一柄磨得锃亮的锄头,拄着它,如同一个走向最终战场的衰老哨兵,一步一步,坚定地挪到试验田最中央的位置,席地坐了下来。
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冰冷的锄柄。要毁这稻,除非…从他老倔头的尸身上踏过去!
府衙内,李烽正对着巨幅舆图,手指在代表广德关卡的位置重重敲击。
陈瘸子匆匆而入,带来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泥猴般的身影——正是阿土!
“堡…堡主…”阿土上气不接下气,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汗水、泥水浸透的油布包,双手捧过头顶,“孙…孙老爹…给您的!田里…进了红皮野猪!稻…稻子危险!”
李烽接过油包,展开,看着那十几粒饱满的金黄稻种和那几粒刺眼的深红毒谷,眼神瞬间冰封。
恰在此时,后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阿青狂喜的哭喊:“婆婆!婆婆醒了!孙监丞…孙监丞也醒了!”
李烽身躯猛地一震!他豁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舆图,扫过陈瘸子,最终定格在张钧的金鳞护臂上!
一股决绝的杀气,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
“陈老!”
“属下在!”
“你亲自去!带上所有‘泥鳅’精锐,给我钉死城里那几个哄抬粮价、勾结外敌的豪商!名单在此!
一个时辰内,我要他们的脑袋挂在四门示众!家产粮秣,尽数充公!敢有反抗、煽动者,夷其三族!”
“得令!”陈瘸子独眼凶光暴涨,接过名单,如一阵阴风卷出大堂。
“张钧!”
“末将在!”张钧踏前一步,金鳞护臂铿然作响。
“点齐盐枭卫所有能战之兵!不披甲!只带横刀、强弩、火油罐!目标——”李烽的手指如刀,狠狠戳向舆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点——广德关卡上游十里,一处名为“曲阿”的河湾!
“钱缪囤积于此转运的军粮大寨!焚其粮!断其路!”
张钧瞳孔一缩:“堡主!曲阿寨虽非主寨,亦有重兵!且距广德关卡不过十里,烽火瞬息可至!我军疲敝…”
“疲敝?”李烽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冰,“钱缪以为我们不敢出城!以为我们会困死饿死!我们偏要出去!打他最想不到的地方!”
他抓起案头那枚盐神通宝,狠狠拍在舆图曲阿的位置,“此战不要俘虏!不要缴获!只要火!冲天大火!要快!要猛!要狠!烧光即走!让钱缪看看,盐堡的金鳞,是烧不化的!”
他大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远处城隍庙方向,似乎有微弱的欢呼声传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穿透夜幕:
“传信鸽!给福州王审知!告诉他,盐堡愿以金鳞磺岛三成磺石年利,换他水师袭扰钱塘沿海,牵制其水军主力!即刻发信!”
“诺!”亲卫飞奔而去。
李烽回身,抓起横刀,目光扫过张钧和堂下闻令聚集的盐枭卫军官,一字一句:
“盐堡存亡,在此一举!金鳞万胜!”
“金鳞万胜!”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闷雷,在府衙内炸响,直欲穿破这沉沉的死亡夜幕!
子时三刻,润州水门悄然开启。数十艘无帆无旗的赤马舟,一种轻便快艇,如同贴着水面的鬼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漆黑的江面。
每条船上,挤满了只着黑衣、口衔枚、眼含杀气的盐枭卫死士。船底压舱的,不是石头,而是一罐罐刺鼻的火油!
李烽立于首船船头,黑衣融入夜色,唯有手中横刀,在稀薄的星光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芒。
他身后,张钧的金鳞护臂也用黑布缠裹,只露出一只独眼,死死盯着前方黑暗的航道。
江风呜咽,带着水腥和远处隐约的兵戈之气。
盐堡的命运之舟,载着最后的疯狂与孤勇,劈开墨色的江水,射向那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
远方,一点火光在曲阿方向隐约亮起,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