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眨了下眼:“那是另一道旧损,我没动,想着留着做一个对比也好,不然现在这东西还得压在玻璃底下。我贴的是靠右的那道。”
顾师抬头,脸上露出一丝狐疑,转头问老于:“他说贴右缝,但这边右……等等。”
他把纸翻转过来,贴光底一照,顿时沉默了。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出声,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语气:“……他贴的是这条?”
老于凑近看了一眼,又招呼那年轻技师过来看。
三人站在那儿,一开始各自皱眉,等看明白贴的是哪一道裂缝,表情逐渐变了。
“你们看这接口……”顾师低声说。
老于没吭声,盯着那道裂缝看了几秒,忽然低笑了一下:“我刚才差点也看错了。”
“我以为他还没贴呢。”顾师苦笑,“乍一看没看见,这补纸,质、纹、光、色,都很匹配。”
这句评价一出口,屋里几人表情顿时变了。修旧纸的人都知道,光泽、厚度、纤维结构不匹配是新手常犯的低级错误——补纸用得不对,或没压好,导致角度一偏就露白光,一眼假。
但沈砚舟这一缝,不仅没有偏差,连边缘过渡也做的好,边被薄化了,接缝都做得柔软、自然,边界轻羽化,他是轻描淡写的,边缘看着也轻飘,实际上贴合得几乎天衣无缝。
“补纸用的是?”
“馆里那包净皮宣里挑的,那张。”沈砚舟指了一下。
“你哪学的?”
“看书和看资料,看完之后也上手练,多练就会了。”
顾师没再追问,只是转身去看记录表。看完一行行工序流程后,他看完挑眉:“连记录也写得……确实不错。我怀疑,你真不是我们这边跑出去的学生?”
沈砚舟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几人围在案边看着那条接缝,议论声渐渐低下去。
沈砚舟站在一旁。
顾师却忽然停住,视线先看了看笔记,像是看到了什么违和的字句,然后视线又往残页另一处游移,眉心微微一动。
“……咦?”他俯下身,把残页往灯下又挪了一寸。
那个位置,原本是前一天残存的一道虫蛀痕,正好落在字的笔画中间,本来断裂着,看起来缺了一截。
可现在,那笔竟是连贯的。
顾师屏住呼吸,再凑近看,才发现墨迹并非全是旧痕,断口处淡淡一层新墨补了进去。若不贴光仔细比对,也几乎无法察觉。
他是在笔记上看到沈砚舟写的“补墨”记录,才注意到这一点。
“老于。”顾师低声喊了一句。
老于也俯身看去,先是一怔,随即目光凝住。
他缓缓抬眼,看向乖乖站在一旁的年轻人:“不是说只补边吗?这笔也是你补的?”
沈砚舟应了声:“嗯。反正今天纸已经压好了,想着节省点时间,都做了,就顺手。”
屋里安静了一瞬。
顾师忍不住插嘴:“具体是怎么做的?”
沈砚舟放下刷子,才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先勾了廓,墨调淡些,再一点点填进去。但是颜色没盖死,比原来的淡,不然看不出原损。”
顾师忍不住摇了摇头:“顺手都说出来了……这可不是随便一顺手。你要真是随便做,不可能做到这样。笔意和原迹能接得上,墨还压得住色……”
沈砚舟只是笑笑,到没反驳。
老于没接话,只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却越发深沉。
在补字画这一行里,比起其他的,更怕补得“过”,补得过深、过实、过多,便是毁了原意。真正的功夫,是补得刚好,挑不出毛病。
而眼前这一笔,正好在那个分寸上。
顾师直起身:“墨都是你自己调的?”
沈砚舟点点头。
他伸手把笔记本再次拉到身前:“具体材料,流程都写下了,操作人、步骤、时间都记了。”
几位年轻技师面面相觑,只觉得胸口一紧。
这种外面来的小修复师,有很多是大言不惭的骗子,尤其是在沈砚舟最开始说出那句“什么都修过”的时候,他们更嗤之以鼻。
但现在看来,显然这个人就是个异数。
顾师点点头,看向老于,压低声音:“这孩子……真不错,我挺认可的,可以让他试试。”
老于“嗯”了一声,没有评价,但目光已经明显柔和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缝口,像是想确认自己不是看走眼,最后才慢悠悠说道:“……可以安排他试帖子角落了。”
……
傍晚,修复室只留下案边那盏白光。
灯下,那枚贴着红签的宋帖残卷被小心交至沈砚舟。
老于伸手取下毡布,指了指裂缝几处脱离位置:“这几处你先好好看看,然后咱们聊一聊流程,咱再定能不能继续。”
沈砚舟郑重点了下头,文博馆,修字画,那是真正熟悉的地点和物品,他仿佛恍惚真的回到了从前。
顾师在一旁补了一句:“对了先拍照,修之前再留个档。这个你会吗?”
沈砚舟点头:“要全焦距,用侧光照明,确保纹路掉墨部位全部清晰可见……我们铺子里修东西,也会给客人留档,所以我做过。”
顾师点点头,说话很专业。
沈砚舟拿起残件,用两条木夹把它水平架好。他把那几寸裂缝仔细瞄了一圈。
“您放心,我会按程序走。”
顾师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有没有组织好语言。最后才低声开口
“你之前那张练样,修得是真好。但不要怪我啰嗦,这东西不一样,我就是……还是心里发毛。
“你也知道,我们这不比别处,一丁点纰漏,明天就有人拿放大镜对着玻璃看。”
沈砚舟点点头,只说:“我明白。”
……
铺子这边,夕阳余晖斜照进厅堂,刚好在柜台前的砖地上打出一块暖洋洋的颜色。
陈青染蹲着擦地,旁边是晒过太阳的抹布,一盆水边静静晾着。她一边拧布,一边听王青云闲聊,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你们老板,今儿不是去馆里干活了吗?”王青云嘴上问,手里翻着刚来的一包旧拓片。
“嗯。”陈青染站起来,拍了拍围裙,“是去修字画。”
她语气平平,眼里却有光。
“嘿,你不是对这个有兴趣嘛,羡慕了?”
“羡慕肯定说不上,我又没有老板的能力。”她摇摇头,停了下,“就……好奇,到底是怎么修的。”
“这东西跟贴补账本没两样。”王青云笑,其实他也没有多明白,但是一如既往张口就来,“纸破了,糊一糊;墨晕了,别再碰;干了泡水,湿了风干。你早晚也能学会。”
“可是真品不能这么瞎试错。”她摇了摇头,“不像这几张废纸,练坏了还能撕。”
说话间,她把柜台旁那几张练习摊开——都是她照着旧拓摹写的,带些笔锋不稳的小瑕疵,但整体字形准、收笔稳。沈砚舟说过,书法,她学得不算特别快,但每个步骤记得牢。
“他今天要修哪张帖?”她突然问。
王青云摊手:“谁知道啊,反正是馆里的‘活’。但估计挺要紧。”
她没再问,只是悄悄把自己练的字卷起来,小心放进抽屉里。
“有机会让我看看真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