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九点。
修复室内有人开口,“……来口答一遍修补方案,别真动帖子。”
沈砚舟侧头瞥了一眼,那帖子现在还在恒温柜里,周围纸屑、取样边材、调胶工具铺了半张桌。
他微微颔首,往前一步,目光落在那残帖之上。
“首先,记录与审查。”
“逐字逐段记录破损位置、纸性、墨色保存情况。虫蛀口、断裂处与旧补痕,逐一标注在记录表。确认哪些需补,哪些可留。”
他停了停,声音依旧平缓,却条理清晰。
“第二,揭裱与清理。”
“现有旧裱层与旧补纸要去除,避免二次干扰。揭裱用湿揭法,布毡缓释,不可急。揭下后整平,先放压板静置。”
他抬眼,看了一下在场的几人,继续往下:
“第三,洗与固色。”
“若墨迹稳定,可做局部湿洗,去污与脱酸,避免酸化继续侵蚀。对墨迹不稳的部位,要先刷胶矾水,固定纤维与颜料颗粒。”
顾师轻轻挑了下眉,却没打断。
“第四,补缺与补字。”
“缺损处先裁补纸,选净皮宣或明绢覆宣,按纤维方向撕开羽边。背面贴补,排气贴平。
若涉及笔画断裂,先用双勾法勾出断口走向,再调淡墨逐渐填补,墨色淡于原迹,收笔留痕,不可掩盖原损。”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下,像是斟酌。
“第五,全色与托芯。”
“补痕过白之处,需用淡色轻染,使整体色调一致。之后托芯,用两到三层薄宣背衬,调张力,保持平整。四边加衬条,加强承力。”
“第六,装裱。”
“根据馆方要求,装裱成立轴或册页。过程控制水分与张力,裱后自然阴干,最后复检:透光度、接缝、墨迹、平整度,逐项核查。”
他合上记录本,声音仍淡淡:“这是完整流程。具体操作,需随帖情况随时调整。”
屋里安静了一瞬。
几位技师互相看了看,顾师终于点了点头。
“交给你了。”
……
修复室里,灯光改成偏暖白,以免影响纸面观察。
沈砚舟已经换上馆里配的修复服——其实就是不会掉毛,不怕脏的灰布衣,手上戴着手套。
此时的修复室安静得很,其他技师不是在准备背板,就是在做隔夜加固封装,没人围观,也没人嘱咐。
时间紧到没人有空去监督沈砚舟这个外面来的小年轻的具体动作。
沈砚舟也没有着急。
他刚把案上的灯调好,伸手去取那台单反相机。
修复前的记录,除了文字记录,最重要的还有拍照。
他先把残帖平平展开,镜头从正上方俯拍,正面、背面、边角、断裂口,逐一留档。
镜头下,墨迹的起粉、纸面的虫蛀、旧补纸的翘边,都清清楚楚地被定格下来。
他又换了侧光,把残页在强光下透照一遍。纤维走向、补纸光、裂缝深浅都一览无余。
快门声一下一下响起,每一处缺损都被记录进案卷。
沈砚舟浏览了一下相机里的照片,满意点了点头,才准备开始正式的修复工作。
他伸手,把准备好的工具逐一摆开:喷壶、羊毛刷、小麦淀粉糨糊、滤纸、净皮宣、小刀、竹签、镊子,还有几张备用的吸潮纸。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很稳,从无数次操作里沉淀下来的肌肉记忆。
“开始吧。先揭旧裱。”他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背面旧补纸厚硬,边缘发脆,透光一看,比原纸更厚一层,像一块嵌在里面的壳。
沈砚舟把帖子翻过来,用细布蘸水,在旧浆痕上轻轻擦。水分慢慢渗透,纸纤维逐渐松软。
然而做到一半,边缘忽然起了毛,露出一道毛躁的纤维线。
沈砚舟手腕一顿,眉头轻蹙。
这是旧浆过浓留下的硬结,水分只软化了外层,里头还僵着。贸然硬揭,很可能把画心一块扯下来。
他不慌,沈砚舟取起喷壶,对着卷边轻轻喷了一层极细的雾。水汽顺着纤维渗入,旧浆料慢慢软化。他等了片刻,用小刀轻轻挑动,一点一点把旧裱纸掀起来。
过程比想象中慢得多,旧浆残留坚硬。
他顿了一下,又换了最细的毛笔,蘸水沿着纤维一笔笔点下去。十几分钟后,硬结终于软化,他用竹镊子小心挑开,整块旧补才缓缓离开。
这一瞬,他才轻轻呼了口气。
揭完之后,残帖边缘裸露出来,更显脆弱。
他立刻把帖子平展放在滤纸上,用玻璃轻轻压住,让纸张静静服帖。
等纸张稍稍安定,他取来一小碗温水,加上缓冲溶液,蘸了细刷,打算开始做帖子的局部清洗。
先在虫蛀口附近试点,水渍晕开得慢,墨迹稳固。
可当他移到中间那行字时,意外发生了。
墨迹竟在水痕边缘微微化开,渗出一圈淡灰。
沈砚舟心里一沉。
他立即停下,换了另一支细刷,蘸上极淡的胶矾水,从背后轻轻刷过。胶矾渗入纤维,把松散的墨色固定住。
几分钟后,墨迹不再晕散。
他才重新落笔,用湿刷一点点带走黄渍。
纸面颜色微微变亮,却仍旧带着旧感,没有被“洗白”的突兀。
直到彻底干净,沈砚舟反复检查后才继续下一步——
补缺。
沈砚舟很熟练。
把残帖平展,他先开始裁补纸。
选了合适的宣,色泽略黄。他用水笔沿纤维划过,再顺势一撕,边缘呈自然毛口。
整体有不少不规则的虫蛀口,边缘翘着,露出空白。
他把那一小块宣放在手心,蘸水裁边,撕成毛口,再与残帖的纤维方向对齐。
蘸糨糊时,他先把刷子在小瓷碟边蹭掉大半,只留薄薄一层,把补纸放在缺口背后,从中间往外轻轻扫。
毛边渐渐羽化,与原纸贴合得像是同一体。
直到补好右下四分之一的缺口,他呼了一口气,把吸潮纸覆上,压上小玻璃,静置片刻。
步骤很繁琐,甚至是琐碎,但是他做得有条不紊,没有出任何纰漏。
沈砚舟把最后一块补片轻轻按下,刷子由中往外拂过,气泡逐渐散尽。纤维贴合得稳稳当当,边缘羽化得很自然。
他呼出一口气,把吸潮纸覆上,又覆了一层干净宣纸,最后小心地放上一块平整的玻璃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