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家”这个字看了三秒,才把电话接起来。
接起来,还没开口,就听对面“妈味”扑面而来:
“喂?砚舟啊?你这日子过得咋样了?我听你姑妈说你那铺子最近都没什么人……你是不是又没钱吃饭啦?”
沈砚舟“嗯”了一声,准备含糊过去,电话那头却明显气压攀升: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一个大学生,还是个一本毕业的,学那个什么来着?历史文博对吧?你要是不想读研,好歹去找份正经工作,去个博物馆啊,档案馆啊!多少人想进去进不去!”
“结果你呢?非得跑去弄那个……什么铺子。你知道现在几月份了吗?你铺子是亏了几个月啦?要不要我们给你打点钱过去先交房租?”
他拿着电话,坐在柜台后,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多重打击”,一边拿牙签清那枚“广兴利”铜扣的边缘锈蚀缝隙。
他想了想,温和开口:
“妈,我现在过得挺好,真的……话说,我昨天刚赚了三百块。”
电话那头安静了半秒:“三百?你能赚三百?昨天通宵挖煤去了?”
沈砚舟乐了,笑出声来:“没啊,修了个瓶子。”
“修瓶子?”母亲声音明显提高八度,“你这大学白上啦?你知道街边卖糖葫芦的王大爷家也修瓶子!人家还修锅盖呢!”
沈砚舟“嘿嘿”笑着,像是在应和,又像在乐。
其实他觉得,这个“他”的人生,从某种程度来说,比他的前半生幸运的多。
至少有爹,又有娘的——不开玩笑。
上辈子,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意外离世,他不得不放弃学业,从十三岁起就是跟着老师傅学手艺的。
好在他争气,后来修的是南博馆藏的青花,修的是进故宫的册页与帖轴;上过央视做的非遗专题片,穿过白大褂跟其他专家并肩蹲在古迹边描拓文书。
而这个沈砚舟的前半生和他完全不一样——
是个本科生,历史专业毕业,大学期间参加了一些文化社团、寒假在博物馆实习过,书读得不算差,家境虽不富裕也勉强不错——至少,有爸有妈有亲戚,不再是孤儿。
据说这家铺子原来是沈家一个远方舅公的财产,改革开放前就挂着“余砚堂”招牌,说是祖传,谁也不知道传了几代。
结果前年那舅公临终前一通“托孤式”电话打给沈父,说这孩子文博出身,不如把这铺子也一并传给他。
沈父一开始还推拒,说哪有刚毕业就当老板的,谁知原身一听“古玩铺子”四个字,脑袋一热,死活不肯松口,非要“守着老字号自谋出路”。
现在好了,一年不到,账上快贴红条了,房租都成问题。
电话那头母亲继续碎碎念:“你爸爸说了,要不你回来,我们去你姨夫那问问,去年不是有个公务员编制机会吗?你再准备准备……”
沈砚舟却看着桌上那堆刚修完的器物,手指按着一张发黄账单的边角,轻声道:“妈,你放心。我现在真挺好的,铺子也能经营得下去。”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终于换成带点心软的语气:
“……砚舟,妈不是逼你,就是怕你辛苦,你还年轻……你要真想搞那个,也可以慢慢来,别饿着肚子,妈这里还能……打给你一点钱。”
沈砚舟听到这,心里忽然一热,嘴角还是弯着,摇头道:
“真的不用啦。”
“我现在也能吃饱。这几天每天吃门口那家烧饼,牛肉馅,挺香的。”
和母亲好说歹说,终于是说服她让自己再坚持几个月,沈砚舟挂了电话,把手机搁在账本旁边。
他端起茶杯,仰头喝了一口,那是五毛一包泡了三回的毛尖。
他没觉得难喝。
窗外,文锦街的风把晒得发脆的红纸招贴吹得飘飘扬扬,余砚堂门口,木头牌子挂在旧玻璃上,上书四个字:
“修旧如初。”
沈砚舟倚着柜台,望着那牌子,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感慨,又像是在笑:
“现在的我,可比我上辈子二十多岁的时候富有多了。”
一周后——
苏州连着几天晴好,文锦街的青石板晒得发白。
沈砚舟蹲在地摊旁,一手提着帆布包,一手拨弄着地上堆积的“废品”,锈蚀铜器、破瓷边角、算盘断轴……都是收废品摊老板昨夜清仓清出来的边角料,大多论重量计费、随便挑。
这是他第三次在这个摊上翻货。
在他看来,自己倒也不是算是来“捡漏寻宝”的,而是普普通通来收货的。
不是他心气高到对宝贝没兴趣,主要还是在随便哪个地摊上捡到真宝贝,太看运气看命看天了。
“……”
“咣。”他正挑着,摊主转身不小心碰倒一只铜盆碎件,碎渣掉了一地。
沈砚舟正要起身,却被一抹不起眼的暗黄木色吸住了目光。
那是一只巴掌见方的薄壁小盒,竹与木拼作:四壁用细竹片包边,盒面与盒身的接缝略有错口,像长期受潮后轻微胀裂。
外壁不见纹饰,单是旧漆退尽后的木纹,顺着长边细细铺开;角部有一道极细的“逆纹”,与整体纹理方向不合拍,像被人刻意遮掩过的滑口。乍看,不过是坏掉的老式针线盒。
他把盒子翻了个面。
底板四边收口很干净,没有铜活,也没有木钉露头——像是全靠暗榫并死。
沈砚舟的指腹在盒沿轻轻一摸,能摸到一道若有若无的台阶口,像“企口”式的搭接;再看一眼,盒沿一个不显眼的角上,有一针大小的黑点,像是年久污斑,又像被人反复触碰留下的暗色油印。
“好像……有机关?”沈砚舟皱了皱眉头。
而就在沈砚舟还纳闷时,远处传来摊贩喊声:“小伙子,挑好了没?那边人要来看了。”
沈砚舟愣了一下,拿上这个小木盒子,又随手挑了几件别的器物算重量称钱。
“挑好了,就这几样。”
直觉告诉他,这个木盒真不简单,至少和他这几天来看到的大多东西都不一样。
结了帐后,沈砚舟在一旁找了个角落。
他翻出老锉刀,沿木盒那道细台阶轻轻试探,只刮去了一层浮尘与陈年胶痕。
换了更小的指甲刀片,沈砚舟沿逆纹处试着“挑”了一下,盒身里头传来一声闷响。
沈砚舟的动作顿了。
那声音是干木抵住的钝阻——像多年湿胀干缩,导致机关木榫被咬死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