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年代,想在圈子里发展人脉,展会就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沈砚舟自然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何先生走后,沈砚舟则是决定还是先处理眼前的事情。
他把何先生拿来的盘子摆在工作台,他打量一番,现在的样子,确实是不太美观。
这个粉彩盘子显然比上一个麻烦些,毕竟被人修毁过。
但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他估着工期差不多得要个三五天,一边填表格一边盘算:工钱四百八,加上之前的修复费用和卖货的现金流,月底房租已经不用愁。
沈砚舟一边看着盘子,一边在心中合计着自己还缺些什么工具,等晚点去卖化工用品、五金、文具的商店看看。
午后,铺里生意竟意外热络——镜框挂饰被隔壁咖啡店老板买走,两张奖状、三只药瓶,一口气清了货架一角。
沈砚舟先是在账本“收入”栏写下 52元,然后揣着两百现金出了门。
阳光正好,春风拂过文锦街的石板缝,在买工具材料之前,他决定先找点吃的。
他确实是有点饿。
这几天来,他吃得太寒碜了。
铺子里没煤气灶,也不敢动里头旧电饭锅和那老电路,只能靠凉水、泡菜和街边摊子撑着。那摊一块五的素馄饨,汤是兑的,馅是白菜梗掺胡萝卜丝,十个一碗,全靠胡椒撑味儿。连米饭都是从邻铺借灶,糊锅了也舍不得倒,倒点水一泡当夜宵喝,心里还要安慰自己是“锅巴粥”。
他本来上辈子经常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自觉自己对吃的不怎么在意,但这几天着实还是嘴里有点发苦。
他走进街角的那家老面摊,摊主是个胖大姐,姓赵,五十来岁,手快嘴快。摊子是推车改的,一张旧木板台,后头吊着两只搪瓷大汤桶,一桶清汤,一桶酱油卤底。
“赵姐,”他坐下,语气也轻快了些,“来碗阳春,再加两个蛋。”
赵大姐愣了一下,笑着调侃:“呦,今儿‘阔气’呀,平时不都是油饼加盐水的嘛。”
“今天干了一笔活。”沈砚舟掏出钱,“补口瓷,值两个蛋。”
不一会儿,面端上来。
那是一碗老苏州的阳春面。
清汤底是酱油和肉骨汤熬出来的,油光不重,颜色不深,正是那个年代常见的“本地人爱吃的汤面”。面条是手工切的,粗细不一,有点筋道却不弹牙,胜在柔滑。
汤上飘着葱花,浮一圈酱油花。荷包蛋炸得刚刚好——边缘焦黄,蛋白起泡,蛋黄微微鼓着,一筷子下去还能“噗”一口冒浆。
沈砚舟拿筷子拨了拨,鼻腔里立刻钻进一股熟悉的香气——葱油、酱底、蛋香,再混着点烟火气。
那不是现在连锁阳春面店那种加了味精的“均味”汤头,也不是预制菜里煮出来的那种“统一口感”。
那是真骨头汤底熬出的清,老酱油兑出的甜。
而且还有股锅味儿——锅底永远有点糊却洗得干净的真实感。
他吃了一口面,仿佛整个人都暖了。
“好面啊。”他感叹,“这个味,二十年后都还吃不到。”
汤下肚,胃里暖起来。他没急着走,又花两块五买了个锅盔夹蛋当晚饭。锅盔是死面发的,咬起来脆皮里头带点韧,蛋是边角有点焦的荷包,刷了点甜酱,卷在一起一口咬下去,嘴角沾着酱渍,也舍不得擦。
出摊老大姐递给他的时候还问:“小伙子,好久不来了,最近做啥咯?”
他咽下最后一口,说:“开铺子,一边修修老东西。”
“哦唷,那是手艺人咯。”
沈砚舟笑了笑,接过一瓶三块钱的玻璃瓶装“健力宝”——苏州人那时候喝汽水分得清的,玻璃瓶装是“正味的”,不是塑料瓶那种“淡冲水”。
他就拎着回了铺子,摆在柜台上。
傍晚,铺子里灯光昏黄,柜台上是一张刚吃完的锅盔纸袋,还有摆着“炫耀”用的汽水瓶。只觉得自己一朝回到二十岁,心性都变回去了些。
他坐在案边,一只手按着那只粉彩盘子,一只手摸着布包里新买来的,等下要用到的工具核材料。
热饭也吃了,要用的材料和工具也有了。
吃饱喝足,也便是该干活了。
沈砚舟低头翻着那只粉彩盘子的断口。
他照旧取来夹具、镜片、滴瓶和小型红外灯,认真地将碎片顺序摆好。温度、湿度、残片湿润程度,他一一检查,动作很稳。
沈砚舟判断,这应该是一个晚清时期的粉彩折枝花卉纹盘,器型秀气,胎骨温润,粉彩颜色清丽不俗,淡绿描叶、粉红点花,笔意疏朗清新,颇有些年画气韵。
这个的粉彩,尽管远不如雍乾时期规整富丽,却自有一种别样的洒脱与柔软。
尤其是这种“折枝花卉”,画得不讲对称、不求繁密,反倒更讲究“有意无意”间的一份气韵流动——像是画者提笔前,先咬着松烟墨在窗前多站了一刻,才一挥而就。
但惜在盘子的缺口处和裂缝处,都被人粗劣修补过。
现在这个年代,能做无痕修复的民间师傅还不多。
大多都是古法的金缮银缮的补法,修完也漂亮,但会留下痕迹,当然这个不是——
这个纯粹是随便拿胶乱粘上的,连“修补”都称不上。
毕竟那补得也太敷衍了:
盘子之前断成两半,被人粗糙地用胶水粘合了,粘得不正,接缝处还残着一排棕黄的胶渍。
更糟的是,盘子被磕掉的那部分,正好落在一只画着小鸟的位置上,图案少了一半翅膀。
然而补的人显然没有在意,甚至连试着补一点色都没有尝试。
但这也是好事。
对沈砚舟来说,前任只拼接没有试着补缺补色,是对这盘子少了些破坏。
沈砚舟沉默地围着盘子转了一圈,又取出强光手电筒打在背光处,观察缝隙里的残胶与碎片的拼合方向。
“嗯,胶是环氧树脂的,倒是最常见的,不过现在颜色泛黄了。”他下了结论,“估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修的,大概是乡镇工艺厂出来的。”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开始了工作。
第一步是拆旧胶。
要把前人补上去的胶拆下来,那肯定不能直接砸——沈砚舟在一只搪瓷缸里倒了七成的工业级无水酒精,兑进三成自调的松节油,然后将一块棉布裁成小块,反复浸湿后敷在拼缝处,用薄塑料膜封住防止挥发。
这一步,得泡十个小时以上,等树脂胶开始发软再一点点刮。
第二天,他先用电吹风调到温热档,从盘子的背面沿着粘缝慢慢加热,让老胶受热软化。那种市面上廉价胶水大多是树脂类,热了就松。
等温度渗进去,他用一把牙刀轻轻从背面插进缝里,试着一点一点撬开。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四十分钟,才把两半瓷片完整分开。
盘子分开的一瞬间,断口没被拉掉釉,也没新碎口。
接下来,他戴上手套,用自己磨过的小竹刀,一点一点将软化的旧胶刮除干净。期间要极小心,稍一用力就可能剐伤原釉。
一些实在顽固的地方,他会用棉签蘸无水酒精,缓缓旋拭。最后又用竹签刮出边角缝里的小残渣,直到断口完全清洁,只留下瓷本身自然的裂痕。
他动作极稳,心思却已经游移到了别处。
沈砚舟想起年轻的时候见过的一批“仿清粉彩盘”,画得虽工整,但死板。
外行人看着光鲜,内行人一眼就能分辨真假——那些“仿品”用的是现代化学颜料,底子干净得像新打印的宣传画,可一照紫光灯,就露了馅。而真正的老粉彩,颜色从不一眼鲜亮,而是透着一种“柔”——像老太太用旧了的绸缎裙边,花不褪色,但显得温吞。
想到这里,又记起圈里有个调色师傅,专门配粉彩色粉,那人一辈子不爱说话,脾气怪到极点。但有一回他调出一抹“粉团花心红”,连中央工艺的教授都忍不住凑上前问他怎么调出来的。
那老头把配方一五一十告知,最后只还补了一句:“这五种矿粉,还要加一滴蛋清,不然不到位。”
这就是手艺人的偏执,别人听着几乎像笑话,他们却认认真真一辈子琢磨那“一滴”。
想到这里,终于,原先“补过”的两片瓷片和新补的那一块缺口都被沈砚舟一一拆了下来,原胎的断口重新暴露出来,残缺那块则是一片斜裂的破口,缺失面积约一个拇指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