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来这里,还不只是来收材料的——
修紫砂壶和修别的大部分陶瓷古物都不一样,需要专门的工具。
毕竟紫砂不同于陶瓷。
陶瓷大多时候可以直接在常温下进行修复、冷修冷补,而紫砂壶,是“陶中之铁”,烧成后质密如铁,尤其段泥,胎质致密,吸水性弱,光靠传统的AB胶、B72这类冷胶法根本补不上去。
哪怕只是想要补那缺口,必须要“热补”——也就是配好原料后,重新调和成泥,再嵌入断口,然后送入炉中二次烧制,让新泥和老胎“二次融合”。
至于重新做壶盖,那就更需要烧制了。
这一烧,就是关键。
显然,沈砚舟铺子中连最基本的高温炉都没有。
这不是他时代穿越带来的问题,而是整个苏城——即便在工艺群体中,能稳定维持温控在1000℃上下、并允许小批量单件烧壶的柴改电窑炉,也不是常见设备。
他思来想去,只能从最原始的路径入手——直接找壶商借炉。
而这头——
陶老板听他说要借炉,显然是没想到:
“你不会什么都没有吧?那你手头有泥板刀、钉子针、拍子夹子了吗?连怎么做壶胎都没上手,你确定你搞得定热补?”
显然,这叫他再次怀疑起了沈砚舟的专业性。
“你别让我后悔答应跟你做生意啊。”陶老板皱起了眉头。
“工具我真没有。”沈砚舟如实回答,“不过你要说上手制壶,肯定是上手过的。”
陶老板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没有工具那咋弄?你要是真的动手,还得配全一套紫砂成型的基本手器。”
他掰着手指给沈砚舟列:
“起码得有——”
拍子,用来定形修饰壶型的扁木拍,最好是老檀或枣木,震感温和;
泥板刀,从大泥切细的刀具,锋口要薄、要韧,不然切泥带裂;
钉子针,刺通壶嘴、壶钮的气孔用,不能太粗,不然裂口;
竹签和牙刀,处理嵌接、切泥边缘细节用;
泥凳与转盘,做嵌泥和局部修补时转动壶体,手不离形;
修坯海绵、修坯刮片、脱模布、封泥纸、加湿喷壶……这些全套下来,哪怕是工坊里的“学徒入门套装”,都得成百上千备齐。
“你这些都没有,修什么紫砂?”陶老板又摇头。
“所以我不是来借的吗。”沈砚舟不急,“你的壶嘴,我拿你的工具,不动炉火,只修嘴口。至于我要修的那个,壶体不进窑,就是烧个壶盖。配料比例我自己来,烧制你来控制。”
见对方一脸狐疑,沈砚舟叹了口气,张口就来:“其实我家里就是做紫砂的,我打小就跟着大人学制壶技术,只是家里出了事,什么都没了,现在我也只能来苏城找一个古玩堂口打工……”
听完了沈砚舟瞎编的凄惨身世,也不知道信没信,陶老板盯着他,终于答应了:
“行吧,中午吃完饭过来,我叫人给你腾个角落。”
那是陶老板在观前街后段的老作坊,一间半敞的砖木屋,屋里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只尚未修好的残壶与半成品壶坯。
沈砚舟先是帮陶老板看他的歪嘴壶。
那僧帽壶是陶老板老藏的一把光素器,款印模糊,看得出是早年工艺社的集体款式,嘴口略翘,通气不畅,前头微偏,浇水时总往左斜。
沈砚舟拿起壶,先细看壶嘴与壶身咬合处,用放大镜检查了接缝——显然是烧成时模胚偏了轴心,又可能脱模急了些,造成嘴根部微塌,稍有偏斜。
而陶老板曾试图“微调”,用细锉磨了嘴缘,反倒将口唇磨出了一圈不规则弧度,破坏了原出水线。
沈砚舟没急着动刀,而是先做了个“模拟校准”——他将一根铅丝插入壶嘴气孔,末端插上小棉球,轻轻加水试倒,观察水流偏向、流速与落点,计算出嘴角偏离角约为六度。
陶老板还是有些狐疑在一旁看着沈砚舟的动作。
只是正巧这时——
正有人在屋外唤陶老板,说是西头有个老熟人带了批“极品龙血砂”料要他过去看货。
他皱皱眉头,看了沈砚舟一眼,嘱咐道:“那边角那几样能用你用,别乱动别的。你先看看怎么个修法,想好了跟我说一声。
“另外当心这点,这屋里好几个壶坯还没成型。”
沈砚舟笑着应下。
这下屋子里只剩下小青年和沈砚舟二人。
“小师傅,这壶嘴歪了,你是要拆下来重新粘过吗?”
沈砚舟笑了:“这怎么可能。”
“不用动根。”他边说边拿起修口刀片,“我只动唇,往右修整三度,然后轻磨出水弧线就行了。”
矮个子青年看着他一套动作,十分好奇。
壶嘴唇口很小,不能下重刀。他用的是老板改制过的修坯片,宽不过半指,在手里反复调角,轻轻把嘴唇内壁修顺。又用牙签绕细纱、蘸上水磨石粉,从壶嘴内侧打磨气孔,细细修正那条“出水线”。
区区不到一小时,水线从左偏斜改为直出,不再飞溅。
沈砚舟试水三次,最后将壶晾干。
而旁边的青年则是瞪大了眼睛,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小师傅好厉害,我果真没找错人!”
……
陶老板离开不过四十来分钟。
再回来时,前脚刚迈进砖屋门,就闻见一股淡淡的干泥清香,微带烧结后段泥特有的矿土气息。
“……你刚才已经动手了?”
他语气一紧,一抬眼却愣住了。
那把僧帽壶静静地立在作业台上,嘴口弧线流畅,气孔通透,壶盖盖合精准,出水孔下还垫着一小块布巾,上头湿漉漉的,一看就是试水未干。
“陶老板回来了啊。”沈砚舟抬头放下手里纱布,把修口片清洗干净,“修得粗了点,您看看还行不行。”
陶老板皱着眉,既然沈砚舟短短几十分钟说自己已经修好了,也只能将信将疑,拎壶倒水试了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茶壶口,水柱笔直如线,落点稳稳,不偏不斜。